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理智修養忍耐顧慮都不管了,沐青對着裡面大叫起來:“莫紹和,你出來,你出來把話說清楚。”邊喊着就要往裡衝,她一定要看看他如今的嘴臉。
莫家父母慌忙的攔着她,一個拽她的胳膊,一個揪着她的衣服,那個開門人也來幫忙,拼命將她往外推。看到一旁的加恩,就一起推搡着往外趕。加恩拉着沐青的胳膊,踉踉蹌蹌的寸步難移。
他母親嚷道:“你再闖,我們只好叫警察了。”沐青說:“你叫!我倒要讓警察來斷斷案。”又衝裡面叫道:“莫紹和,你這隻縮頭鬼,王八蛋,你滾出來。”她到底罵不來那些粗俗鄙陋的話,翻來覆去就這幾句。心中的憤懣無法暢快的宣泄,兩隻眼睛赤紅的嚇人。
看到她這幅樣子,莫父莫母相視一眼。門是萬萬不能讓進的,看來不狠一點不行了。莫母使了個眼色,開門人便跑開了,一會兒牽來一條大狼狗。狼狗看到生人,就狂吠起來,拼命掙扎着要脫開束縛。
莫母指着外面,“馬上走。不然別怪狗不認人。”
狼狗衝着她們兩個不停叫,鋒利的牙齒和鮮紅的舌頭幾乎就要到身上來了。沐青護着加恩,感覺她小小的身軀似乎在發抖,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不能不走了。
莫紹和好像死了一般,自始至終沒有出來看一眼。狗吠之聲這麼喧鬧,他不可能一點聽不見的。他這樣跟張老闆有什麼區別呢。
沐青最後說道:“你們會後悔的。”無限蒼白淒涼的一句。當時沒有半點份量,反而更襯托出她們失敗的狀況。
她們來的時候是走路過來的,回去的時候也走着回去。同樣的一條路,卻好像完全變了樣子,變得無盡長,走的無盡累。等回到旅館,沐青便一頭栽倒在牀上,對加恩說了句:“我睡一會兒。”便把頭埋到被窩裡,一動不動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沐青被一道滾滾悶雷驚醒。好像是從一個荒蕪的夢境中醒來。眼前一片黑暗,看窗外有模糊的點點燈光,才曉得是天黑了。她問:“加恩,怎麼不開燈?”加恩沒有回答她。她猛然心裡一驚,爬起來開了燈。屋裡哪有加恩的影子?她跑到樓下去問旅館老闆和服務員,都說沒有注意。電閃雷鳴風雨欲來的夜空下,這是個對加恩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她能上哪裡去?
加恩能上哪裡去?她認識的路不過那樣一條,走過兩遍便記住了。沐青睡下了,她靜靜坐在一旁,不餓也不困,只覺得好像還有未完的事。等暮色漸濃,她便尋着那條路走去了。
又到了梧桐路38號。
黑沉沉的天空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到處又熱又悶。屋子裡亮着燈,窗戶都緊閉着,裡面肯定開着冷氣。乳白的燈光相當柔和。跟外面電閃雷鳴陰鬱的世界完全天壤之別。加恩很想走進去看看,記起來那條狗,便止住了腳步。
許久之後,一個男人從裡面出來,他好像是要去買東西,手裡拿着錢夾。突然聽到一聲:“莫紹和?”他給嚇了一跳,就怔怔的看着從黑暗中走出來的小女孩。
加恩走到他面前,又問了一遍:“你是莫紹和嗎?”一邊問一邊藉着路燈朝他臉上仔細打量,自己先下了結論,“一定是了。我們眼角都有一顆痣。”
她說完就閉上嘴巴,期盼着莫紹和能說些什麼。莫紹和卻驚慌的向她身後張望,又環顧四周,問她,“你一個人來的?”加恩點點頭。莫紹和又問:“你跑來做什麼?”加恩朗聲道:“我們白天也來找過你。你白天在家嗎?”莫紹和還是問:“你跑來做什麼?誰指使你來的?”加恩仰頭望着他:“我自己來的。我來找你啊。爸爸。”她往前,離她的爸爸更近一點。莫紹和卻惶忙的往後一退:“你不要亂叫,我可不是你爸爸。”加恩楊起眉毛:“陳沐青說你是你就是。”
院子裡的一盞燈亮起來,還有人的腳步聲朝這邊過來了。莫紹和的臉色立刻變了,他匆匆從錢夾裡一掏,然後往加恩手裡一塞:“你快走。不要讓別人看見。”
他說的別人其實是他的妻子。她已經循聲來了。先是看到丈夫一臉驚惶,然後是陰影裡的小女孩,還有地上散落的錢幣,馬上起了她自己的聯想。就指着丈夫說:“好啊,你還是要她們對不對?白天說的那些話都是哄我玩的。你現在把錢給她,等明天是不是就要把我跟肚子裡的孩子趕出出,再往後把家產都要給她了。”
她今天已經吵鬧了一天了,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現在又開始了。莫紹和不能不把這責任歸罪到加恩頭上去,他厭惡的對她擺擺手:“你趕快走,不要在出現在我們面前了。”他扶着她妻子,和聲勸她一起回屋。
加恩一把拉住他,“爸爸,我們走了好遠來找你的。別人總是欺負我們。”莫紹和頓了頓,他妻子哼一聲好像又要哭起來,他便冷酷的說:“那關我什麼事?”並且再一次露出厭惡的表情:“你不要亂叫。我沒有你這樣的孩子。”
一道閃電霹靂而過,照亮他們的臉。各人臉上都帶着猙獰的意味,加恩也是。她扯着手裡的衣角不撒手,出生以來最大的力氣好像都用在此時了,臉上變得通紅,一雙眼睛也要紅了。
莫紹和掰她的手,她妻子在一旁憤憤助威:“不得了,真是不得了。老的撒完潑又換小的了。”又高聲叫道:“小蓉,你睡死了嗎,還不出來幫忙。”
加恩突然鬆開手,轉而對她踢出一腳。加恩本來就快精疲力盡,這一腳實在沒多大威力,距離也不大合適,只不過堪堪碰到了她而已。莫紹和的妻子卻不能不吃了一驚,然後捂着肚子哎喲起來。這還了得?
