“不、不可以嗎?對不起……”
裴液看着這位少女,少女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你要摸哪兒?”他木聲道。
南映之試探着伸出手:“可、可以握一下裴少俠拿劍的手嗎?”
“……”
裴液有些猶豫地把手遞給了她,南映之輕輕握了一下,真是蜻蜓點水般的一摸,然後少女臉上立刻就綻出了開心的笑容:“謝謝裴少俠!”
“不客氣。”
“等你到了國子監……有事情可以找我幫忙。”南映之飛快道,“半刻鐘是不是到了……對不起對不起,我走了裴液少俠。”
裴液想半不半刻鐘的倒也不用那麼嚴格,他沉默地收回手,看着這道身影飛快地走出屋子,關上門前又擡頭偷偷瞧他一眼,見他依然看來,一激靈“啪”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裴液心想這人倒是很單純可愛,但她怎麼一句關於劍的事情都沒問自己呢。
他有些疑惑地想了十幾個呼吸後,門再次被推開,又是一位打扮精緻的女子走了進來。
“……”
足足大半個時辰裡,裴液心想一定有什麼出了問題。
每一個進來的人,都是年在風華的女子,年輕些的十六七,年長些的二十餘。她們確實看起來是沒有機會習劍,只有幾個有一些握劍的痕跡,但也不過是能舞一舞的水平。
裴液本來是做好了開導鼓勵的準備,他沒想過自己會在劍上和人聊天卡殼,但現在是幾乎沒人和他聊劍——她們只是會不停地提到劍。
當然裴液還是把疑問埋在心裡,依然對每一個走進來的人都開朗含笑,溫和詢問她們因何而來、有何困難,只不過大部分人看起來也不像有什麼困難,她們每一個都看起來比裴液有錢多了。
而且一個個精神都很好,並沒有因爲不能練劍而鬱結失落。一時有些令裴液懷疑自己把劍練得這樣好究竟是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而在所有一切裴液發起的話題裡,總是屈忻提供的那三個最好用,最能流暢地將談話進行下去。
每一個人都很願意講她們是如何認識的“裴液少俠”。
大多人心裡也都有幾式喜歡的劍,一半都是飛羽仙和雪劍,裴液懷疑她們認不出【神公洗劍】,所以沒人提及。
而到了願望環節,就有些五花八門了,除了希望握一握裴液的手外,還有的希望裴液回答一個問題,有的想要裴液把桌上的劍籍寫個名字後送給自己……總之大家都有自己想了很久的願望。
裴液有些茫然但禮貌地送走了這些活潑的裙子,好幾位最後都感動而甜甜地說裴液少俠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裴液也不知在她們想象中自己是什麼樣子。
平心而論,這些姑娘都頗有活力,除了給屋子添了縷香氣外,也令裴液心情活泛了很多。尤其在冒犯雲琅、園中無人問津之後,忽然遇見這麼一羣熱情滿滿的笑臉頗令人心裡妥帖。
不過裴液確實不知曉她們是從何而來。
他低頭去看小貓,小貓趴在桌上,並不想回答他的疑問。
然後這時候門再次被推開,是屈忻走進來了。
裴液很難得在這張冷淡的臉上看見一雙微微發亮的瞳子,像是鋪着一層星光。以往只有在面對他重傷塗血的身體時才能偶現一瞬。
“你心情很好嗎?”裴液好奇。
屈忻微驚,垂眸:“沒有……辛苦你了吧,大家都很高興。”
“……”裴液竟然從這少女的語氣中捕捉到一絲溫柔,令他有些驚悚。
“這也沒什麼辛苦。”他道。
屈忻點點頭,牽住他袖子,往外走去:“那你快走吧,修劍院那邊肯定等你等急了。”
“啊?他們遣人來喊我了?”
“沒。”
“……”
“肯定等急了。”屈忻牽着他走到門外,晌午過了,春光正好,裴液又聽見那邊樓中隱約的嘰喳。
“那麼急幹什麼。”裴液笑,“這些人你是從哪兒認識的,怎麼每個都認得我。”
“你現在很有名,大家肯定都認識你啊。”屈忻牽着他來到院門,擡手摸了摸他的胸和腰——裴液躲了一下,又被她扯了回來,“你身體還好嗎?”
“我身體有什麼不好?”裴液警惕地看着她。
“你不是出城辦案了麼。沒有受傷吧?”
