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闊永定河南岸,各種號音此起彼伏,成羣的騎兵在各色旗幟指引下掠過原野,無數人影和牲口混雜着奔逃。
一小隊暗色服裝的騎兵沒有打旗號,分作四列向王莊的正東向行進。楊光第揹着魯密銃,策馬行進在第三列隊首。
“別往南,往西邊跑,往西跑!”
楊光第在馬上用力揮手,示意那些人往西,這些剃過頭的百姓無論遇到官兵還是韃子都沒活路。這一片區域內,北面有清軍和勤王軍,南邊是清軍的隊尾,同樣也有幾個突襲軍鎮的家丁,東面是清軍的其他各旗,唯獨西面相對安全,但那邊的東安縣城也有高起潛的遼鎮人馬,只是遼鎮目前還龜縮在縣城周圍,西面逃走的機會更大。
滿達兒在身後叫喊道,“別往南跑,南邊有李重鎮!”
驚恐逃命的百姓那裡知道誰是李重鎮,看到這一小隊騎兵,也不知是韃子還是官兵,遠遠的便避開,只顧往南邊狂奔。
整個永定河南岸是一個大營地,每個村莊都是一個小營地,右翼入邊的近三萬清軍分散在廣闊地域的數十個小營地中,這片地域東西向由王莊到天津,南北則從楊村往南綿延三十里以上,其間分佈着二十餘萬擄掠來的人口、畜生和車架。
守備營只是控制了王莊的兩頭入口,莊內還有許多零散戰鬥,龐雨便命令騎兵繼續襲擾,由於李重鎮和李國政脫離右翼,明軍的襲擾有些混亂,按照原本計劃,陳如烈應該越過道路向東南方向破襲,牽制另一條道路行進的鑲紅旗清軍,現在只能優先破襲王村南方道路沿途的清軍營地。
遊騎兵參加了攻擊王莊的戰鬥,再回到村口集結上馬時,騎兵千總部已不見蹤影,因爲遊騎兵有午時退出戰鬥的限制,陳斌並未去尋找陳如烈,自行選擇了臨洮營和陝西撫標的中間位置。
右翼是陝西撫標,李國政的兩百多騎兵往南疾馳,就是原本安慶騎兵的方向,有一些零散的清軍在跟隨他們。
在遊騎兵的左翼,左前方一里外,就是曹變蛟的臨洮營,數百名臨洮的家丁剛剛到達一片清軍營地,附近趕來的兩百多清軍正在與他們追逐混戰,營地周遭一片尖叫喧譁,逃出許多擄掠來的百姓,大多數都被剃了頭,露出光溜溜的頭頂。
原野上佈滿逃跑的百姓,受驚的牲口也從營地跑出,到處一片混亂。
遊騎兵只有四個小隊,列成四個小隊安靜的穿行,在混亂的原野中絲毫不引人注意,前面的陳斌舉起手,示意遊騎兵注意。
楊光第看到左翼的臨洮營沒有突入營地,而是分作兩股,在兩面認旗的帶領下分別向東北和東南方向繞過營地,看得出臨洮的家丁訓練有素,雖然是數百人的大隊列,但仍然分合有度。
後面的清軍也分成兩路,雙方追趕着逐漸遠離。
前方的陳斌把腰刀在頭上揮動一圈,指向了左前方,遊騎兵隊列隨即調整方向,朝着方纔交戰的營地趕去,前方一片混亂中,少量留下的清軍在追砍逃走的百姓。
遊騎兵大多數執行的任務需要隱蔽行動,不像常規騎兵和家丁那樣穿紅衣,而是身穿暗色的軍服,從來不攜帶旗幟,在紛亂的場景中絲毫不引人注意,到了兩百步距離才被外圍的清軍發現。
那些清軍大聲呼喊附近的同伴,糾集起七八個人就朝着遊騎兵衝來,周遭的百姓乘機四散而逃。
陳斌的腰刀在頭頂朝前下劈,楊光第和其他三個隊長一起發出喝令,四列遊騎兵拉開間距,每個小隊從縱隊變成兩排的橫隊。
楊光第跑在隊列左側,第一排的是宣大三人和兩個老兵,幾人熟練的控制馬匹,大體維持隊列平直,第二排則有些混亂,有兩人落在後面,變成了三排。楊光第大聲提醒第二排的伍長,讓他們調整位置。
