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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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太陰煉屍,還是太陽燒宮,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只不過是程心瞻在過往幾十年裡兼學百家,並融會貫通,於是當需要時,過往的積累便派上了用場,顯得很輕鬆而已。
十幾天過去,每次搖鈴後,砂丘裡的動靜越來越大,而絳宮中的真霞則是在心火的灼燒中緩緩精煉變小。
這一日,程心瞻才搖完鈴,眼前的地面忽然滲出來一縷煙氣,然後憑空凝成一個小蟲。
程心瞻伸手,小蟲便落到了他掌心,然後被他收進了懷裡。
十幾天前,孔鉅富來洞中詢問的時候,程心瞻便將小寶彈到了他的身上。程心瞻得了賴有德的記憶,對此人底細也是頗爲了解。雖然說此人資質平平,但是在黃硫島幾十年辛辛苦苦,也得了一份黃老三賜下來的硫磺烈火瘴,他自己在誅殺墨淵海蛇妖時,也繳獲了一瓶深淵腐靈水。最近這些年,這兩份靈物被他反覆淬鍊,化成陰陽二氣,就等着結丹了。
程心瞻知道,即便是孔鉅富在二境浸淫多年,即便是如此簡易的金丹,他締結的可能性大概也只有六七成。但是,一旦超過五成,就足以讓他鋌而走險了。
因爲像孔鉅富和賴有德這樣的小魔,根基太淺,又無寶經寶藥,一二境的開竅增壽也不多。到了此時,肉身和壽元已經在走下坡路了,拖得時間越長,結丹的可能性越小。之前是被黃老三壓着不敢結,現在能結丹,自然是要早結丹。
所以在十幾天前,當程心瞻提醒他該結丹時,他也是明白這個道理,毫不猶豫便開始閉關結丹。但是他沒有想到,程心瞻在他轉身離開時神不知鬼不覺的將瞌睡蟲留在了他的身上。
除魔不分大小,赤屍要殺,孔鉅富這種小魔,順手能殺自然也要殺。而且這個人太瞭解賴有德了,時間一長說不定要得被他看出些什麼來,自然還是殺了爲好。
此刻,小寶歸來,便說明孔鉅富在合陰陽成丹的最關鍵時刻,睡着了。那後果,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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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五天。
程心瞻再度灑水搖鈴,口唸,
“轉!”
這一次,砂丘顫抖的動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來得大,約持續了三十息後,塵土飛揚,兩個巨大的螯爪伸出了砂丘。
緊接着,砂土滑落,一隻青色的龐然巨蟹走了出來。
青面鬼的兩顆漆黑的眼珠不再渾濁,重新煥發了光彩,好奇的左右張望着。然後,它看到了程心瞻,整個身體便定住了,兩眼直直的看着,過了好一會後,便驅爪而跪,口道,
“見過恩主。”
妖屍說話是個呆愣又粗獷的男聲,像個十來歲的呆憨潑皮,這不禁讓程心瞻微微皺起了眉頭。
新屍在觀察程心瞻的同時,程心瞻也在觀察着新屍。對於一具生前是中三劫的妖屍,以「五形育靈術」養育出來的新屍,其初生靈智大概介於人族少年的十歲到十五歲之間。但再加上自己的壇法和太陰轉生之咒,應該是能把靈智提升到十五歲以上乃至成年的。
但是,從這個妖屍觀察環境與觀察自己的眼神與舉止來看,包括說話的語調,好像沒有達到自己的預期,別說成年了,看起來好像十五歲都不到。自己的法術肯定沒有問題,難道是因爲這個蟹妖生前就不太聰明?
程心瞻又聯想到蟹妖的死因,覺得極有可能。
隨後他道,
“屍鬼得道按俗例是以地名爲姓,你生在火龍島,我便爲你取姓爲「霍」。你是我以元初靈胎法點醒,便從中取一個「元」字。嗯,你在青伯之後,便依序取一個「仲」字好了。不過,「仲」放末尾不好聽,那就叫你霍仲元吧。”
妖屍眨巴眨巴眼,聽懂了,以頭搶地,口道,
“謝過恩主賜名。”
程心瞻繼續說話,並改成了心聲,他道,
“現在,我們在一個危險的地方,只有我用心聲跟你說的話纔是真話,外人無論說什麼,都不要聽,明白嗎?”
