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黑乎乎的。卓風華打開客廳的燈, 一走進去，就看見玄關那裡加恩換下的鞋子。一隻朝左一隻朝右，很無章的擺放着。他換好拖鞋, 把她的鞋子規整規整, 方進入客廳裡去。客廳裡沒有人影, 繼續往裡走, 加恩的臥室門虛掩着, 透出裡面一線光亮。
卓風華敲敲門，推門而入。加恩坐在牀前的地板上，擡起頭來看着他。她身後的壁燈開着, 發出黃色的光芒，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大致可以判斷出, 面上並沒有狠哭過的痕跡。身旁放着她母親的那隻骨灰盒。
卓風華走近她, 說：“蓮姨找了你一天一夜。”加恩冷淡道：“她還找我做什麼。”卓風華默了一默, 說：“你這樣子，她很傷心。她也有她的苦衷。”加恩立刻哼了一聲, “我猜想你說不定早知情，果然如此。”卓風華道：“我的確事先知曉。現在既然你也知道了，就正好跟你說說這件事。”他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做出談話的姿勢。
加恩縮了縮肩膀，說：“我不想聽。”卓風華平淡道：“加恩, 這些事總要說出來的。”加恩極快的看了卓風華一眼, 他臉上有一股堅定之意, 表明今天非談不可。加恩一陣恐慌, 她逃避的這一刻還是來了。
她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衝卓風華大叫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跟蓮姨一樣，想撇下我。我曉得你, 你老早就恨不得甩掉我，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你可以毫無顧忌的甩開我了，從此可以擺脫我了。”她指着他道：“你一定很高興吧，我得到了報應，現在要成爲孤兒了。”卓風華平靜的說：“你知道，我不會那樣想。”對她道：“你冷靜下來，加恩，我們好好談一談。”加恩咬着脣：“不要！”她預料到他要說些什麼，心裡想，不要這個時候說。蓮姨要走了，如果他也馬上跟着離開，她實在難以承受。她恨不得求求他不要說。她狠命咬脣，微微低着頭。
卓風華開口了，問她：“伯母死了，你好像從沒有哭過。”加恩愣了一愣，隨即道：“我爲什麼要哭。她死的好。”卓風華接着說：“蓮姨要走，你好像也沒有哭。”加恩冷着臉，說：“想得美，我爲什麼要爲她哭。”卓風華點點頭，又說：“如果我提出離婚，跟着離開，想必你也不會哭。“加恩一顫，他終於還是說出來了。她心裡跟下顎都崩的緊緊的，冷道：“當然不會。我也已經厭倦你了，你要走，就馬上走。”卓風華沒有再說下去，靜默的看着她。暖黃的光亮打在他的身上，他面上的神情十分清晰可見。加恩突然受不了他那目光，大聲叫道：“走啊，你們都走。都給我走，走的遠遠的，再也不要看見你們。誰稀罕你們嗎？”
卓風華輕聲道：“那你哭什麼？”加恩一怔，摸了摸臉，一手濡溼，這才發覺原來自己已淚流滿面。她說不出話來。聽卓風華的聲音又沉沉響起：“爲了得到你想要的，可以什麼樣的荒唐事都能做出來。到真正傷心難過之時，卻又藏着掖着，不願別人看見。加恩，這樣的你，有時候真叫人——”他把牀邊的一盞檯燈打開了，室內光線更加明亮些，可以看見加恩眼眶中的淚水簇簇而下。她把脣緊緊抿着，頭撇向一旁，不去看他。不知道他爲什麼要突然說這樣的話。不管什麼樣的話，總之，最後總會叫人傷心。
卓風華坐到她身旁去，那隻骨灰盒在他們中間。他看着她道：“母親死了，你很傷心。蓮姨要走，你捨不得。我如果也走，你很害怕很難過。這是可以大哭的境況。加恩，該示弱的時候爲什麼偏偏不示弱呢？這樣很吃虧，你難道不曉得嗎？”
