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窗外灑進這燭光點點的房屋裡面,外面風吹樹動,深秋之夜帶着寒涼之意,侍女們把炭盆放在那隱蔽處,然後一一挑了挑那盤虯枝型架子上油燈中的燈芯,讓屋子裡更爲光亮,之後才垂手一一侍立在一旁。
“夫主可來了?”跪坐在雕花刻蟲四方檀木榻之上的謝芙照了照銅鏡,由着身後的侍女給她梳理一頭秀髮並抹上香油,語氣不緊不慢。
銅鏡中少女的臉孔還帶有幾分青澀,但是那瓜子臉與彎彎的柳葉眉已頗具美人姿態,即使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那雙眸子裡卻帶着與生俱來的驕傲之態。
“稟郡主,郎君正被郎主留下招呼賓客呢,可能要遲些才能來,特讓奴婢前來通報一聲,讓郡主先進點食,莫餓着肚子。”跪在榻下的侍女不敢直視謝芙恭敬道。
謝芙微微皺了皺眉,今天是她新婚的洞房花燭夜,夫婿卻因爲招待賓客遲遲未至,斜瞟了一眼那低着頭的侍女,輕飄飄地道:“下去吧。”
突然門口有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謝芙聽到聲響,心下不喜,擡頭正欲呵斥一聲,待看清了來人,這才放鬆地笑道:“阿菱,你是來取笑我麼?”
“阿姐誤會了,給個天做膽阿菱也不敢取笑阿姐。”謝菱邊笑着邊進來,“只是見到姐夫疼愛阿姐,阿菱羨慕纔會笑出來的。”
謝芙看着這個只比她小一歲同父異母的妹妹臉上那巴結討好的笑容,臉上不禁帶了幾分高傲,即使她的母親去了,二孃被扶爲正室,但在這個講究出身的時代,阿菱仍是不及她謝芙高貴。
“阿菱不去歇息,這個時候還過來?”謝芙的眼中有着疑問。因初初嫁到桓家,二孃怕她適應不來,特特把阿菱留下陪她幾天,從小到大繼母疼她比疼阿菱這親生女兒還要多。
謝菱用寬袍大袖掩着櫻桃小口笑着,碎步輕移地靠近那木榻,木榻旁邊的侍女趕緊讓開,她這才寬袖一揮,斜歪着坐到木榻之上,仰視那正襟危坐的謝芙,“聽聞姐夫仍在前方宴客,阿菱怕阿姐寂寞,特來陪之。況且阿菱還有禮物要送給阿姐,還望阿姐能笑納呢?”謝菱笑成一朵花,特意從侍女手中接過那漆金烏木盒子,輕放到木榻之上,然後纖纖素手把盒子往謝芙的面前一推,“這可是阿菱的一番心意。”
謝芙對這盒子不陌生,示意侍女拿起打開給她看一看,裡面躺着兩顆烏黑的丸子,臉紅了紅,“阿菱倒是想得周道。”示意侍女正要合上。
謝菱卻趕緊伸手阻止侍女合上蓋子,傾身朝謝芙,“阿姐,這是阿菱花千金從道一居士手中買來的,聽聞新婚之夜,新娘子服用之後必能與夫郎如魚得水,阿姐不如趁姐夫未到,趕緊服用一顆,等姐夫來了,不正好能共享歡樂?”
即使時人以恣意說話爲風氣,但謝菱的話還是過於出格了,謝芙的神情略有不快,“阿菱,你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子,說這些話臉上不羞嗎?”她毫不客氣地指了出來。
謝菱頓時臉上有幾分尷尬,但很快就掩去了,臉現委屈,“阿姐誤會阿菱了,阿菱是想讓阿姐與姐夫更恩愛才會買來敬獻給阿姐的。”她不好意思再坐,意欲起身。“阿菱還是先回去吧,不耽誤阿姐等姐夫到來。”
謝芙趕緊伸手按住她,臉上這才一笑,道:“既然是阿菱的一片心意,那阿姐就卻之不恭了。”
“阿姐能明白阿菱的心意,阿菱甚高興。”謝菱臉上浮現開心的笑容,朝一旁的侍女道:“還不給郡主端來清水一碗?”
“諾,女郎。”侍女應道。
謝芙看着謝菱如那小小侍女般舉着烏丸端着水碗的樣子,她不禁失笑了一下,那種優越感又一次浮現在眼底。
“阿姐?”謝菱討好地催道。
謝芙方纔張口讓謝菱把烏丸送進口中,烏丸入口即化,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服用此類的藥物。此物名爲五石散,時人多有服用,記得第一次時正是出於好奇心與謝菱一道服用的,自此之後她就**罷不能,只是因爲新婚之夜出於羞澀她不好服用,沒想到謝菱如此有心,居然還買來道一居士親手製的丹藥。
藥效很快就發作了,她的身體逐漸地發熱,臉上浮現一層紅雲,頗具嬌豔的美態,在這深秋季節裡,身上漸漸地出了一層細汗,她微微扯了扯身上的衣物,皺眉道:“阿菱,這藥怎麼那麼快就發作?”這不像是她平日吃的五石散?