“……我都回來五天了,你怎麼不等過年再問呢。”裴液皺眉,“而且別人受沒受傷,你不是一眼就能望出來嗎。”
“我剛剛是關心的語氣。”
“你只有語氣是關心。”
屈忻沉默一下,思忖:“別的女人都是怎麼取悅你的?”
“……你千萬別考慮這個問題。”
屈忻想了想:“我送你東西吧。”
“不用——嗯——”裴液尾音收窄般顫抖着掐死,變成一個上揚的調子。
屈忻捧出來一大錠閃耀的銀子。
“……”
“……”
“二十兩銀子。作爲我的病人,這次受傷我沒去醫治你,看痕跡還傷得挺重的。”屈忻道,“小公鴨,你拿去買些藥補補吧,下面這個是我給你寫的方子。”
裴液這纔看見這一大坨下面還壓着一張無人在意的紙。
“這……這……”裴液茫然,“二十兩?”
屈忻拿起他的手,展開,把銀子並藥方放進去,合上。然後擡起頭看,看見少年顫動的眼神。
她分析了一下,判斷這種神色是感動,於是又想了想,低下頭,從花叢摘下一朵小白花。
然後兩腳踮起,插在了裴液的髮髻上。
“屈忻……”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屈忻聲音平淡,“走吧。”
她將少年推出門外,然後合攏了院門。
裴液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重量,一時如在夢中。
他偏頭看了看肩上的黑貓,把銀子遞到它嘴邊:“你咬一口。”
黑貓翻個碧眼偏過頭去。
裴液自己咬了一口,真的。
“她,她爲什麼給我這麼多錢啊。”裴液把這錠銀子捧在手裡,“這、這受之有愧吧……”
“買命錢吧。”
“誰的買命錢。”
“她自己的。”
“……”裴液沒聽懂,他眼神又被這錠銀燦燦的寶貝吸引住了,轉身怔怔邁步,“真是二十兩啊。”
他捧着銀子往園子那邊走了七八十步,忽然頓住了腳步,牙齒緊咬。
黑貓擡眸:“怎麼了?”
“古人道,無功不受祿。”裴液深吸口氣,“我雖家貧,也不能平白受人家這麼多銀子。”
黑貓看着他:“好孩子。”
頓了一下又道:“那你怎麼不轉身。”
“我下一會兒決心!”
裴液再次深深吸口氣,步伐堅定地轉過了身:“屈忻自己也一直很缺錢,她不知有什麼難處,今日卻還給我如此巨銀……我不能輕易受之!”
他按着劍,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回走去。
……
“每一個關節都可以活動,是完完全全、真實復刻的。”屈忻面容平淡,像個講課的老師般立在臺上,“你們看,連米粒大的指關節都可以動。”
“哇!”人們圍攏在一張桌子旁,一顆顆頭湊在一起仰着。
“每一盒,除了人偶本體之外。還都附贈兩套衣裳,一爲修劍院劍服,一爲平日常服,都是我親手縫製。以及一柄指上劍,是長安修劍院的‘道生劍’。”屈忻一手一個將兩件小衣服拎起來,“並且大家回去之後,也可以爲裴液少俠縫製衣服,給他買新的指上劍。”
“他一定會很開心的。”屈忻平淡道。
“屈大夫,真的只有八盒嗎?”
“嗯,牽機偶做起來很困難,這些天閒暇時只做了八盒。”屈忻道,“一盒一百兩,不做競價,有財力者請抽籤獲取購買資格。鶴杳杳,拿籤筒來給他們抽籤——人呢?”
屈忻環顧一週,正見那襲黃裙慌慌張張地走出大門,也沒理會,自己取了籤筒,放到人們桌上,道:“方纔已給大家提供了裴液少俠的五寸冬裝像,那個一人只售一份,無有多餘。接下來,我給大家介紹專爲本次劍宴準備的孤品,僅有五幅——《裴液劍傷夜袒圖》。”
裴液走進小院裡,又聽見裡面隱約的嘰喳,不過這回好像很齊整,有聲匯在一起的“哇”。
裴液越發好奇裡面是在弄什麼熱鬧,不過這時候他主要還是想找到屈忻,把銀子還給她。
然後他目光一定,正看見鶴杳杳柔弱的黃裙從階上下來,一見他就慌慌張張地提裙小奔過來。
“怎麼急慌慌的。”裴液笑,“鶴真傳我問你,屈忻在哪兒你知道嗎?”
