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澤、滿達兒,兩位壯士甲冑在身,免禮。」上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滿達兒卻沒有聽見一樣,噗通又跪了下去。
秦九澤低着頭,眼角斜斜的看了一眼滿達兒,也準備慢慢的跪下,但見楊光第沒有跪,一時又猶豫起來。
「我們安慶營中平日不興跪禮,二位以後便知道了。方纔本官去巡視傷員,遇到你們遊騎兵局的袁百總,他跟本官說,此次戰役期間,三位宣大來的尖哨表現出衆,爲樂平鋪痛擊清軍立下奇功,正好贊畫房回話,本官就說如此勇士,必須要親眼見一見。」
龐大人的語調很溫和,過來一個斯文的親兵示意兩人起身,秦九澤站起來還是沒敢擡頭,也不知道說什麼。
這裡是城隍廟的大殿,各地的城隍主神的形象不一,但廟宇十分普及,除了城市之外,大一些的集鎮裡面也有。
城隍廟在三十里鋪的南頭,是剛纔伏擊時的邊界,戰況十分激烈,大殿裡面也擺放着傷員,以稍避風寒,龐雨自己則在大殿西側的財神殿中。
秦九澤的視野能看到穿着鐵網靴的腳從前方靠近過來,只聽楊光第激動聲音道,「小人騎二司遊騎兵旗隊士兵楊光第,見過龐大人。」
「楊光第……」龐大人走得更近,視野中出現了裙甲,看起來龐大人也是預備要上陣的,秦九澤心中不由增加了一些佩服
龐大人的手拿起了楊光第腰上的兵牌翻看,「這個兵牌必須全部科目考較合格才能拿到,一般騎兵也是很難拿到的,這麼年輕就獲得了遊騎兵兵牌,日後必定是我安慶營了不得的勇士。記着一句話,老百姓只能指望咱們,一定要多練功夫,爲民爲國殺賊平亂。」
楊光第連聲應承,秦九澤聽得不是太懂,這位龐大人說話跟李重鎮這類武將全然不同,倒有點像盧大人。
「咱們南方一向的騎兵弱,但咱們安慶營不一定弱,這次遊騎兵表現優異,本官是滿意的。」
龐大人拍拍楊光第的肩膀,「遊騎兵以後還要繼續壯大,秦九澤和滿達兒都是宣府尖哨,跟着盧都堂的百戰精銳,以後也是營內的同僚,遊騎兵要多跟他們學本事。」
秦九澤連忙把身體躬下去一點,腳步來到了跟前,秦九澤略微擡頭看去,卻見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模樣,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紅色的普通棉甲,正神態溫和的看着自己。
他來之前想象過龐將軍的形象,基本是跟李重鎮、虎大威那樣高壯蠻橫的模樣,現在看來倒比盧都堂這樣的讀書人還要斯文,不知如何練出了這許多家丁。
「當年在滁州五里橋一戰,安慶營從流寇右翼破陣,與都堂兵馬合力擊潰二十萬流寇,如今想來仿如昨日。」那龐將軍輕輕搖頭,「盧都堂文武雙全,敗於建奴非戰之過,本官每思及此,便扼腕痛惜。」
秦九澤和滿答兒低垂着頭,雖然仍沒有交流,但有了盧都堂作爲橋樑,感覺與龐將軍的距離更近了。
龐雨上下打量二人,伸手在秦九澤左臂棉甲的破口上翻了一下,轉頭跟旁邊那人道,「龐丁你記一下,晚間到了紮營地之後,去輜重司領兩件鎖子甲,送到騎二司遊騎兵旗隊去,給二位壯士先用。」
那邊應了,秦九澤猶豫一下小心的道,「回大人話,小人一直都慣了穿棉甲,因當着這尖哨,鎖子甲動彈起來有聲,馬也跑不快,倒不如棉甲輕便暖和。」
龐雨哦了一聲,立刻對那親兵道,「那就換領棉甲送去,二位壯士新來軍中,若是缺了什麼,就儘管跟軍官提,也可以直接來中軍找本官。」
兩人呆了片刻,沒想到這位傳說中一晚砍了五十個腦袋的將軍如此和藹,滿達兒噗通又跪下了道謝。