“發作了?”謝菱忙問。
謝芙點點頭,她覺得全身都發熱,忙朝一旁的侍女道:“快去把夫主請來。”
“阿姐,你還好吧?”謝菱看到謝芙眼神有幾分迷離,臉上不禁有幾分擔心,看到她的坐姿慢慢變歪,她忙扶住。
“阿菱,我覺得全身像火燒了一般,你給我吃的真的是五石散?”謝芙覺得不對勁,她的頭越來越暈,忍不住扯起了身上的衣衫。
謝菱仔細地觀察謝芙的面容,漸漸的,她的表情從擔心轉變成放鬆,那扶着謝芙的手慢慢鬆開。
沒有人支撐的謝芙瞬間摔到了木榻上,努力睜着一雙迷離的眼睛看着謝菱,這妹妹怎麼了?突然用那麼疏離的目光看着她,“阿菱?”
謝菱慢慢地站起,悠閒地整理着身上衣物的摺痕,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半晌,她漫不經心地擡頭,“阿姐,很難受嗎?”
“阿菱?”謝芙覺得這樣的妹妹太陌生了,藥效越來越猛,她的臉色紅得如胭脂一般。一直以來在她面前從不敢放肆的阿菱怎麼敢以這樣的表情看她?
謝菱慢慢地彎身看着謝芙,嘲笑道:“阿姐,你這人除了出身高貴之外還有什麼?”
“你!”謝芙睜大眼睛看着這個一直對她恭敬有加的妹妹,不可置信地道:“你原來一直在我面前做戲?”
謝菱拍拍手,笑着說:“阿姐,你終於聰明瞭一回,你以爲我娘真的疼你?把你視爲已出?你以爲我真的把你當成姐姐?做你的春秋大夢吧。”她的臉色越來越獰猙地看着謝芙,從小到大她都騎在她的頭上,即使她的母親刻意驕縱她,把她教養成一個目下無塵沒有頭腦之人,但還是有人說她謝芙行事隨意,不愧是謝氏之女。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侍女通報道:“郎君來了。”
努力維持清醒的謝芙聽聞新婚夫婿來了,急忙想從木榻上爬起,但無奈身體使不上力,她朝一旁的侍女使眼色,要她們扶她,竟無人理睬,這些人都造反了嗎?她的眼睛眯了眯,等她把藥效熬過了,這些人,她一個也不會放過。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希冀地擡頭看着那玉樹臨風,風華絕代的美男子,“七郎。”
“七郎。”謝菱也嬌滴滴地喊了一聲。
桓衡看了一眼那倒在木榻上的謝芙,上前擁着謝菱,“把藥給她服了嗎?”
謝菱點點頭,“七郎吩咐的事情,阿菱焉能不辦?”
即使身體如火,但是謝芙卻覺得心如冰山那麼涼,“七郎,這是你授意的?”她錯愕地問,她到底嫁了一個怎樣的男子?
桓衡聞言,放開懷中的俏佳人,這才轉頭看向謝芙,蹲下來與她那雙帶着忿恨的眸子對看了一眼,溫柔地喚了一聲,“阿芙。”
謝芙感覺到頭越來越暈,眼前的負心漢越來越模糊,瞄了眼長案上盛胭脂的瓷器,她顫着手把那瓷器摔碎在榻上,然後使勁抓着那碎片,鮮血噴涌了出來,疼痛傳來,這才恢復了幾分神智。
桓衡長長嘆息一聲,“阿芙,你這又是何必呢?”
