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六九。
閣皁山、句曲山、散原山、兵鋒山,四山合表三清山的萬法經師爲仁惠廣法先生。消息傳開,整個東方道門都陷入一片震驚之中,並且這種震驚仍在往北、往西傳播。
一個三境羽師,已經得了第二個尊號了!
尊號不是道名道號,也不是法號齋號,這不是關起門來自己隨便取就行的。尊號,是要宗國表奉的!宗,須得是世宗,大派也不行;國,須得是大一統國,小國不算。
總歸來說,道號是自己說了算,而尊號是要世人認可的!
但無論以什麼標準評判,黃海龍國與四大仙宗都是有足夠資格表奉尊號的。甚至可以說,當這幾家爲同一個人表尊號的時候,世人不理解恐怕就是世人自己的問題了。
而就在世人緩慢讓自己接受這個消息的時候,獲得表奉的本人,已經悄無聲息來到了浩渺無垠的東海之上。
————
大肚海。
黃硫島海域。
大海無垠,放眼四望,都是一樣的碧海藍天,要是在陰天或是雨季,那就真是茫茫然一般無二。即便是有太陽照耀或是星月閃爍時,大致能分清個東西南北,但是大海太大了,又沒有什麼參照,只要方向偏上那麼一點,終點就是天差地別了。
所以陸上人不喜歡入海,尤其是不喜歡離岸太遠,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這裡很容易就叫人迷了路。
但程心瞻沒有這個困擾,他從會稽雁蕩山一帶入海,根據大肚海的海上浮標印記,輕車熟路就來到了黃硫島海域。
時隔三十年,回到熟悉的地方,程心瞻明顯發現這裡的人少了許多,不見往日的熱鬧,而且迎面撞上幾波人,還個個身上帶傷。
他施展着【隱】字咒,隱遁在虛空中,徑直來到了海域中央的黃硫島。
島上堪稱冷清,值守的人也心不在焉。更讓程心瞻意外的是,島上的禁制居然都沒有變,這讓自己輕而易舉就進來了。不過想想也是,魔頭們應該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回來吧。
於是,程心瞻一路深入,直接來到了不歸樓前。
他停下聽了一會,裡面並沒有什麼聲音。樓門緊閉,他便掀開虛空,橫渡門牆,來到了樓裡。
樓裡沒有蚌精蛇女,沒有輕歌曼舞,只有黃老仙一個人在。
程心瞻鬆了一口氣,來的路上他就一直擔心因爲當年自己一走了之,導致黃硫島被遷怒。現在人還在就好,那接下來說什麼、做什麼,就更輕鬆了。
不過黃老仙的狀態看起來不太好,沒了當年的氣勢,看起來比三十年前更加癡肥了。
他身前放着一個巨大的桌案,上面擺滿了各色的魚肉,雖然是經過了烹煮,但是整個樓裡還是瀰漫着一股濃烈的腥臭味。
但是此人置若罔聞,不斷的把魚肉往嘴裡塞,噎了便大口喝酒,舉止看起來很不正常。
黃老仙對程心瞻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三十多年過去,魔頭的修爲並沒有發生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此時的仁惠廣法先生,相比於當年初入二境的小修士,差別可就太大了。
“老仙,近來可好?”
空蕩蕩的樓裡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誰!”
“啪——”
黃老仙臉色大變猛地站起,面露驚慌之色,四下去望,手中酒杯跌落,發出一聲脆響。
“是我啊老仙,封別陸。”
一身黑衣的程心瞻從虛空中走出來,顯露身形。
黃老仙瞪大了眼,眼珠子幾乎是瞬間就紅了,眼中盡是不可思議之色,他緊咬牙關,兩腮緊繃,鼻孔裡喘着粗氣,下巴上的肥肉不住的顫,隨即大喝一聲,
“狗賊!你還敢回來!”
黃老仙大喝一聲,嘴裡的魚肉噴濺出來,隨即他把腳一蹬,整個人像是一座肉山一樣飛壓過來。
“定!”
程心瞻站在原地,不爲所動,只是伸指唸了一個咒字。
而黃老仙就感覺自己像是一條在水中騰躍的魚,但此刻,水被瞬間冰封了。
黃老仙的臉也瞬間再變顏色,驚恐的看向程心瞻,虛白的肥臉上迅速往外涌出汗水。
“着!”