那龐大人擺擺手,「安慶營中時常會召集問話,不必如此多禮,聽聞二位以前是宣大尖哨
,不知與尋常夜不收有何不同,可是要哨探得更遠些?」秦九澤見龐雨發問,連忙埋頭道,「夜不收尋常就是營伍周遭哨探,尖哨確實要走得更遠些,不拘營伍附近,但凡邊口有傳言,上官調派我們尖哨出邊,邊口上蒙人部族衆多,都要跟邊口各堡做生意,出邊多是與這些蒙人一道,說的都是蒙語,吃穿打扮與蒙人一般,往消息說的地方去,查探分明瞭再回報,若是那地方沒
有相熟的蒙人,尖哨就自個出邊,多帶馬小心行走,照樣要到了地方,查探了消息回奏,平日出邊燒荒、伏路這些事,便與夜不收做的差不多。」龐雨點點頭,聽起來尖哨更像是專門爲九邊的邊境防禦發展出來的兵種,多數時候會單獨行動,身兼間諜、特種兵、哨騎等多種角色,平時更多是跟邊境外的蒙
人打交道,所以也要會蒙語。相比起來,更像安慶營遠哨的定位,與遊騎兵這種戰場偵查是有些區別的。「聽聞建奴曾兩入宣大,今年三月時又曾屯兵邊外,與宣大各鎮對峙,各位是督標親軍的尖哨,與清軍交戰多次,若是以二位估量,我安慶營該當如何行止最爲妥
當?」
秦九澤和滿答兒互相對望一眼,都沒有說話,龐雨笑笑道,「但說無妨,我們安慶營中可以暢所欲言。」偏殿中安靜了片刻,秦九澤終於開口道,「***從威縣出來,必是分兵數路,賊首發令也要個明白地方,只要咱們儘快移營,不讓***打探明白營地所在,他就沒
法傳令圍攻。」龐雨又轉向滿答兒,滿答兒臉色發紅,好半晌才道,「小人先謝過將軍,殺***從未殺這般痛快,小人幫尖哨的袍澤兄弟報了仇。只是***來得快,鉅鹿時候一晚
就來了上萬,盧都堂才被圍住,要移營得上半夜就移營,伏路軍一定要遠,少說二十里外。」
龐雨微笑着點點頭,沉吟半晌之後轉頭對龐丁道,「二位都很有見地,你先帶二位去審訊俘虜,儘快問清楚軍情。」
龐丁立刻應了,叫過偏殿門前的親兵,讓他們領了兩個宣大尖哨去審問俘虜,滿答兒出門時又跪下磕頭。
等到龐丁回過頭來時,龐雨已經走到地圖前,手指在地圖上指點,龐丁過來看了看後在一旁候命。
龐雨看了片刻道,「盧都堂陣亡,宣大潰敗,你覺得這個時候兵部最缺的是什麼?」
龐丁毫不猶豫道,「缺捷報,只是這戰功還需府縣兩級覈查,我覺得還是不能在這地方呆等着,畢竟到處都是建奴,說不得什麼時候就圍過來。」「咱們給兵部解圍,兵部自然會給咱們解圍,軍功覈查不必着急,按隸屬來說,三十里鋪該茌平縣衙覈查,但茌平已經被圍了,咱們只能去東阿,先給東阿知縣發
公文,要他點驗首級,並上報東昌府。」
龐丁遲疑道,「三十里鋪是茌平地方,東阿縣衙必定是不願來的的,省得多了麻煩,眼下兵荒馬亂的,東昌府也必定不會出城來驗人頭。」「那便是東昌府的事,覈查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咱們先給兵部發塘報,不要提部諮的事情,只說安慶營兩千步騎自發勤王,十九日行至茌平三十里鋪遇建奴,戰績
有多少?」「陳如烈方纔派人來,說粗略估算斬殺***二百餘,至少有牛錄章京兩人,俘獲便是二十上下。」龐丁聲音有點激動,「寧遠大捷才二百多首級,少爺有這等軍功
在手,便不怕朝廷事後追究了。」
龐雨擺擺手,在財神像前走了兩步,「宣大潰敗,北方邊防不穩,皇上心中定然是不安的,若是此時有人上報斬首數百的大捷,你覺得兵部和內閣會如何應對?」
「跟盧都堂一般,調這支兵馬去宣大駐防,好讓皇上安睡。」龐雨點點頭,「很有可能如此,所以這戰功得在合適的度上,既能解兵部的急,又不必把少
爺我發配到宣大去。讓書手這麼寫,初陣斬殺建奴七十餘,營伍自損兩
百餘,正尋機再戰。我記得上次暗哨司發來的消息說,楊嗣昌喜歡抄前,而不喜尾追,就說安慶營準備抄前到高唐州。」