“仲元明白!”
妖屍大聲說。
於是程心瞻又補充道,
“當我用心聲跟你交談時,你直接以心聲回覆就可以了。”
“仲元明白!”
“……用心神交談時,聲音不用那麼大。”
“仲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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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七日。
程心瞻身上的火龍島令牌自行震顫發聲。
他知道,要離島了。
程心瞻站起身來,在起身的一瞬間,他身上的氣息便從二境圓滿來到了三境初期。他身前的霍仲元看着這般變化,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而在陰屍開口前,程心瞻果斷將這位談性實在太足、好奇心實在太重的屍侍收入了屍袋,然後離洞來到了伏牛衛扈從堂。
來人也不止他一個,應該是一次小規模的集結。
“有德,你結丹了?”
老堂主第一時間發現了程心瞻,驚喜的看過來,也引來了他人的注目。
程心瞻抱拳,
“回稟堂主,僥倖結丹。”
老堂主聞言很高興,來到程心瞻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結丹就是結丹,哪有什麼僥倖不僥倖的,很不錯。既然如此,這次新人出征,就由你來帶隊吧,而且你本來就是海上的人,來得比我都早,對海上勢力也熟悉。”
老堂主笑呵呵便下了任命。
程心瞻自然不會拒絕,抱拳稱是。
這批新來的人裡面,除了假裝剛結丹的程心瞻之外,只有一個三境。這是個青年人,人族,年紀看着不大,把自己裹得頗爲嚴實,但從裸露的臉和手來看,此人身上長着一種蠶豆大的生着白毛的爛瘡,頗爲嚇人,周邊也沒什麼人,都離他遠遠的。
此人也是金丹初期,未經劫雷,本以爲自己是這批新人裡的佼佼者,剛纔早到的時候也被許諾了做領隊。現在突然聽說老堂主換了安排,讓程心瞻做領隊,臉色頓時一變。不過此人還是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臉色馬上恢復,眼睛也沒有往程心瞻這邊看。
不過程心瞻神念一掃,已經將周邊人的表情盡收眼底,自然也看見了這個生瘡青年的神色變化。
“兩具陰屍有動靜嗎?”
人員還在集結,老堂主繼續和程心瞻說着話。
程心瞻露出苦笑神色,
“還沒有,奇屍一點動靜都沒有,青面鬼也還未能養育出真靈。不過好在屬下還懂一些屍針法,行鍼之後再配以走屍符,起碼能讓青面鬼動起來,畢竟,這也是三境的陰屍。”
老堂主聽着眼睛一亮,
“不錯,不錯!你還懂屍針法,這是好事,讓陰屍動起來,能夠幫助陰屍更早誕生靈智,也能更快適應軀體,將軍沒有看錯你!”
“這都仰賴於將軍和堂主的栽培。”
程心瞻笑着回,然後又問,
“堂主,您讓我帶隊,不知我們今天是要去哪裡?”
老堂主遞過來一把旗子,
“你們都是新人,任務輕,今天負責拔除葫蘆島東南側的八個附屬小島,殺掉或者是驅逐島上金湯海的人。然後再把這八個小島下面仔仔細細的查一遍,不要出現像黃硫島下面埋着一堆霹靂神雷的情況。
“清理完之後,把我們的旗子插上,然後你們就一直在島上守着,要守住了。等時間到了,自然會有人去接替你們的。”
程心瞻稱是,接過陣旗,面色有些凝重,低聲問道,
“堂主,這次打葫蘆島是要動真格的了嗎?我們伏牛衛果真是要幫大護法打金湯海?”