“爲什麼?”謝芙努力想要坐正身姿,她不但要一個答案,更要拖延時間等藥效過去。“就是爲了這個賤人嗎?”她的手指着謝菱。
“七郎,你何不給她一個痛快?讓她起碼不用死得不明不白。”謝菱笑道。
桓衡搖頭道:“阿芙,不完全是爲了阿菱,阿菱的出身不如你,世人皆知,有你在,就算她要跟我,也只配當貴妾。”
謝菱聞言,臉上的笑容一收,頗爲幽怨地瞥了心上人一眼,他怎麼可以說得如此涼薄?她爲了他連自己的親姐都可以下手加害,頓時惡狠狠地瞪視着謝芙。
“那究竟是爲什麼?你告訴我?”謝芙染血的手突然抓上了桓衡的衣袖,執着的要一個答案。
“阿芙,陛下今天駕崩了。”桓衡答非所問。
只是這淡淡的一句話,謝芙的手就鬆開了,只留下桓衡衣袖上那一塊血跡。舅舅死了?她最大的靠山死了?“所以你才這樣對我?”她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因爲沒有了舅舅撐腰,她就一文不值了嗎?“即使這樣,我也還是謝氏女啊。”
桓衡伸手撫摸了一下那嬌美的容顏,即使世人都說謝芙過於豔麗,不免有幾分粗俗,但是他確實挺喜歡這張臉的,也僅限於喜歡而已,又嘆息一聲,“阿芙,你還沒有明白嗎?要殺你的不是我,是賈皇后。”他伸手接過侍從手中的酒壺,摸了摸那溫度,冰涼冰涼的,滿意地笑了笑。
謝芙原本驚疑不定的眸子此刻卻是恍然大悟地看着桓衡,“桓家要當賈皇后的走狗,所以你們達成的協議裡也包括不知不覺地弄死我。”她說的是肯定句。
不由的想起賈皇后的那張黑黑的臉及一雙小眼睛,她曾當着衆人的面嘲笑過這個皇后不但出身低微還長相“不俗”,自此之後,賈皇后對她就暗恨在心,但是忌憚着皇帝舅舅及謝氏一族,賈皇后不敢直取她的性命。現在她害死了舅舅,拉攏桓衡父子,竟連一刻也等不了,竟要借新婚之夜殺死她來出一口氣。
桓衡原本想要灌她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眼中有着驚訝,這樣的阿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真出乎我意料之外,阿芙,你居然還能想到這一層,看來我不得不重新審視你一番。”
謝芙原本就不是一個愚蠢之人,只是她自視過高,又被繼母矇蔽雙眼,所以纔沒有明辨是非,輕易相信了身邊這麼一羣人,這纔給了別人用不着痕跡的方式來殺她,死後連給她申冤的人也沒有。
“哈哈哈……”謝芙突然仰天大笑出聲,丟掉手中握着的破碎瓷片,滿頭青絲隨着她的動作微微擺動,泛着紅光的臉在黃黃的燭光之下煞是誘人。
桓衡看得不禁有幾分癡呆了,什麼清麗脫俗之態纔是美女?比起眼前的阿芙,那些女人真的是差得遠了。
“七郎,你怎還和她說那麼多廢話?”謝菱見桓衡愣着,還沒有立刻灌謝芙酒,有幾分着急,出聲提醒了一句。
桓衡不悅地看了謝菱一眼,然後才伸手掐着謝芙的下巴,把那冰涼的酒倒向她的喉嚨。
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服後需服寒食,飲熱酒,讓藥性散發出來,若飲涼酒,則小命堪憂。
謝菱給謝芙的藥比平日裡重了一倍,而現在桓衡灌的酒卻又是冰凍過的,入喉還帶着那冰涼之感,她的手不禁向上推拒着這酒流向喉嚨,桓衡卻極快地抓着她的雙手反剪於身後。
無論謝芙如何掙扎,那酒還是灌進了她的喉嚨,甚至嗆了鼻子,她的身體裡頓時就有了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她的一雙眼睛不禁死命剜着那灌她酒的男子,曾經她還以能嫁給他爲榮,現在纔算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僞君子。
來不及嚥下的酒從她的嘴角流下,浸溼了她爲新婚之夜特意準備的衫子,等到她把那壺酒都喝下了,桓衡才放開她。
謝芙很快地就趴倒在木榻上,美麗的面容因爲怨恨慢慢地扭曲了,她的眼眸越來越紅,彷彿要滴出血來,她要記住這兩個殺害她的人,做鬼也不要放過他們。
謝菱被這長姐那駭人的樣子嚇到了,不禁縮到了桓衡的懷裡,“七郎,她會不會死不了?”
“放心吧,明天一早就會傳出阿芙因服用五石散過量又不慎喝了涼酒致死的傳聞,陛下已死,沒有人會爲阿芙出頭的。”桓衡冷靜地看着結髮妻子在他面前垂死掙扎。“就算有人執意要追究,什麼也不會查得出來。”
“七郎,那我們的婚事?”謝菱提醒道,她做了那麼多,無非是希望能堂堂正正嫁給他當正室。
桓衡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放心,我一定會上門求娶於你的。”
謝菱嬌羞地靠在他的胸前,攬着心上人的腰,看着那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親姐,“阿姐,你別怪我狠,要怪就怪你笨。”
謝芙看着這對姦夫淫婦,心裡好恨好恨。
恨自己白生了一雙眼睛,卻連珍珠魚目也分不清;恨自己枉有一個聰明的頭腦,卻不曾仔細思考過;恨自己空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卻不曾洞悉世事……恨……她悔恨的事情太多了……
謝菱有一句話說對了,是她笨,纔給了這兩人謀害她的機會,也是她笨,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處境。即使擁有再多的恨意,她的意識開始逐漸渙散,她的手死命地摳着木榻,竟然摳出一塊檀木屑,她要努力地記住這兩個害死她的人。
如有來世,她不但要向這兩個人報仇,還要他們十倍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