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哭過之後精神短少,待心緒平靜下來後漸漸睡着,臉上淚光融融,眼眶還帶着未消退的紅腫。
徐綢珍在聽聞她睡下後才慢慢踱了進來,坐在一旁輕輕撫着她的額頭,看了一會兒纔開口,“她回京的一切事宜我已經安排,你們午後便啓程罷。”
“這是虛園的門鑰,我已修書同她幾位叔伯商定,阿顏歸京之後仍可居住虛園,只需由朱府派人照料即可。”
虛園,即是當年朱衡所居之處,因園內遍植翠竹,竹有虛懷若谷之德,故稱之爲“虛園”。
“這些年虛園空置,花木寂寞,不知是什麼樣子了?”徐綢珍轉頭望向窗外,當年的虛園也曾是花木蔥蘢,絃歌盛宴之地,卻因戰亂空置十餘年,如今記得曾經盛況的人,也只剩了她一個了吧?
“……夫人不一同啓程?”袁凜接過鎖鑰,淡金的銅色被磨得溫潤燦亮,這些年來,徐綢珍一直都將它帶在身邊罷……她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還會回去呢?
“阿顏近來怕是未必想看到我,等過些日子,我與阿憂結伴回京。”徐綢珍斂首,目光落在屋外廊下那一痕玄色的裙角上,壓低聲嘆息,“阿憂到底也是個女孩子,一人回京不妥當。”
紓憂幼時也蒙徐綢珍照料過一段時日,她自小就表現得尤爲剛強,與朱顏幼時那種柔弱的閨閣氣根本就是兩個極端,但徐綢珍明白,她越是顯得成熟、不可侵犯,心中越是覺得孤單無依。
朱顏至少還有徐綢珍照料,紓憂卻要擔負起照顧幼弟的重擔,還要時時刻刻防備身份被人察覺的危險,細思之下,實在令人覺得可憐可嘆。
“紓憂先謝過夫人照拂。”紓憂聽到了這句話,雙手斂在腰間,挪着平緩的步子進來。鄭重地向她施禮,拖曳的玄色裙袂在她身後延展,彷彿一道潑墨的痕跡,掩住了千言萬語。
這是皇室的禮節。雖然不重,但舉止看來尤爲鄭重高雅,紓憂既然已經決意回到京中,自然也意味着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這些東西自然都不必再遮掩。
袁凜很清楚她此行回京要面對什麼。沉吟了一下,鄭重告知,“與此相關的一切信件尚未抵京,紓憂公主尚可翻悔。”
“不必,我已決意如此,今日離開府中,已留書靖弟告知前後原委。”紓憂淡淡笑了笑,頭上的鳳釵輕輕顫動,折出幾點明滅粲然的光彩。
她昨日徹夜未眠,將生活了十數年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今晨離開故園的時候,就暗暗告知自己,從今往後,她再也沒有機會回來。
目光轉了轉,眼見掛起的簾幕那邊,朱顏睡得正熟,於他們的談話自然不會知曉的,“此事,還是瞞着顏妹妹好。”
紓憂自然明白袁凜的安排雖然聽來殘酷,甚至有些相逼的意味在裡面。但已是經過仔細的利害衡量之後,作出的最好的辦法了。
當初父親託朱衡將幼子帶出京城是極隱秘之事,在場的不過她與靖,還有朱衡同撫順王。過後也唯有徐綢珍、乾雲、朱顏和袁凜知曉,朱衡和乾雲已經過世,剩下的人中,她最不信的便是自己的父親。
當日深宮託孤,怕是已經有讓靖投身復國密謀,作爲外應的意思在裡面。若是撫順王知道她和靖全都活了下來,那他是否按捺得住,繼續安安心心地做一個如坐鍼氈的封王?不可能的,誰都知道不可能的。
成王敗寇的感覺,誰都不喜歡嘗後者。
這些她早已想明白了,但她覺得朱顏未必能夠理解,當年朱衡用朱顏換下她一事,紓憂一直都是有愧的,現在朱顏出嫁在即,她不希望因爲自己的事情再使朱顏有任何不愉快。
“趁顏妹妹未醒,儘早啓程罷。”紓憂斂了眸子,“我先行去往南浦,代綢珍姑姑爲你們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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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這一覺睡得極沉,連夢都不記得有過,朦朦朧朧的時候就覺得身子微晃,等睜眼發覺自己長在車中,不禁驚得一愣,詢問地看向袁凜,“怎會在車中?要去……何處?”
