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瑤帶領卓風華走進去。這是一間寬敞的書房。大大的落地窗晶瑩透亮，深灰色窗簾安靜垂落。陽光投射到地板與書桌上，微塵輕舞。書桌上的拉式檯燈下擱着兩本書，一隻鋼筆，一張相框。相框裡一家四口望着鏡頭。中間的男人面容英俊，黑邊鏡框下的雙眸睿智沉靜，潔淨的手與妻子相握，身後站着兩個女孩。那是小一點的佳瑤和加恩。她們都將一隻手臂放在他肩上。佳瑤面含微笑，加恩卻微微鼓着腮幫子，好像不太高興。
書桌旁立着一隻櫃子，上面也有一張照片，男人的樣子幾乎沒有變，還是一樣含笑的脣角，卻因爲黑白的關係，看起來有幾分遙遠。他很安靜的立在一隅，默然凝視這方他生前常佇立的天地。卓風華進來後，向他看了一眼，不知爲何，一種感覺突然油然而生，好像他一直還在這裡，並未離開。這種想法沒有使他毛骨悚然，只覺得奇妙。
佳瑤上前，拾起一塊手帕，輕輕擦拭鏡框，對卓風華說，“這便是我爸爸。”又對照片說，“爸爸，他叫卓風華。”她有些不好意思，臉頰透紅，“我帶他來家裡了，你該明白我與他的關係了吧。爸爸，你幫我好好看看他。”卓風華走到她身邊，挺鄭重的打招呼：“伯父好，我叫卓風華。我以前見過您。”佳瑤驚訝的看着他。
卓風華卻說，“該驚訝的是我。你居然是喬遠之的女兒。那你母親便是陳沐青了？這下慘了，恐怕以後免不了被人詬病。”佳瑤起初沒明白，“你說什麼呀？”一會兒反應過來，她看他好像真的很爲難的樣子，就拉着他衣袖，“我不是故意要瞞你，而是覺得沒有必要說這些。你生氣了嗎？”他說：“是，生很大的氣。”他這樣說，佳瑤就放下心來，轉而追問他，“你什麼時候見過爸爸？”
卓風華略一思索，然後答道：“很久以前了。那時我剛從學校畢業，到醫院實習。碰到你爸爸過來視察。院長帶着科室主任浩浩蕩蕩預備陪同他，都被他揮手趕走。我記得他那時那樣說：“我不需要你們，需要你們的是病人。”他微微一笑，“那時我原本還在德勝和另外一家醫院之間猶豫不決，那日後，便決定留在德勝。“
佳瑤對卓遠之笑道：“爸爸，德勝如今最具潛力最年輕的醫生原來是被你籠絡來的。真想不到。”她不禁唏噓，卓風華也有同感：“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兩人都靜默下來，並肩站在一起，凝望那張不會再改變的容顏。
窗外一隻麻雀飛過，嘰喳一聲，兩人都驚醒過來，不覺對望一笑。卓風華說：“我給伯父上柱香。”佳瑤就去櫃子裡取香火，剛要遞到他手上，突然房門一陣響動，一個人大踏着步子風一般闖進來。
她對着錯愕的兩個人冷聲：“誰讓你們進來的？”佳瑤卻疑惑另一件事：“你怎麼來了？”馬上反應過來，就變了臉色：“喬加恩，你監視我們！”加恩對這句置若罔聞，還是質問的語調，“誰讓你們進來的？”又對佳瑤一句：“誰讓你帶他進來的？”佳瑤氣道：“我爲什麼不能帶他來？他是我男朋友。”加恩卻冷哼：“什麼男朋友，說不定將來不過是個陌生男人罷了。”
她這樣不留情面，又是不屑的神態，好似完全沒將人放在眼裡。卓風華也不由微微側目。佳瑤已然氣促，卻壓着一口氣，對她說：“隨你怎樣說，今天我不跟你吵。”加恩接道：“難道我說的不對？隨隨便便什麼人都帶進來，也不怕擾了爸爸清靜！”她調轉目光瞪視卓風華，指着門外說：“你出去！”
佳瑤原本強忍着，聽到這裡，頓時也發作起來，衝加恩大聲道，“喬加恩，你不要太過分！”加恩卻還是那句，“你出去！”
無論是誰，去別人家做客碰到這樣的局面總歸尷尬與爲難。卓風華一樣全無預料，毫無準備，站在那裡不免左右爲難。面前兩張面孔都蘊含着洶洶怒氣。他要開口勸解，佳瑤卻往他面前一站，對加恩說道：“你別想趕他走。他是我男友，我帶他來見爸爸有什麼不對？！該出去的是你，你別來打擾我們。”她是真給氣到了，語調又快又促，說完後就只聽到屋裡一陣呼氣聲。
加恩過了一會兒纔開口，卻彷彿帶着點笑意，“打擾你們？說的像我纔是那個外似的。”她往前一步，猛然拔高聲音，“喬佳瑤，馬上帶着這個男人滾出爸爸的房間，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加瑤毫不示弱，“你能怎樣！我何時帶何人來，難道還要經過你同意？”加恩一隻手叉着腰，美目圓睜，“對！這裡也是我家，沒有我的同意，誰也別想隨隨便便進來。”佳瑤氣道：“你無理取鬧！”加恩接口道：“是又怎樣？你耐我如何！”