「少爺,剛纔宣大兩位兩個尖哨都說要先避開建奴……」「說的歸說的,照我說的發塘報。」龐雨沉吟片刻,「做的歸做的,傳令給陳如烈,追擊建奴至二十里鋪停止,晚間後撤至教場鋪設置前哨,中軍將按原定計劃後
撤至銅城驛。」
……
「去告訴沈大夫,中軍發下令信,天黑前要到銅城驛紮營,請她早些帶傷員後撤,再晚就來不及了。」
何莊北頭的土地廟院落中,內外都擠滿了車架,到處都是痛苦的嚎叫聲,院落裡不時跑出身穿白褂的醫官,手中端着滿盆的血色繃帶。
吳達財拄着拐走過擁擠的車架,對着軍醫院的管事吩咐。
管事跟在吳達財身邊道,「沈大夫說至少還要一刻鐘……」
「龐大人的軍令,哪由得她討價還價,她以爲啥叫軍令,龐大人要顧忌的遠不止幾個傷員,告訴她軍醫院馬上準備後撤!」管事擦擦額頭的汗水,「沈大夫說,還有五個重傷的能救,若是此時上路顛簸,怕是活不到天黑,不然便是落下殘疾,她說請副總文書官跟龐大人分說明白,再多
一刻鐘,多救五個袍澤兄弟。」吳達財猛地一揮手,臉色通紅色正要喝罵,突然北方傳來一聲變令炮聲,他閉起眼睛停頓了片刻,「龐大人說袍澤如兄弟,便爲救這幾個兄弟,老子不要這臉面去
求龐大人,告訴她快些。」他拄着拐往坐騎走去,走出何莊外時竟然發現有一個人影在軍醫院外邊燒火,他立刻轉頭看着那主事,「誰在燒火,這裡雖不是紮營處,那也是臨時駐地,亂起煙
火燒了營寨誰能擔待!」
「是徐州跟來的船埠頭,帶了二十個車架,都去三十里鋪運傷員了,他閒着無事在給那位譚堡長祭奠。」
吳達財驚訝的看看主事道,「譚二林死了?」「遠哨隊的人說,譚堡長送糧到八里莊,撤退的時候沒找到人,留了一個遠哨去找,兩人都沒有回來,必定失陷在裡面了,那些***殺人無數,落在他們手中,必
是沒活路了。」
吳達財沉默了一會嘆口氣,「譚二林好歹也曾是本官袍澤,雖是人品不堪,多少也有些可取之處,死了勉強有點可惜,你一會去尋些紙錢來,幫本官燒給他。」
他說罷就上了坐騎,匆匆往三十里鋪趕去,主事等到吳達財走遠,朝着地上呸的一聲,「燒紙都要老子幫忙燒,假模假樣的這般對袍澤,真把自己當個官了。」
吳達財並未聽到,只是打馬前行,回頭間看到那船埠頭還在燒紙,搖搖頭嘆道,「看不出來,這船埠頭還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譚癩子臨死還交了一個兄弟。」
……
「我的兄弟譚癩子啊,你收了老子的錢,還有五百石都沒交貨,***就被***殺了,照你這人品,碎屍萬段都不止啊,你死得好慘啊!」
船埠頭嚎哭一聲,向火堆中丟進去一疊紙錢,激起一片燃燒着的火星,他不由悲從中來,「這五百石那輜重司的把總就要重新談價了,每石都要少二兩六錢,老子的貼票白送你個王八蛋了啊,魏家灣還給你預備兩個女人,長得真不孬啊,價也真貴啊,銀子都給了,***一來都跑不見了,銀子都他媽白送了……你死得好慘啊。」
「你們安慶兵乾的啥破事,老子就賺你點銀子,便被***堵在這鬼地方,命都沒了啊,都是你個譚癩子害的啊,你說你着實壓壓價,我賺不到那麼多銀子,就不會跟來了是不是?是你害了老子啊,有你這麼當兄弟的麼。」
紙錢燃燒的白煙中,船埠頭抹抹眼睛,又往裡面扔了一疊,「***譚癩子,俺生意人大度,你活着時候欠老子這麼多,就不說你了,現下死了還費老子的紙錢,我先跟你說好了,這紙錢你先暫領着,老子活着死了都得當有錢人,咱們兄弟不說別的,萬一老子被***殺了,下來第一件事你要把這紙錢先還給老子,你要敢不還,老子一巴掌把你滿頭癩子打個稀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