程心瞻再度擡手打出一道青光,射入老仙肝府的位置。
這時,【定】字咒法意消散,老仙咚的一聲跌落在地,隨後立即痛的滿地打滾,淒厲的哀嚎。不過魔頭痛叫自然不是因爲摔疼,而是因爲「枯榮催命咒」在侵蝕他的肝府。
程心瞻走到他跟前,任他嚎叫。樓裡虛空已經被他鎖住,又以「八寶雲光帕」遮掩,這魔頭不過金丹三洗的修爲,無論什麼大動靜小動作都是傳不出去的。
其實「枯榮催命咒」打入肝府,也就木化肝臟疼那麼一會,這魔頭卻是哀嚎了老半天,程心瞻也就笑看着,由他去叫。
片刻之後,這魔頭應該是知道沒用了,聲音漸漸小了,但臉上的汗卻更多了,全身跟水洗的一樣,畏畏縮縮去看程心瞻。黃老仙怎麼也猜不着,這才半甲子的功夫,這個小賊頭爲何實力會大增到這個份上。
程心瞻見這魔頭老實了,便蹲了下來,張嘴道,
“老仙,都說汗爲心液,你也是三境修爲了,怎麼還這般出汗?幾十年沒見,你也過於癡肥了,這對身體可不好。而且,怎麼今日無美人作伴,一人獨醉?”
黃老仙像一座肉山似的躺在地上,聽到程心瞻的話,想哭,又不敢哭,想擠出個笑臉,也擠不出來,滿臉肥肉顫動,只道,
“上仙遊戲東海,來去自由,叫人豔羨。可小人卻是無法走脫,因爲引薦了上仙入雷暴海,惹怒了衆位妖王,所以落得個如今的境地。”
“哦?”
程心瞻把黃老仙扶起來,
“老仙,不知當年我走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黃老仙不知程心瞻去而復返,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時間不知如何說起。但是他能感受得到,眼前人的氣息深不可測,絕非自己能敵。同時,他內視自觀,發現自己的肝臟已經變成了一塊木頭,驚駭之下,更是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我離開之前,見到一隻大手向我抓過來,那是誰?”見黃老仙似乎嚇破了膽,說不出來話,程心瞻便引導了一句。
“是鼉王。”
黃老仙哆哆嗦嗦回了一句。
“然後呢?繼續說。”
黃老仙腿一軟,撲通下跪,捂住了自己的肝府位置,朝着程心瞻磕頭,
“上仙饒命啊,饒命!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小的對上仙沒有任何不敬呀!”
程心瞻再度扶起他,
“老仙不必驚慌,這是我獨門秘技,「枯榮催命咒」,現在枯榮之氣鎖在你的肝府裡,只要不逸散出來,就沒事的。”
“那要是逸散出來呢?”
黃老仙顫抖着問。
“逸散出來的話,那也得看散出來的是什麼,如果是枯氣,那整個人就和肝府一樣,變成一根爛木樁了。”
黃老仙腿又是一軟。
程心瞻連扶起,繼續道,
“還沒說完呢,如果出來的是榮氣,那便能幫你調養肝氣,去除積毒,滋潤肝府,能延年益壽。老仙,你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又這樣暴飲暴食,我看體內於毒不少啊。”
這熟悉的威逼利誘套路,黃老仙立馬就聽明白了,
“上仙所問,小人知無不言。”
“那就繼續,我走之後發生了什麼?”
黃老仙神情一個恍惚,便回憶起來,口中道,
“然後鼉王抓了一個空,賞雷殿裡一片寂靜,衆多妖王都朝鼉王看來。而鼉王看向了我,我則看向了雲鷹。
“雲鷹說起了和上仙的相遇,說上仙乃是陸上血神教的弟子,卻說不清上仙爲何會施展陽火。
“隨後,雲鷹便被鼉王張口吃掉了……”
說到這,黃老仙的眼再度變紅,眼皮一眨,竟滾下淚來。
他當然知道鼉王喜吃人,但是這次吃的是自己的義子!自己的衣鉢傳人!就在自己的當面,那魔王活生生吃掉了跟隨自己從陸上逃到海上的唯一一個徒弟!
三十年來,自己每天一閉眼便能聽見雲鷹的慘叫聲。
程心瞻聞言沉默,黃雲鷹死便死了,程心瞻跟他相處過,這人在陸上的時候便抓過凡人實施採補,到了海上更是肆無忌憚,買賣人屍血食、蚌精蛇女,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只是,一個人在妖魔殿堂裡被當場吃掉,這件事聽起來總是讓人不舒服的。
“然後呢,鼉王放過了你?放過了黃硫島?”