“自然是去上京,何必這樣驚奇?”袁凜收起手頭的信件,見她滿臉茫然,只覺這樣子十分可愛。
朱顏捂着額角,眸子眯成一條縫,“我睡了幾日了?”
“不過半日而已。”袁凜更覺好笑,拉着她的手輕輕摩挲,“阿顏想睡多久?”
“既然只是半日,怎會急着去京中呢?”朱顏這回擰了眉,他怎麼說走就走,別說同自己商量,根本連知情權都沒有啊!
“不必擔心,朱夫人爲你打點好了一切,不會有失。”袁凜不知道她在糾結什麼,從袖中取出一份單子。
這份雲箋一疊爲二,左側記錄的都是些書目、畫冊之類,應當是從江南帶走的物事,右側則更重於生活所需之物,多半是到了京中需要安排的東西。
朱顏草草看了一遍,雖然還有些生着氣,但也不得不承認徐綢珍的確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這樣一想,心中也越加疑惑,這樣一個可稱得上“女強人”的角色,爲什麼要選擇蟄伏十餘年,伏低做小、看人臉色過活?
袁凜見她看着箋子不語,不知她轉着什麼念頭,低聲相勸,“阿顏,朱夫人所作所爲,你終有一日會明白……下次同她相見,別再那般失態。”
他其實從來無意使她們母女反目,只是因爲自幼同父親不夠親近,理所當然地認爲親緣有時並沒有那麼可靠,更何況朱顏與徐綢珍並無血緣關係,當初懷疑於她,自然難免一些過度的猜忌。
“我知道了……”朱顏扁了扁嘴,其實她也說不上生氣,只是在知道徐綢珍騙了她那麼久的時候,心裡真的萬分難過,只想逃避這些。
片刻過後,車馬就停在了白浪鎮碼頭。
紓憂一襲黑衣立在近水的甲板處,遠處是水天相接的碧色。映得她彷彿初臨凡塵的九天帝子一般,纖塵未染,不食煙火。
但她的身邊還有一人,濃烈的紫衣。薑黃色的錦緞邊緣在午後的烈日下折出炫目的光彩。
朱顏看這個背影覺得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究竟是誰,拽了拽袁凜袖子,“宣清,我們要過去嗎?難道紓姐同我們一道去上京?”
“紓憂過些日子會來京中看你。今日我們二人先回去。”袁凜蹙着眉,也在猶豫到底要不要上前,朱顏沒有認出來那是竇綏纔不敢貿然上前,他卻是在疑惑,分明所得的消息都說竇綏已潛入上京一月有餘,怎會又出現在此地?
看來此人行事,着實深不可測,將來若是對上他,不知勝算幾何。
“阿憂當真想好了?”微沉的聲音被江風吹來,在空中迴盪。
朱顏一愣。這一回她算是聽出來了,這個聲音是竇綏,可……他怎會與紓憂這般親密?
紓憂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款款回身,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悠然有禮,面色卻是冰涼一片,“顏妹妹來了,平遠先生,暫且失陪。”
“紓姐……”朱顏秀眉擰起,雖然紓憂一副很平靜的樣子。但她還是看到紓憂眸色中的一點擾動。
“顏妹妹,此去上京,萬事須得小心。”紓憂握着她的手,朱顏只覺一片微涼的感覺傳來。還帶着點冷汗。
剛想出口詢問,紓憂已經背轉過身子,一頭長髮被江風吹得四散飛舞,頭上鳳釵垂落的珠墜也因相互撞擊發出泠泠脆響。
“阿顏,走罷,船不等人。”袁凜帶着朱顏離開。他相信紓憂會很好地處理這樁事情。
甲板上的兩人仍是無言立着,直到那船化作一點細小的影子,逐漸消失在江天交匯處時,竇綏才低聲開口,帶着十二分的不甘,“阿憂爲何答應前往上京?可是原來逼迫於你,嗯?”