她好像拿定佳瑤拿她沒辦法，氣焰更加囂張，下巴一擡，挑釁而凌人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就落到卓風華那邊，“還不走？”卓風華微微皺眉。佳瑤氣的呼呼喘氣，耳朵都微微發紅。她一跺腳，“ 喬加恩，你一定要這樣？！”加恩揚起黑黑的兩道眉，不置一詞。佳瑤潔白的牙齒咬出脣瓣，而後說道，“好，你非要這樣，那我也用不着對你客氣。這是我爸爸，我想帶誰來見他就帶誰來，你沒有權利管！”加恩臉色一變，兩隻眼睛裡好像突然鑹起洶洶火焰，口氣卻又冷又硬，“你再說一遍！”
加恩往前一步，佳瑤也往前一步，兩人面對面怒目而視。佳瑤與人吵架的一面已然陌生，這樣下去，似乎就要打起來了。卓風華連忙拉住她，她卻掙脫開，繼續與加恩對峙。
正僵持間，突然一陣腳步聲，緊接着蓮姨的聲音響起，“喲，你們都在這裡呢。你們媽媽回來了，正找你們呢。”
門口出現蓮姨的身影，還有一箇中年美婦。一身灰色修身套裝，領口一方素雅絲巾鬆鬆打了個結，耳朵上一對鑽石耳釘灼灼生輝。佳瑤加恩看到她，不約而同叫道：“媽媽。”卓風華便明白了婦人的身份，就招呼道：“伯母。”
陳沐青對他點點頭，問道：“你就是小卓？”卓風華頷首，簡單道出自己全名。陳沐青聽後，說，“我聽過你的名字。”上下打量他一眼，含笑道，“果然名不虛傳，年輕有爲。”接着道，“你等一等。我先看看我那兩個女兒鬧了什麼戲碼。”
剛剛劍拔弩張的情勢隨着陳沐青的到來有所消減，兩人臉上卻依舊怒容畢現。沐青一言不發，只掃二人一眼，就靜靜等待着。
先開口的是加恩，“媽媽，這個男人先對我動手動腳，又隨便跑到爸爸這裡來，太可惡，你趕快叫他走。”佳瑤在一旁道，“你亂講話。媽媽，不是這樣。”加恩哼道：“他是你帶來的，你當然要爲他開脫。你敢說他沒有抱我？”佳瑤急道，“你歪曲事實。”卓風華不能不插言了，“伯母，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加恩馬上衝他兇道：“我們一家人講話，你插什麼嘴！”陳沐青沉聲道：“加恩，怎麼對客人說話的。”又對佳瑤道：“佳瑤，你來說，究竟怎麼回事？”佳瑤穩穩心神，從頭講起。
這半日發生的事其實並不複雜，只是牽扯許多心境，便好似多了幾重糾葛，真說起來卻並費時多久。不過這樣籠統的從開始一遍梳理下來，便不難發現其中是非對錯。佳瑤說道最後，便微微紅了眼眶。她側頭看一眼卓風華，他臉上還是那樣溫和的情緒，不覺更爲愧疚。
在敘說的過程中，陳沐青一直平靜的聽着，喜怒難辨。聽完後，就微微皺眉，“你們兩個，平日裡不得安寧就罷了。在客人面前也如此失禮，成何體統。”言必轉向卓風華，“讓你見笑了。”又對加恩肅聲：“來者是客，你連這點禮儀都不懂？況且小卓又是你姐姐重要的人，你不依不饒是想做什麼？別的不論，就出言不遜一項便已是不對。加恩，跟小卓道歉。”
加恩豎起濃眉，“我不要！我又沒有錯。陳沐青，你少來教訓我。”她狠狠瞪一眼卓風華，說道，“叫我道歉，門兒都沒有。你等着吧。”她怒氣衝衝的奪門而去，一會兒腳步聲就遠去了。
這下子只怕樑子愈加結的堅固了，卓風華不由想。卻見陳沐青對他微微一笑，帶着點無奈，“真是管不了她了。今天讓你受罪了。”她環顧四周，見地面上散落着些香燭，被人無意踩踏過，好些已支離破碎了，就說，“看來不能用了，改日再上吧。”
蓮姨在一旁道，“卓先生一定餓了，現在開飯嗎。”幾人一起走出去，佳瑤落在最後，輕輕掩上房門。卓風華等着她，她走到他身邊，他低聲說，“以後會有機會再來的。”佳瑤輕輕點頭，“恩。”
吃飯的時候，加恩缺席未入。蓮姨喊了幾次，她都沒有來。陳沐青便說，“不用管她，我們吃。”她換了家居服，臉部的線條柔和許多，挺像個平凡普通的母親。她對卓風華說：“你嚐嚐這道紅燒魚，蓮姨最拿手的菜式，佳瑤從小百吃不厭。”卓風華吃了，果然讚不絕口，她便又指了幾道菜讓他品嚐，還問他喜好什麼口味，邊聽邊囑咐蓮姨記下來。