前段時間,領完陰屍之後,老堂主曾說過,伏牛衛負責的大肚海黃硫島已經拿下,接下來要支援對黑淵海和金湯海方向的擴張,問過程心瞻的想法,他當時回答的就是金湯海。
老堂主點了點頭,笑着說,
“你說的不錯,現在離火海和長青海都是三面環敵,如果能佔據金湯海的西疆,使離火海和長青海聯通,便能減小不少壓力,這樣一來,與地陰海也完全聯通了。三海交融,三足鼎立,進可攻,退可守。“當時你說完後,我就去找了將軍,將軍聽完後決定將伏牛衛全部集中北上,大護法也同意了。將軍還誇你是個將材呢。
“今天,就是主攻金湯海葫蘆島的時候,衛裡面不光是我們扈從堂,是全部要出動。堂裡的老人會和真陰堂的人混編做兩隊隊,作爲大護法的如陰衛的前哨。還有發丘堂也要出動,負責收屍。你們這批是最早出發的,他們也在集結了。”
程心瞻一下子就聽明白了,自己這些人原來是前哨的前哨,然後他又問了一句,
“那假如鰲王插手呢?”
程心瞻猜測,鰲王大概率會插手的,葫蘆島在金湯海的位置可比黃硫島在大肚海高多了,妖王應該不會輕易放棄。
“這你不必擔心,你做好你自己的就行了,海上有海上的規矩,你應該比我還清楚纔對。”
程心瞻聽懂了,這就說明只要鰲王現身,赤屍也一定會出面。
老堂主說的海上規矩,之前程心瞻不是太清楚,但得了賴有德記憶後自然也就瞭解了。
蒼海十幾個妖王爭地盤,打來打去都是在覆海大聖手下,所以自然不能真的下死手。一般而言,海疆劃定後,是不允許隨意挑起戰火的。如果誰有不滿,可以在一甲子一次的雷暴海賞雷大會上提出來,以手下人採雷罡的多少做賭注,願賭服輸,交割地盤。
而在這種情況之外的,一般也只是海疆邊界的小打小鬧,今天你過界捕鯨,明天我過界採珠,亦或者是對一些作爲海界的島嶼的爭奪,這種時候,妖王是不出面的。
再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出現新的四境妖王了,等不到賞雷大會重新劃分地盤,這種時候就得靠打了,妖聖也是默許的,就比如三尸入東海。
對於這種情況,妖聖定了三個規矩。
第一個,要是兩邊妖王都閒得慌或是不嫌掉價,那就約着去天上或遠洋打,點到爲止,以島嶼或是海域作爲添頭。也別讓手底下人平白送死,畢竟都是海里的生靈,是他妖聖的家產。
第二個,如果兩邊妖王不閒,也不願意親自衝鋒陷陣,亦或是打了個平手,不分勝負,那就交給手底下人爭去,誰搶了島嶼、守得住島嶼,那就是誰的。但下面人出手時,妖王不許以大欺小偷襲。
第三個,就是一邊妖王想打,願意親身下場;而另一邊妖王不想打,只願意派手下去。那就沒辦法了,動手都不敢動手,活該手底下人被屠,地盤被搶。
規矩是這麼個規矩,但事實上,這三種情況經常是混在一起發生。
比如在三尸拓海的前期,手下無人,就是第一種情況或是第三種情況,三尸一直往外打,一直贏,地盤越來越大,手下人也越來越多。
手下有人後,三尸就派手下去打,如果對方妖王不動手,自己家就不動手,讓手下決輸贏。如果對方動手,三尸就應戰,上面有結果了,下面就不用打了,上面要是僵持着沒結果或者是宣告打平,那還是得看手下的,一般以一方攻島開始算起,佔島六個時辰爲約定。
兩人閒聊了幾句,人也就來得差不多了。這時,老堂主掃了一眼,眉頭一皺,看向程心瞻,
“和你一起的那個孔鉅富怎麼沒來?”
程心瞻臉色凝重,便回,
“那天記名之後,我和鉅富相約閉關衝擊金丹,他是不是還在結丹,所以無暇分身?”
老堂主臉色也凝重起來,說道,
“你們在這等我,我親自去看。”
等了還不到半刻鐘的功夫,老堂主就回來了。
“怎麼樣?”