此時距離還剩下百步,陳斌的腰刀在頭頂連續下劈三次。遊騎兵紛紛打馬加速向對面的清軍衝擊。楊光第顧不上第二排隊形,抽出自己的腰刀跟着加速,清軍已經迎面而來,其中只看到一個鎖子甲,其餘大概是棉甲,甚至可能就是棉衣。
距離繼續接近,進入七十步,遊騎兵齊聲大喊,馬速越來越快,對面右翼一名清軍突然一拉馬頭,策馬往北逃開,接着其他幾名清軍一鬨而散,向着兩側逃竄。
陳斌的腰刀高舉指着前方,遊騎兵的隊形毫不停留,從逃散的清軍中間穿過,維持着馬速突入了營區。
陳斌的手和刀朝着兩側揮舞,四個隊長帶隊分散,楊光第帶着第三隊向着右側拉開。
滿地的窩棚和地炤在視野兩側飛快後退,跟王莊一樣,各種各樣的生活器具扔滿一地,營地中充斥着驚天動地哭喊聲,到處是亂竄的人和牲口,還有好幾處火頭。
前方出現了穿過村子的道路,路面上排滿車架,大多數都已經套好驢子,這個營地似乎是在準備開拔的時候才發現王莊遇襲,救援王莊便耽擱了行程。
秦九澤的聲音在後面喊道,“去放火!”
楊光第策馬跑到一處火頭前,抓起一根燃燒的木頭一路點火,這裡的窩棚很多都用蘆葦搭建,大概是百姓經過三角澱的時候砍伐的,隊中游騎兵各自分散點火,很快就燃起許多火頭,向着空中噴吐濃煙,附近套車的驢受到驚嚇,紛紛拖着車架亂竄,有些逃竄時被卡在路沿下面,就拼命驚叫。
周圍到處是哭喊聲,身邊跑過的人都是剃過頭的,需要仔細看他們有沒有拿兵器,否則沒辦法分辨是不是清兵,楊光第精神有點緊張,一邊放火一邊還要看顧兩個伍長的位置,防止他們跑得太遠失去聯繫,同時還要觀察附近經過的是不是韃子,對那些哭喊聲都顧不上去看。
招呼過滿達兒注意距離之後,楊光第看到前方一個車架上全是乾草,策馬過去就要點燃。
他策馬經過面前的窩棚,一個人抱着個袋子在地上翻滾,口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嚎叫,楊光第拉着馬匹繞過,到了車架前才發現旁邊還有兩個人,兩人正在扭打,一個露出辮子的人佔據上風,已經壓在另一人身上,正在撕扯那人的衣服。
下面那人滿臉漆黑,穿一件破爛的僧袍,頭髮被割成了長短不一的短髮,手中抓着一個髒兮兮的蒸餅,光着的兩腳不停亂蹬,滿臉兇狠的仍在拼命抵抗,上面那人用手壓在他臉上,他一口便咬了過去。
上面那人怒吼一聲,朝着下面邊打邊罵,下面那人吃痛叫了一聲,聽着是個女子。
那女子口鼻流血,腦袋被打得轉過來,接着又被對方的手掌死死壓住,她剛好看到了楊光第,她只是直直的盯着楊光第,卻沒有發聲求救。
上面那人打得興起,混沒留意旁邊還有人,楊光第先把乾草點燃,看到上面還有一個褡褳,伸手一摸就是豆子,順手掛在馬鞍後,徑自打馬繼續往前跑去。
剛跑了幾步,楊光第又勒馬迴轉,到了剛開始燃燒的車架旁跳下馬來,順手摸出秦九澤給的小刀,朝着那騎在上面的人喉嚨猛力一刀。
那人頓時脫了力,雙手捂着脖子僵在原地,血水從指縫間滾滾而出,眼神恐懼轉過來看向楊光第。
楊光第湊近一點,仔細看了看那人頭皮的顏色,又伸手摸了摸衣服布料,肯定是江南布,棉衣細密又厚實,,腳下穿着布鞋,甚至還有襪子,楊光第在流寇營中呆過,也在東阿見過被擄掠的百姓,這些貴重衣服都不會出現在被擄掠的百姓身上。
楊光第不由分說,朝着胸膛又一刀,那人大張着嘴,上身直直的仰面倒下去。
下面的女子立刻爬起來,手中的蒸餅塞到嘴裡,伸手就去脫那人的衣服,楊光第起身就走,上馬時回頭看了看,那女子也正好擡起頭來。