鶴杳杳在他身前立定,仰頭抿脣看着他,她一雙眼睛就像兩個盛滿水的罐子,跑過來之後變得波晃光漾。
“怎麼了?”裴液斂了下容,“出什麼事了麼。”
“裴液少俠,我、我是第一回來神京……”鶴杳杳好像剛剛目睹了什麼衝擊心靈的畫面,“你、你……神京出名的劍者,都要被脫了衣服,摹畫造像,供人把玩嗎。”
她頗感不安地抱緊了自己的身體。
“……”裴液愣,“啊?”
“裴液少俠,你、你怎麼接受的,我都不敢看了。”她委屈地低下頭,快步離開,“我要走了裴少俠,我不能在這裡待了。”
“我接受——我接受什麼。”裴液茫然,一把抓住她的小臂,“你別走啊,你說什麼呢——屈忻在哪兒你到底看見沒?”
鶴杳杳擡起頭來,指到:“裴少俠,屈……屈小藥君就在這樓裡,賣你的畫像呢!”
裴液還是沒懂,笑:“賣我的畫像……我的什麼畫像,剛剛池上練劍的嗎,那能有誰買啊,除了崔照夜會……”
他愣了愣:“她不會真去做崔姑娘的生意吧。”
鶴杳杳抿了下脣,反手抓住他小臂就走上了臺階,裴液正要進門,鶴杳杳卻把他牽到了窗戶邊上。
裴液好奇探頭望去,然後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塊木雕。
或坐或倚,一羣的鶯鶯燕燕,其中的每一個裴液剛剛都已見過。
她們歡聲笑語,她們面緋眼亮,她們手舞足蹈。
屈忻站在最前面,將一張畫幅展開在身後的牆壁上,手裡拿着一根細棍指指點點,宛如講授穴道的醫師。
……一個巨大的裴液。
仰躺在畫幅上,半倚着牀榻。胸襟完全敞開,上身幾乎赤裸,露出堅硬的肌肉和鮮紅的血,擦拭後斑駁紅白的佈散落着,暗淡的燭光給一切鋪上一層朦朧的紗。
裴液當然認得這個場景,他一眼就認出這張牀。
那是朱鏡殿的側寢,是那個他從南池上岸後的夜晚,他記得自己那時候滿臉滿頭都溼了,臉色又垂又懶,也許還沾着水藻。但這幅畫給他換了個頭,只露着半個冷峻的側臉,頭髮的陰影覆住了另一邊的棱角。
“……此畫原稿由我在親手繪製,此後請了名家張秋晚臨摹五幅,並根據回憶增添了許多細節,用時兩月方纔完成,可謂每一方寸都佈滿了心思。”屈忻令人信服的聲線響在廳中,“畫成之後,她自留一幅作爲酬勞。另外五幅就都在這裡了。
“此畫,並剛剛之人偶,都只在本次劍宴出售。日後同好會中也不再增補。一幅作價一百二十兩,可以競價。”
“這幅畫也太……太叫人憐惜了。”
“那傷口好嚇人,裴液少俠痛不痛啊……”
“……好想摸一摸裴液少俠的肚子……好真實啊……”
“我買第一幅,一百三十兩!”
“哎呀!這個人把剛到手的裴液少俠剝乾淨了!”有少女探頭笑叫。
另一人連忙把手上人偶藏在身後,羞笑道:“我瞧瞧是不是真的……全然復刻……”
屈忻淡聲:“世人覺得齷齪的東西我是沒有雕的。”
裴液這時纔是真覺得自己是在夢中,不然何以有這樣教人折磨的地獄。
一瞬間他莫名想起跟着一羣人走進奉懷縣院時,看見的蓋着小紅被兒的白花花的祝哥。
他真強大,裴液想。
鶴杳杳立在一旁,看着這個少年的臉從含笑,變成怔愣,再變成僵硬。
嘴先一點點張開,然後又抿成一條掐緊的線;眼神先涌起滔天的波浪,然後化爲火焰,最後化爲一整塊寒冰。
然後他兩眼一黑,搖晃了兩下,向後暈過去了。
“裴少俠!”鶴杳杳連忙扶住了他。
少年畢竟沒有真個仰倒,他扶住女子的肩膀,堅強地站了起來。
然後他將手裡的銀錠重重放進女子的手裡,面無表情,眼神一動不動地盯着廳中。
一按窗沿,擡腳就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