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這次可是去勤王,建奴可不是鬧着玩的,去北地那麼遠的地方,還不知道好不好留船。”
“留什麼船,打個建奴而已。”
桐城分守道分司,史可法還在後堂議事,龐雨帶着龐丁在大堂等候,他伸出一根指頭滿不在乎的道,“崇禎二年之後,入口不會超過兩月,我們儘快趕到徐州,就在徐州觀望,等建奴退兵的時候派騎兵去斬幾個人頭來,塘報一發任務便完成,不會和建奴大軍交戰。”
“萬一那些軍門非要咱們去打呢?”
“老子手握重兵,現在哪個軍門能非要我怎樣。”龐雨朝後衙看一眼低聲道,“等到貼票用起來,老子根本不看別人臉色。”
龐丁眼珠轉轉,“那船就不留了?”
“船怎麼能不留,不然到處都清江缺船的時候,我派一哨水師去勤王作甚。”龐雨一掌拍下去,抓過龐丁湊在耳邊,“說是一哨其實就五艘船,你以爲真能運啥給養,老子在徐州都存好糧的,還是保命去的。這幾艘船的行止你得調度好了,不要離我的地方太遠,逃命才用得上,你以爲建奴是鬧着玩的。”
龐丁摸摸腦袋,“那北地我又沒去過,怎生知道何處最近。”
“所以你得挑些走熟漕運的船,還有在徐州找些拉縴的人,他們在陸上往返,知道哪裡最近。這幾艘船你親自調度,別人我不放心。”
“那少爺想幾時出發?”
龐雨放開他,“馬上就要走,建奴九月二十二入邊,消息傳過來現在已經半月,桐城至京師二千三百九十七裡,帶着親兵司混合行軍,不會超過四十里,不間斷行軍就是六十天,到京師時建奴已經出邊了。只能本官帶騎兵先行,按贊畫司制定的行軍計劃,騎兵每天行軍六十里,從桐城到徐州也需要約二十天,這已經是一個月又五天,建奴此時應當在北直隸靠南一點,也就是保定府和河間府兩地,正搶得高興。我們就要繼續行軍穿過山東,是騎兵從徐州先行,大致每日行軍六十里,也要十三天至德州,休整兩日後就是一個月又二十天,清軍應當正在從河間府一帶北返,德州距離河間府城二百七十里,清軍帶着搶掠所得的錢財子女,行軍定然遲緩,我們追快一些剛好趕上他們隊尾,所以時間剛剛好,一點也不能再耽擱。”
“那少爺你帶着親兵司的步兵作甚?”
“贊畫司也這麼問的,不過少爺我不會告訴他們是保命用的,萬一建奴搶高興了,多留十天半個月的,我那點騎兵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徐愣子這般的往那裡一站,不比幾個哨騎穩妥,親兵司總要帶在身邊,不然叫什麼親兵司。”龐雨偏頭想想道,“親兵司按每日四十里行軍,到徐州也三十天上下,再到德州又二十天,這還不算休整,等他們到了河間府,建奴早走了,去了也打不到什麼仗,但還是帶着好,就當做是長途行軍操練。”
分守道分司的大堂裡面亂哄哄的,兩千多裡外的清軍入邊,讓大半個大明朝都震動了。龐丁往後看了一眼,史可法還未出來,低聲對着龐雨道,“少爺你每次打仗,那計劃就沒順遂過,這次可是打建奴,我總覺着哪裡不對,要不就在徐州做個樣子,不必再往北走了。”
龐雨搖搖頭,“那可不行,咱們在大江搶碼頭、清江、發貼票,鬧出這麼大動靜來,免不得得罪一大幫人,要是沒點戰績傍身,朝廷會慣着咱們?”
“那……南直隸這許多兵馬,就咱們勤王去麼?”
“還有呢,這不來了。”
龐丁朝大門一看,只見許自強形色匆匆,他一進大堂擡眼就看到龐雨,臉上頓時一喜,當下大手一揮讓家丁退開,鷹視狼顧的走上大堂,一把抓住了龐雨的手臂,拖着就往旁邊的幕友房進走去。
龐雨還未回過神來就已經到了門口,許自強探頭進去一看,裡面幕友沒在,這才停在門口,回頭過來時滿面愁容,他兩手抓住龐雨胳膊哭道,“龐賢弟啊,這次你我可千萬要走在一道,萬不敢分兵,那可是十萬建奴啊!”
龐雨連忙道,“大哥勿擔憂,兄弟也有此意,我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定要那建奴好看。”
許自強原本臉色稍霽,一聽到後面兩句頓時又緊張起來,“賢弟萬不可如此想,你是少年人,以往那些年打仗的事許是沒聽過,但凡往遼東去的將官,光總兵就是幾十,不論在他處如何能征慣戰,只要一遇上建奴便掉了腦袋,都打死了啊。”
“原來如此,那兄長說如何是好?”