楊光第指指西邊,“往西邊那個村子跑,裡面都是不殺百姓的官軍,去那裡能活命。”
乾草已經熊熊燃燒,火焰在旁邊車架上翻滾,女子還是一言不發,只是直直的看着他。
此時前方想起尖銳的銅哨聲,是遊騎兵的集結哨音,楊光第顧不得多說,立刻大聲叫喊招呼隊員。
收攏小隊時,左前方一陣大亂,一隊騎兵殺入營地內,領頭的是一面寫着賀字的認旗,看起來是一股明軍,可能就是臨洮營的,曹變蛟引走了大股清軍,這一路再突入營地。
銅哨又急促的響起,而且在往南移動,可能陳百總擔心互相不熟悉,造成與臨洮營誤傷,楊光第收攏人馬,立刻跟着哨音往營地外撤去。
……
楊村南岸,一面海螺號聲一陣緊似一陣。
一隊隊正紅旗人馬正從北岸趕來,越過冰面來到固山額真旗下匯合,絡繹不絕的馬甲從兩岸不同方向奔來,到固山額真旗下傳遞消息。
“費揚古貝子派人來問,來了多少明國兵馬。”
“葉臣大人說,鑲紅旗也遇襲,讓正紅旗合兵圍攻那些明兵。”
“收管察哈爾旗袞楚斯報,旗下遭明國兵馬攻打,抓獲明兵供稱是宣大李副將營頭。”
“布顏派人來報,從北岸過來五千明兵,把他駐守的村子佔了去,人畜輜重都丟了,牛錄下只跑出甲兵三十人。”
“敖漢部報來,有明兵破了他們的兩處營盤,人畜都逃散了,斬敵二十三人。”
“克布圖報來,明兵京營一千騎來攻,被他擊敗,追斬明兵三十一人,奪馬二十匹。”
大旗下站着的,正是正紅旗固山額真杜雷,正紅旗入邊以來戰功赫赫,但損失也遠超其他各旗,特別是銅城驛附近一系列戰鬥,先是在三十里鋪損失大量真夷甲兵,接着東阿被突襲,奈曼部的巴達爾額駙和察哈爾的古西被打死。皇太極非常看重投靠的蒙古部落,帶着這些人入邊來是跟着打秋風發財的,現在反而丟了性命,都需要杜雷來承擔責任。
在濟南右翼軍又死了統帥,各旗都有些擔心,不知道回去之後皇太極會怎麼對待各旗的將官。好在正紅旗繳獲所得十分豐厚,光是人口就擄掠了七萬,其他各旗都沒法比,回程也十分順利,眼看要跟左翼匯合,能平安出邊去,卻在永定河這裡突然遭到明軍突襲。
右翼有四個旗,偏偏每次都選到正紅旗,而且這次攻擊規模不小,南岸北岸都在遭遇襲擊,許多營地在求援,可以預計損失不小。
這時北邊又來一支人馬,當先的那人飛快的越過河面,他趕到旗下道,“北岸的蠻子是大同鎮的王總兵,已經被擊退。”
杜雷頓時心頭一鬆,來的是正紅旗巴牙喇纛章京霍爾本,帶來的確實是一個好消息,北岸的明軍如果持續騷擾,清軍將抽調不出多少人馬去救援南岸。
清軍對明軍的兵力十分清楚,北岸最大的一股就是大同鎮,家丁一千以上,如果賣力來打,對付起來也有些吃力,現在大同鎮一退,就能抽出不少機動兵力。
霍爾本低聲問道,“杜雷大人,南邊到底多少明國兵馬?”
杜雷沉聲道,“現下接到報來消息,說有十幾個明國營頭,家丁有數千,有一夥奪了布顏的村子,帶着炮。”
兩人都是久經沙場,知道下面報來的多半敵兵數都不準。一是因爲被攻擊之下慌亂而記錯,二是爲了避免被懲罰而謊報。
所以現在報上來數千的話,實際大概就是一千左右。他們也很瞭解明軍這些老對手,出動一千家丁都是很難的,這個數量的邊軍家丁並不好對付。
霍爾本想想道,“那些明軍來奪回人畜去的,奪了怕是走了。”
杜雷臉色陰沉,“這裡有六百馬甲,你領着他們去前邊增援恩格圖,天黑前必須剿清南邊的明國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