加恩淚眼朦朧，問他：“向誰示弱？示弱了就能變好嗎？”卓風華輕聲道：“加恩，伶仃一人的感覺我明白。父母驟然離世的那段時間，真是昏天暗地。陡然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人能不害怕不痛苦。不瞞你說，我哭過好幾回。那段時間，真是如墜深淵，不能自拔。”他停了一停，接着道：“後來，是佳瑤將我救贖。”加恩側頭望向他，依舊淌着眼淚，卻停止了哭泣。怎麼會突然提起佳瑤了。
卓風華迎着加恩的目光，繼續道：“想一想，她其實做了很辛苦也很了不起的事。她能做到的事，不知道我能否做到呢？“加恩越來越糊塗了，只能茫然的看着他。聽他這樣說：“加恩，以前的種種我們都不說了，讓它過去。從今以後，我們兩個人重新開始。你覺得如何？”加恩呆呆的看着他，疑心自己得了幻聽。半響，方不確定道：“你不是要跟我離婚？”卓風華搖搖頭。加恩道：“你不是要離開我？”又見他搖頭，說：“以後我們一起生活。”他微笑着：“剛剛我說錯一句話——不是重新開始，而是從頭開始。”加恩喃喃道：“爲什麼——”她搖頭道：“你同情我，覺得我可憐？”卓風華看着她，微微一嘆：“只是同情可憐你的話，我不會等到今天才做這個決定。”他望一望兩人中間的那隻盒子，道：“伯母最掛懷的就是你的幸福。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影響，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總好像對你放心不下。”說道這裡，他有些躊躇，最終還是說道：“老實說，剛進門之前，我還在猶豫。不知道這樣子做到底對不對。但既然放心不下，就索性隨心而走吧。你也說過，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以後的日子還很長，是不是？”
加恩現在是真的聽明白了，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峰迴路轉。她的眼淚又下來了，斷線似的往下落。喉嚨裡哽咽道：“卓風華，如果你真的離開了，我會很傷心絕望，但死命咬一咬牙，未必不能挺過去。”她擦了一把眼淚，又說：“如果你真的留下來，以後便要全心全意對我，否則便是置我於真正的死地。你知道，我那麼愛你。”卓風華溫聲道：“我知道。我答應你。”對於加恩，目前雖尚不是愛情，但總是有感情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他不是那三心二意的人，既決定了與她在一起，自會全心全意對待她。他握住她的手，溫聲道：“以後我們都把脾氣改一改，好好的生活。”
加恩在卓風華懷裡哭出聲來。再不用偷偷的隱忍的流淚了。可以放肆的哭了。一旦放開了，似乎便抑制不住。她哭了許久許久。多少年沒有這樣子哭過了。這一場痛哭可謂酣暢淋漓。最後睡過去了，在夢中還在抽泣。好像也很久沒有這樣子安心入眠了。到第二日中午，方醒過來。
牀上只有加恩一個人。她不禁悚然一驚，很懷疑昨天是做了個夢。匆忙掀被下牀，赤腳出來，看見卓風華正坐在沙發上喝水，才只原來並不是夢。卓風華聽見響動，轉頭看向她。四目相對，不知爲何，好像都有點不好意思。還是卓風華輕咳一聲，開口道：“睡好了？“加恩恩一聲，問：“你今天不上班？”卓風華回道：“請了一天假。桌上有牛奶，你洗漱完喝一杯，等會一起回家去。”加恩便到洗浴室中，鏡子裡的人蓬頭垢面，眼皮紅腫，幾乎瞧不見眼珠了。折騰了許久，依舊腫脹着，聽見樓下汽車發動的聲音，只好作罷，匆匆換了衣服，下樓。
他們一起回喬家。路上加恩在鏡子裡端詳面容，不禁皺眉。卓風華瞧見了，在一旁出聲道：“不要緊。”他當然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加恩心頭一熱，又覺得像在做夢了。
蓮姨從昨晚接到卓風華的電話後，又是幾乎一夜無眠。這一天早早的就等在院門口。卓風華已在電話中對她大致講了現在兩人的情況，她真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見那汽車裡兩人一起坐着，很平和的樣子，方纔勉強相信。她也跟加恩一樣，覺得那好像不是真的。等兩人一起下車，肩並肩走到她面前，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拉着加恩與卓風華的手，嗚嗚咽咽的哭了一陣。