程心瞻問。
黃老仙聞言一笑,那笑聲可謂是苦極了,
“是,鼉王放過了我,但是他在我的胃裡放下了一隻蛭蟲,要我每天至少吃下五百斤的魚肉,不然就會被蛭蟲咬死。我現在每天都忙於吃肉和煉化精氣,因爲一旦停下來就是死。我把自己養出了一身的肥膘,現在就等着鼉王來吃我的那天。
“至於黃硫島,呵呵,鼉王厭了我,這裡大部分人早就跑去投奔黑老大、紅二姨還有青老四去了。如今還留在這裡的,要麼是之前跟這三家結了死仇的,去了就是送死;要麼是很久之前就從陸上跑來的,跟我跟慣了。反正留下來的,和我一樣,都是無處可去之人。”
程心瞻望着黃老仙一身的肥肉,再看看桌案上那滿滿堆堆的魚肉,一時間也是覺得有些反胃。沒想到黃老仙這樣暴食,只是爲了把自己喂成一塊肥肉,等人來吃。
不是每個人都有鼉王那樣的神通,即便是魔道中人修行的饕餮法以及鬼族中的餓鬼道,對吞服的食物也是有要求的。像黃老仙這樣日服五百斤永不間斷,吃的是沒有什麼靈氣的海魚,還不曾經過調製,吃多了便是毒藥。就是鼉王不來吃他,也早晚有撐死和毒死的時候。
鼉王是在以這種方式讓黃老仙受刑。
“鼉王現在還在沉睡嗎?”
程心瞻問。
黃老仙搖搖頭,
“沒有,北邊萬屍海不消停,南邊沙海和南海也在打仗,鼉王自上次雷暴海回來後就沒有沉睡了。”
程心瞻點點頭,又問,
“在來的路上,我看很多人都負傷了,這又是怎麼回事?”
黃老仙再度泛起苦笑,
“屋漏偏逢連夜雨。前些年,大聖將萬屍海一分爲三,勒令三尸分家。其中,赤屍佔了石林島,這石林島原本就是萬屍海、大肚海、黑淵海和金湯海四個海域的界島,緊鄰我黃硫島海域。現在赤屍佔據此島,改名爲火龍島,一直在擴張,不斷侵奪我的地盤。”
“鼉王不管嗎?”
黃老仙搖搖頭,
“鼉王與赤屍鬥過一場,沒有佔到什麼便宜。加上火龍島離岸較遠,我黃硫島也是在大肚海外圍邊緣,而且鼉王本來就不打算留我的,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三尸分家後,赤屍與豔屍被大聖分到萬屍海和金湯海的交界處,一者在南,一者在北,分的極開的。妖屍則繼續作鎮三尸島——不過現在又改叫地陰島了,赤屍和豔屍如今雖然還在擴張地盤,但妖屍卻消停下來了,現在着力於填海擴島,那位可是五境,他一停手,近海海域沒有被繼續侵奪,鼉王就更不想大動干戈了。”
程心瞻點點頭,這些事他通過浩然盟和句曲山也有所瞭解,但是現在通過黃老仙之口,便能從另一個角度瞭解到更多的細節了。
至於三尸分家,結合之前在黃海瞭解到的東海海上風氣,也就不難猜了。很明顯,三尸抱團的話對蒼海的諸多妖王而言威懾力實在太大了。再加上赤屍手上還有一個龍屍,或許讓覆海大聖都感到一絲不痛快了,勒令分家是早晚的事。
而赤屍佔據火龍島,緊鄰大肚海的黃硫島海域,這也是他這次故地重遊的原因。
只是未曾想到,黃硫島現在的情況這般差,黃老仙又被鼉王如此摒棄,這倒更有利於自己的計劃了。
“既然鼉王要捨棄你,還要刑殺於你,那你爲何不乾脆直接投了火龍島呢?”
程心瞻問。
黃老仙嘆了一口氣,這個念頭他不是沒想過,別說投赤屍了,就是投黑淵海的虺王自己都想過,只是身上的枷鎖無法去除,他道,
“鼉王在我身體裡留下來的蛭蟲,隨時都能要了我的命。”
黃老仙欲哭無淚,現在蛭蟲沒消,又還多了一個什麼枯榮催命咒,自己的命怎麼就這般苦?
程心瞻聽言後,目光灼灼,朗聲道,
“我願爲老仙做個使者,求見赤屍神君,請他老人家爲您拔除蛭蟲,以解老仙后顧之憂,好讓我黃硫島併入火龍島,擺脫惡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