“並未,是我自己的決定罷了。”紓憂抿着脣,掩在大袖中的手緊緊攥住。
她也不知道竇綏怎會在這時尋來碼頭,從徐綢珍那裡聽到的消息,他應當回到上京秘密參與謀劃復國,不知有沒有與父親接觸過,又知不知道靖還在世的消息。
不過……她認定連撫順王都不能肯定靖還活着,竇綏更不可能知道此事。
眸子微閃,長睫覆下,忽然拉起袖子掩面,假作拭淚的樣子,“紓憂這些年從不知曉,平遠先生竟也在這江南小村……否則當初靖弟罹患重疾,若是能夠求得先生相助,他也不至早早夭亡,枉費了朱四伯伯的一番辛苦。”
竇綏這些年雖然一直謀劃復國,但終究遠離京城,對這些貴女們拿腔作勢的樣子有些陌生了,紓憂又是一副持重的樣子,見她忽然掩面根本沒有生疑,還暗道撫順王的擔心果然不差,那麼小的孩子在戰亂中想要倖存何其不易。
幸好如今還有個紓憂在,雖然她於私心說來,並不希望紓憂前往上京。
“阿憂應當知道,你是前朝唯一一個公主,你父皇既是降了,你這一次回京,定然會被許與那謀逆之人……”竇綏說着,忽然低頭看向她,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
紓憂對他的如意算盤瞭然,撇過頭冷笑,她自然知道回京以後,自己會被父親當做示好的禮物送進宮中爲妃,但這事的決定權還是在她手中,難不成竇綏還想讓自己在洞房之夜行刺?他定是想報仇想瘋了。
殺妻棄子……這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或許他真的是瘋了。
但不論如何厭棄,紓憂仍是保持着淡然,向他微微頷首,“平遠先生,再過一月,我亦要隨綢珍姑姑一道回京,若有他事,那時再議不遲。”
轉身離去之時,竇綏忽然開口,“阿憂曾是許與我的,不記得了嗎?”
“我已不是公主,平遠先生亦不是丞相之子,那份詔書,還做得數麼?”紓憂冷笑,徑自登車,低聲吩咐車伕,“回到朱姑娘那裡的田莊,從此往後,你就是她手下的人了……不可再回靖公子那裡去,可知?”
“謹遵姑娘吩咐。”車伕跟了她多年,一聽這話就明白事體重大,多餘的一句不問。
紓憂緩緩舒口氣,有些疲憊地靠在車壁上,無聊地玩着垂落到胸前的頭髮,也不知道竇綏今日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竟會提起許久之前的一道賜婚詔書,他想得還真夠遠的。
不過,就像她說的那樣,那一紙詔書,不過是政治聯姻的一份見證,如今一個不是公主,一個不是丞相之子,他們便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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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上京的船中,朱顏纏着袁凜問紓憂和竇綏的關係,袁凜明顯覺得,她在看到徐綢珍揭下面具之後,對自己的依賴程度變得極高。
真的如她所說,她現在只信他一人了嗎?
“宣清,你說紓姐和平遠先生是怎麼認識的?”朱顏不解地霎眼,按常理來說,竇綏住在附近村中,紓憂則在自己手下的田莊裡一住十餘年,出門必覆面紗,躲於車內,他們應該沒有機會認識。
“當年撫順王爲了籠絡臣子,曾連下十餘道詔書賜婚,分別爲皇子聘娶重臣之女,讓公主下嫁重臣之子,以求依靠姻親關係穩定危局。”袁凜對此頗不以爲然,“竇平遠是前朝丞相竇淵之子,當時定下的,便是迎娶皇后所出的公主紓憂。”
朱顏霎了霎眼,隨即又擰起眉頭,“紓姐才和我一般大,可……”竇綏可是連孩子都那麼大了。
“竇綏也不過大紓憂十一歲,很奇怪麼?”袁凜握了她的手,輕輕摩挲,“若非極早就與阿顏有了婚約,只怕也逃不過賜婚之事。”
其實當年那一批被賜婚的少年男女中,不乏早已定下了婚約的,但一紙詔書下來,只能將那些揭過不提,幸好朱衡曾有意無意向撫順王透露過乾雲的真實身份,撫順王又頗爲仰仗朱衡,自然不好拂了他和乾雲的面子。
“不過,就算賜婚又怎樣?”朱顏不解地搖頭,“十多年前許多人都還是小孩子吧?又不是立刻就要成親的。”
“……一旦與皇室定了婚約,國破之時可是定要死節的。”袁凜頓了頓,“當然,像竇平遠那般暗中逃出去的不算。”
朱顏咬了咬脣,她從來不曾想過,原來一紙賜婚的背後,竟然是那個撫順王拉人一同下水的用心,可諷刺的是,當年那些臣子全都殉節身死,他自己卻降了敵,做了個“撫順”的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