她這是喜極而泣，倒很容易止住了。跟加恩都沒有提起之前的那一場吵鬧。她一迭聲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又忍不住拭淚：“要是早一點這樣子，該多好，沐青她也……”卓風華接口道：“蓮姨，您侄子是不是過來了——上次他不是說，這兩天到這邊來。”蓮姨看了一眼加恩，遲疑道：“他來是來了，我沒允許他進屋。讓他住酒店去。嗨，這福林總喜歡自作主張，煩人的很。”卓風華道：“既然來了，就讓他過來吧。我們一起吃頓飯。”蓮姨猶疑道：“這不太好吧。還是算了，我打算叫他馬上回去的。”卓風華依舊叫他過來，蓮姨朝加恩看了看，她面上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便答應下來。
當天下午，福林就過來了。四個人一起吃晚飯。福林個子不高，卻很精壯，一雙大手關節突出，方方的臉盤。他跟喬家沒有什麼直接往來，平常送點鄉下特產都是通過蓮姨，逢年過節的時候喬家倒從沒少過打點。雖說不上什麼特別的恩惠，但這麼多年下來，總歸是一份人情。這次加恩離家之事，導火線是他那一通電話，起源也可以追溯到他頭上，原本倒覺得沒什麼，眼下這樣一碰面，卻不由得面上有些訕訕的。尤其看見加恩紅腫的眼睛。沒有想到喬家二小姐會這般在意蓮姨。
席間，卓風華閒話家常，問他家中事宜，地裡收成等。他一一回答着。卓風華感興趣道：“哦？架起了葡萄園？”福林道：“是呀。‘’
便興致勃勃講起前年他們鎮上來了幾個專家，考察了好一段時間，說是他們那裡的土壤特別適合種植葡萄。後來沒什麼動靜，去年政府突然出了政策，在他們那裡規劃了一個區做試驗田。福林家就是其中一戶。方案實行的很快，去年年中便陸續開始搭架蓋棚，葡萄藤也移植好了。現在已綠葉成蔭，掛起了一串串幼果。專家常常下來觀察，說是非常成功，今年收成一定不錯。只要今年實驗過關，以後他們那裡就要大面積推廣，爭做著名葡萄基地。
蓮姨聽着，不由笑道：“喲，那以後豈不是有吃不完的葡萄？”福林喜滋滋道：“可不是。”卓風華也笑道：“那很好。葡萄是好東西。沒記錯的話，八九月份是成熟的季節。“福林說：“對。一般都在八九月份。”卓風華點點頭，說：“好多年沒吃過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葡萄了，上一次還是大學時代，去新疆遊玩的時候。”說道這裡，突然偏頭對加恩道：“加恩，九月份我們去福林家摘葡萄吃，怎麼樣？”幾人都停下來，看着加恩。
加恩一直沒有講話，好像事不關己般，對福林自始至終沒有理會。聽見這句，便朝他望過去一眼，福林憨厚的一笑。加恩還是很討厭他，依照以往的性子，真想把他趕出去。但想一想，也知道就算把他趕出去也沒有用。 便開口道：“再說吧。”
這話很有點模棱兩可的意味，卻已叫人喜出望外了。加恩看着他們鬆一口氣的樣子，默默的扒拉着米飯。先前那樣子跟蓮姨發火，在旁人看來，肯定是如孩童般幼稚。但她心裡是知道的，就算這次把蓮姨留住了，以後總有一天還是要離開的。蓮姨對她當然很好，但論起感情來，好像總比不上與佳瑤，甚至跟沐青深厚。況且，她常常惹蓮姨生氣。如今家裡又是這樣的氛圍，叫蓮姨怎麼待的下去呢。蓮姨要走，她也是有責任的。這一兩天，想是想明白了，但真的下定決心，冷靜平和的鬆口，卻有卓風華的緣故在。她不由望一望卓風華。他察覺了，對她微微一笑。
過了兩日，福林便帶着蓮姨離開。蓮姨執意不讓他們送。東方派了一輛車過來，送他們到車站。臨分別時，免不了一番依依不捨。
那天的天氣不大好，烏雲籠罩，天空中下着濛濛細雨。
卓風華與加恩撐着傘，在院門口的大樹下，目送他們遠去。
以後，只有他們兩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