程心瞻問。
老堂主搖了搖頭,
“人沒了,結丹失敗,陰陽二氣把半邊身子都燒沒了。而且。”
老堂主看了程心瞻一眼,才道,
“而且,那個孔鉅富對你們武陵陸幫的祖宗規矩也沒照辦,平日裡對陰屍應該不怎麼樣,他的陰屍把他剩下的半邊身子全吃了。”
“啊?”
這個程心瞻是真沒想到。
堂主點點頭,
“那陰屍自己說的,孔鉅富在結丹的關鍵時刻分神岔氣,丹火外泄,魂飛魄散。而他心中怨氣涌出,一時不可自制,便衝上去撕咬,現在陰屍已經被真陰堂的人帶走,往後就是真陰堂的人了。”
程心瞻搖頭嘆息。
老堂主則不以爲意道,
“這種人死有餘辜。”
程心瞻只好默默點頭。
這時,老堂主又湊近,臉色瞬間從老好人的樣子一下子變得陰沉,聲音也變得極爲森然,
“你的上一具陰屍應該是替你斷後死掉的吧?這樣的事,你之前做可以,但在離火海不行,即便是陰屍保不住,也只能死在你後面!”
程心瞻臉上一凜,低聲稱是。
隨即,老堂主的臉色又瞬間恢復成了老好人的樣子,拍了拍程心瞻的肩膀,說,
“好,那就出發吧,你是領隊的,儘量讓少死些人。”
程心瞻領命,隨即一共十七人,兩個三境,十五個二境,便飛離了火龍島,往東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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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濤之上,一行人貼海而飛,有些人騎着坐騎,有些人駕雲,有些人則是御風。
程心瞻就是御風而行,他來到那個爛面青年旁邊,主動打招呼,
“賴有德,道友有禮了。”
青年沒想到程心瞻會主動來打招呼,似乎還是個怕生的,臉色有些不自然,而且他應該是很在意別人看到自己的臉,所以也並未轉頭去看程心瞻,只是拱手回禮,低聲道,
“劉聚水,見過道友。”
“聚水留財,好名字!道友也是陸上來的嗎?我祖籍在武陵。”
青年似乎不太喜說話和談論過往,但又無奈程心瞻一直在旁邊貼着不肯離去,稍作沉默後,無奈回道,
“三湘湘陰人。”
程心瞻則是一副談性大起的樣子,
“道友原來是三湘人,那我兩可謂緊鄰吶!莫非道友也是在陸上受了正道的欺壓,無法立足纔來到海上的嗎?實不相瞞,在下便是被逼無奈才投奔的海外。”
程心瞻目光灼灼的看過來,反正唯一知道賴有德逃離武陵真正原因的孔鉅富已經沒了,自己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只是,他想問,而劉聚水卻不願意再說話了。
程心瞻笑了笑,也不逼迫,隨後又問起了他人的情況。等他全部問清楚其他人的名字和來歷後,老堂主口中所謂的「葫蘆島」便赫然在望了。
葫蘆島在火龍島的東北方向,比黃硫島略大一些,跟火龍島到黃硫島的距離差不多,三島基本處於一條直線上。
顧名思義,這是一座葫蘆狀的島嶼,隸屬於金湯海。雖然此島處於金湯海的邊緣,但是更靠近近海,所以在金湯海中的地位相比於大肚海中的黑山島和紅霞島,比黃硫島要高得多。
所以,在火龍島中,是大護法魏黎陽負責主攻此島。在最近的一兩年裡,如陰衛的人一直在攻打葫蘆島和周邊島嶼。不過葫蘆島自然也不是那麼好打的,這一兩年裡也從未真正攻破過,雙方一直在消耗。
今天,則是到了見真章的時候。
此時,葫蘆島方向還是一片平和,今天離火海主攻葫蘆島,也還輪不到程心瞻這些低境新人去湊熱鬧。
他們現在要做的,是解決葫蘆島東南側的八個小島,攻下並守住,最好,還要能引蛇出洞,整出點動靜,把葫蘆島上的人多引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