“我們拖!”許自強咬牙切齒,“若是非要叫咱們勤王,一會史道臺只要敢提勤王,我就敢要開拔銀子,打建奴不比流寇,安家銀是不是還得給,路上的行糧籌措不易,人家城門都不開,也要送到營中才走,還有拖帶行糧的馬騾,某今日就是來要本色的。”
“那到底問史道臺要多少銀子?”
“開拔銀每兵至少十兩,安家銀十兩,不,二十兩,這便是九萬兩了,再來是啥,三個月的行糧,每兵按二斤計,每日六千斤,三個月的便是,便是……”
龐雨忙補充道,“五十四萬斤。”
“對,五十四萬斤,十月、十二月可要多兩天,再加一萬二千斤。”許自強自語道,“就是這個、這個。”
“五十五萬二千斤,小弟提議大哥取個整數,免得史道臺記錯了。”
“便依賢弟的,五十五萬斤,草料就不去算他,折銀也成。還得把今年欠我的本色折色一萬多補齊。”許自強突然壓低聲音,“大哥告訴你個竅門,這建奴從崇禎二年過後,每次入邊來最多也便是兩月多,等史道臺把這些錢糧湊齊,那建奴早就出邊了。”
龐雨有點驚訝的看着許自強,這位總鎮大哥練兵打仗毫不用心,但竟然仔細研究過建奴的戰例,得出了跟自己一樣的結論,看起來這些大明將官並非不聰明。
許自強看到龐雨的表情,頗有些得意的道,“哥哥是信得過你才告訴你,此事賢弟萬勿外傳,否則那些上官得了底細,這錢糧給的就不痛快了。咱們這趟不但要把今年逋欠的錢糧拿到,把明年的錢糧也拿足了。這次咱們可先說好,到手的錢糧不退就都不退,誰也別鬆口,哥哥一言九鼎,賢弟你定要信我,那建奴嘛,留給北兵去打,……”
“兄弟我不怕建奴!”龐雨突然提高音調,許自強愕然看着龐雨,眼角突然看到史可法的身影出現在堂後,後面還跟着楊爾銘。
“這,不怕……”許自強趕緊在頭腦中組織語言,因事出倉促,口號還未成型,剛有點頭緒,龐雨已經又大喊一聲打斷。
“任他十萬建奴又如何,我大明天下何止億萬,只要人人奮勇,定要讓建奴有來無回!”
許自強思路被擾亂,眼看着史可法走上堂來,還沒組織起有力的口號。
黑瘦的史可法來到堂上讚道,“龐將軍不愧威震大江的名將。”
龐雨此時才愕然轉頭,似乎剛發現史可法到來,趕緊施禮道,“下官方纔與許總鎮商議勤王之事,心情一時激盪,若有張狂還請大人勿怪。”
史可法大度的擺擺手,“本官何嘗不是如此,驚聞建奴再度犯邊,恨不能身有雙翼,一日間便能抵邊牆捍衛神京。”
許自強此時纔回過神,趕緊接話道,“下官也是如此想的。”
史可法勉勵的點點頭,“建奴自青山口、牆子嶺兩路入邊,此番來勢洶洶,是朝着京師去的,狼子野心殊爲歹毒,若是各處兵馬都如二位將軍一般,何愁建奴不滅。”
許自強馬上又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總是先有預備的好,此去勤王不下兩千裡地,器械錢糧都不是小數,倉促之間籌集不易,爲免上次般侷促,下官議請先發下錢糧以定軍心。”
許自強說完連給龐雨打眼色,旁邊的楊爾銘原本正跟龐雨頷首致意,聽到錢糧二字臉色一沉,龐雨心頭有點好笑,這個少年當了幾年縣令,雖然長高了一些,但神態之間已經磨成了個小老頭,想來桐城駐軍日增,他光是保本色就已經費了不少精神,現在要說勤王,肯定就近在安慶籌集錢糧,桐城又是最近的地方,相當於憑空新增一大筆支出。
史可法自然也知道安慶的供應能力,果然有點爲難道,“許總鎮言之成理,只是兵部已令宣大、山西、遼鎮勤王,卻未調動我應天兵馬,本官雖急切,仍需等兵部令信,錢糧之事本官自會稟明,請張軍門定奪。”
只聽龐雨突然暴喝道,“建奴入犯神京,警訊就是軍令!”