莫紹和馬上扇了加恩一耳光,怒道:“要是傷到了孩子,我饒不了你。”加恩嘴角破了,呆呆站在那裡,有些茫然,她蠕動嘴脣,“爸爸,爲什麼?”
醞釀了整整一日的雨終於落下來了,噼裡啪啦的打在樹上地上。轟隆隆一陣雷,嘩啦啦一瓢雨。商量好似的,叫人間措手不及狼狽不堪。
莫紹和指着加恩的鼻子,“馬上走,別再讓我看到你—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永遠不會有任何關係。”他急着帶妻子回屋避雨。手還沒縮回來,就被加恩撲上來,狠命的咬住了。那一瞬,他還以爲是一隻小狼。那鋒利的牙齒似要撕爛他的皮肉和骨頭。
他痛叫一聲,另一隻手揪住加恩的衣領,大力推開她。加恩被推的倒在地上,又立刻爬起來,一抹嘴角的血跡,對他大聲叫道:“莫紹和,你以爲我真稀罕你。我纔不要你了,永遠也不要你了。”突然想起那一日沐青衝她吼:“他死了,早死了。”這一刻,倒寧願他真的已經死了。加恩轉身跑開了,跑進黑沉沉的雨夜裡。
雨太大了,跟簾子似的,無論怎麼跑,都衝撞不出去。加恩回頭,那小洋房已經看不見了。沒有人來追或追趕她。她渾身早溼透了,落湯雞般的,冷,累,便索性不跑了,拖着步子在雨中慢慢獨自走着。
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間或汽車唰的疾馳過去。
對面突然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打着把傘,遠遠的對加恩招手。加恩愣愣的沒有反應,她不曉得誰會來找自己。直到女人走近了,衝她吼,才認出她是沐青。
沐青幾乎想要給她一巴掌,對她吼道:“你不聲不響跑去哪裡了?你要嚇死我嗎?”加恩不做聲。沐青摸摸她的肩膀,又捏捏她的手臂,責備道:“怎麼搞成這個樣子,這麼大的雨,就不知道找個地方避一避嗎?”加恩小聲說:“找不到。”
一輛車駛過去了,轟轟的一聲,完全蓋住了加恩的聲音。沐青只看到她在說話,沒聽清,就問:“你說什麼?”加恩突然爆發了,直着脖子衝沐青喊:“找不到,我說找不到,找不到。“沐青朝她臉上看去,頓時一痛,問道:“他們打你了?”對於加恩的去處,她是有數的,否則不會尋到這裡來。
加恩呼呼的喘氣,別過頭去。沐青異常氣憤,沒有想到他們會連孤零零一個小孩也下得去手。就拉起加恩,往那個方向走:“我去找他。”加恩定在原地不動,“找他又怎樣。我們打也打不過。”沐青氣道:“那也不能就這樣罷休。”她還是要往前走。加恩卻突然嗚嗚哭起來。
剛看到沐青的時候她就想哭了。一直壓抑到此時。一旦哭起來,就再也止不住了。眼淚跟大雨一樣洶涌,也是冰冰涼的,從身體裡奔涌出來,瞬間融入這蒼涼又卑微的世間裡去。
加恩覺得站着好累,就蹲下身子,抱着胳膊嗚嗚的哭,近乎嚎啕了:“你是不是也很討厭我,也想不要我了。”沐青也哭了,她跪倒在泥濘的雨地裡,擁住加恩瘦削的肩膀,“你不要這樣講。”加恩靠着沐青,嗚咽道:“不稀罕我的人,我也永遠不要。” 沐青說道:“是媽媽沒用。對不起,加恩,對不起。”加恩肩膀一抽一抽,“陳沐青,我們回去。等我長大,我保護你。”沐青淚流滿面,和着雨水愴然而下,她想說些什麼,卻覺得語言那樣蒼白,只更緊的擁住女兒小小的身軀,說:”好。“加恩撲在她懷裡,臉頰貼在她胸口上,手臂緊緊環住她,嘶啞着道:”媽媽,我們永遠在一起。“沐青還是隻回了一個字:”好。“
沐青把傘撿起來,罩在兩人頭頂上。其實已經沒有必要用它了,反正都溼透了。而且雨太大,傘太小,效果也不好。但總歸還是有點用途,總歸還是可以提供那麼一小塊遮蔽之地,讓她們母女兩個可以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夜裡抱在一起撕心裂肺酣暢淋漓的痛哭一場。
這一日過後,沐青下定決心,要自立起來。於她現在窘困的處境,要真正改變並不容易。但沐青異常堅定。她性格中堅毅勇敢的一面回來了。沒有人可以阻止一顆誓要改變的心。
要強大起來。把最好的東西給加恩。不用乞求任何人,不受任何委屈。以後的人生,隨心所欲的活,無論物質,還是感情。
既然立了這樣的誓,就不能不奮發圖強起來。那幾年的日子異常艱苦,種種的困難實在非常人能想象與克服。母女兩個磕磕絆絆的前行。好在,無論怎樣過,終究是過去了。
幾年後,沐青帶着加恩出現在喬氏集團喬遠之舉辦的一個半私人宴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