陳沐青坐在主位，言語舉動間將主人與長輩的禮貌和親切糅合的淋漓盡致，不知不覺間，先前的隔閡尷尬慢慢消失，她含笑問幾句卓風華工作上的事，點到爲止。又聊幾句他的家庭，得知他父母雙亡，如今孤零一人，便露出憐惜神色，對他說，“你父母泉下有知，見你如今斐然出色，也會欣慰。”
一頓飯下來，氣氛十分融洽，陳沐青還有公事要忙，卓風華便告辭出來，佳瑤送他，在路上鬆一口氣，對他說，“我就知道媽媽會對你滿意。”
佳瑤又是那個溫柔沉靜的佳瑤了，卓風華一笑，“你媽媽在家中倒平易近人。”佳瑤奇道，“難道你也曾見過我媽媽？據我所知，德勝現在雖掛在她名下，但她不大去管它的。”卓風華說：“她雖沒有親自管理，但醫院的人倒不至於忘記它如今的主人是誰。年終大會上我曾遠遠見過伯母，還有某期財經雜誌上。”
佳瑤馬上想起陳沐青端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直視鏡頭，不苟言笑的面容，就一笑：“她年輕時便是個工作狂，對己對人都要求甚高。在外人面前，難免顯得強勢嚴肅些。”卓風華點點頭，說道：“你媽媽肩上的擔子不輕，很不容易。”佳瑤嗯一聲，輕輕說：“我一直很尊敬她。”
兩人從早上見面到現在，這時才心平氣和談論起佳瑤的家人來。之前的時間裡總好像打仗似的，若有若無的瀰漫着一股緊繃感。他們兩個從認識到交往，差不多近兩年的時間了，以前說起各自家庭時，佳瑤只告訴他父母早逝，她與繼母，妹妹，還有一個阿姨一起靠父親留下的財產生活，其別的便模糊不清，他也沒有深究。今天這樣一場會面，不能不叫人生出些意外與好奇。
不過那種緊繃感留下的餘韻還未完全消散，因此他也避免去提及，只笑道：“我真沒想到你的父母會是他們。要早知道……”佳瑤就側頭凝視他，接口道：“要早知道我父母是誰，你便要推開我麼？”卓風華不由一笑，“你錯了，早知道這一層關係，恐怕我老早便阿諛奉承，與你火熱起來。”
佳瑤輕輕一嘆：“你要真是這樣的人就好了，也省的我當初煞費苦心。”卓風華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在樹蔭下，笑道：“如果我真是這樣的人，你還能看在眼裡。”佳瑤也笑起來，一會兒想起什麼，又說：“你不用擔心被人詬病，這世上總少不了多管閒事的人，若有風言風語，別去管它。媽媽那裡也無需擔心，她閱人無數目光如炬，不會看不明白。”卓風華笑道：“你倒寬慰起我來了。”
他們這裡漫步閒談，屋裡餘下的兩人也正談論着他們。
陳沐青開完視頻會議，倚在沙發上揉着眉心。蓮姨沏了花茶進來，便問她：“加恩呢？”蓮姨答道：“在書房氣沖沖擦地板呢。”陳沐青搖頭：“隨她去吧。”緊接着話鋒一轉，“今天的事你都在一旁看到了？”蓮姨知道她言下何意，就走過去一邊替她按揉肩膀一邊道：“加恩倒是不出所料，一點不客氣的。她這樣的態度，換做別人，即便不甩手走人，只怕臉色也不好看，那小卓卻挺沉得住氣，一直彬彬有禮，對加恩也維持着風度。照我看，小卓倒是個靠譜之人。”
陳沐青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略微瞭解了一番，他醫學之家出生，從小成績優異，工作能力突出，性格沉穩淡然。”蓮姨哎喲一聲，“最難得便是品性，我看小卓又溫和又大度，真正不錯。佳瑤命好，遇到個良人。”陳沐青微微一笑，好像也挺滿意。
蓮姨便說：“但願上天保佑，可別生出什麼變故來。”陳沐青睜開眼睛，問她：“你擔心加恩？”蓮姨嘆一口氣道：“加恩那個脾氣，我有時候都……有幾個外人能忍受。”陳沐青卻道：“這便要看他的本事了。”蓮姨想着今日冷眼旁觀得來的關於卓風華的形象，不由笑道：“我看小卓倒說不準真有這個本領。”
陳沐清聽了，就說：“如此甚好，我也少一樁心事。”蓮姨笑道：“等將來加恩也遇到個可靠之人，你便就真的輕鬆了。”陳沐青說：“她？還不知何年何月。”蓮姨將茶杯遞給她，接口道：“雖然加恩年紀還小，但緣分的事向來說不準。我倒比較好奇將來什麼樣的人能罩得住加恩。既不能太強勢，又不能太懦弱。”她突然心念一閃，不由道，“這樣一看，小卓那樣的人倒滿適合她。”陳沐青正低頭飲茶，聽了這句，就擡頭看了她一眼。蓮姨也意識到好像言語不太恰當，又搭訕兩句，便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