史可法幾人都愕然看着他,只見龐雨滿臉激憤,“以建奴之兇殘,北直隸已然生靈塗炭,千萬百姓切盼,能多一支兵馬就多一分勝算,我輩讀書練武所爲何事,便是殺賊報國,危難之際豈能坐視,此間不是談錢糧的時候,是看臣子的忠心,看武人的良心之際,下官跟道臺大人一般,只恨身無雙翼,但這心中的急切實在忍不得,又沒有大人這般養心的修爲,即便無錢無糧,下官也要即刻帶着安慶兵馬勤王。”
許自強嘴巴張得大大的,他沒見過龐雨在桐城縣衙的表演,從未想過他還能說出這般話來,把勤王跟忠心良心聯繫在一起,又說不要錢糧,就看誰還敢來阻止。
史可法也一臉茫然,入寇的消息來得急,他事先沒有預計,此時還在等張國維的命令,這是去打建奴,他預料中沒有那個將官會痛快的去,不免一番扯皮,方纔在後堂時還在擔心調動誰去,現在龐雨已經主動請纓,但時機又讓他爲難。
“這,從桐城出去便是鳳督汛地,這貿然去了……”
龐雨聲調又降下來,“下官暫領的是剿寇兵馬,本就應援各地,鳳陽亦是熊總理轄區,朱軍門斷無介意的道理,甚或他正在準備勤王,盼着咱們去呢,上次張軍門亦是自請勤王,此番定然也是如此,爲免誤了張軍門的行期,下官自請作個鋒銳先行,請道臺大人準允!”
楊爾銘偷眼去看龐雨,他久在桐城,龐雨以前在縣衙的事蹟都聽過,此時聽龐雨說話,先擡出皇帝和百姓,現在又擡出張國維來,上次就是朱大典搶先勤王,逼得張國維只能跟隨,這次若因爲阻攔而再次落後,就是史可法的責任。
此時的史可法跟許自強一般,已經呆在堂中。
……
桐城北峽關,這裡從安慶通往北方的要道,龐雨第一次帶兵出戰的地方。
此時已經有部分騎兵駐紮,只等出發的軍令,輜重隊的馬車仍在南邊的官道上連綿不絕趕來。
楊光第騎着馬在北牆外的官道上慢跑,他靠腿站在馬鐙上,雙手都沒有抓繮繩,左手中抓了一把騎弓,雙腿隨着坐騎大火的奔跑起伏,保持着平穩的姿態,靠身體重心的變化控制着馬速。
跑過一圈回來,穿過大開的城門進入關內,一羣遊騎站在街邊齊聲喝彩,楊光第跳下馬來,對着迎來的隊友興奮的道,“餘二哥,你看我這騎得可行?”
“這馬看是練熟了,再穩些就能射箭了,騎射考覈過了加五錢月餉,是龐大人定的,就是臂力還得練,你的箭只遠不深,準頭也不夠,根還是臂力不足,騎射更難射得死人。”
楊光第有點泄氣,回頭摸着大火的脖子拍了幾下,至少也是有進步的,這個遊騎旗隊裡面只有他最瘦,力氣確實也不如別人。
街道另外一頭一陣歡呼,衆遊騎兵轉頭去看,只見是一羣赤膊的炮兵,圍着一門小炮在鬧着什麼。
楊光第看着那邊道,“那個咱們千總的騎炮兵把總,聽說是工坊來的,人家讀過書的,只要是炮上面的他都能修。”
“炮管炸了我不信他能修。”餘二哥撇撇嘴,但沒有繼續說啥,楊光第知道這個餘二哥看不起其他兵種,也看不起其他騎兵,就連遊騎旗隊裡面也不是每個都看着順眼,但唯獨從不罵炮兵。
再往那邊看了一眼,只見那個工坊來的把總也打個赤膊,軍中不作戰的時候可以喝酒,楊光第經常看到他端個大碗在喝,一點不像個讀書人的模樣。
一個騎手從炮兵身邊跑過,楊光第仔細一看正是自家的旗總,手中還提着什麼東西。
衆人紛紛躲開讓開路面,果然旗總到了近處也不勒馬,直接從馬背上跳下來,空的坐騎直往前衝去。
旗總看也不看馬匹,朝着一羣遊騎兵道,“武學的火器試驗隊發下些火槍來,非要讓各部都用,說是兵房的命令,老子只能領了一支來,你們誰要用?”
楊光第探頭看過去,只見是一支細長的火銃,龍頭上還夾着一段火繩。
衆人都不說話,火槍在軍中名聲不好,聽說經常炸膛傷人,其他官兵都不想用,楊光第見大家都不要,自然也不吭聲。
“你孃的都不要是不是?”旗總掃了一眼,“上次弓箭考覈最後一名是誰?”
衆人的眼光齊刷刷的看向楊光第,楊光第還沒回過神來,火銃已經飛到面前,當下趕緊接住,接着又飛過來一個布袋,接住一看布袋還分成了三段。
“那試驗隊的說了,這槍比弓箭遠比弓箭準,給你用了,路上教你打放。”旗總說完的時候,他的坐騎自己跑了回來,旗總拉住繮繩飛身上馬,朝着衆人吼道,“接陳千總將令,遊騎旗隊即刻出北峽關,往廬州哨探開路,就是去殺建奴。”
衆人歡呼一聲齊齊上馬,楊光第手中拿了個多餘的火銃,一時還沒找到合適的安放處,最後一個才爬上馬背。
剛剛坐好就聽旗總大喝道,“遊騎兵!”
楊光第跟衆人一起齊聲嚎叫,“踏白去!”
旗總雙手不抓馬繮,高高站起在馬鐙上,身體微微前傾,坐騎緩緩加速,帶頭衝出了北峽關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