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話，韓宇的眉頭下意識就皺了皺，疑惑地看着金母。
而看着他臉上泛起來的迷糊神情，金母微微眯了眯眼睛，眼神中涌出了許多隱約的柔和，但同時，她看着韓宇的目光裡，依然有點難言的複雜。
“之前在醫院跟你說的，因爲家裡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所以無力撫養你，這樣的理由，我想你應該是不信的。”
聽到金母的話，韓宇不置可否地抿抿嘴，還是沒有說話。
“我回去想了想，覺得這樣的話太混賬了。”
金母輕輕搖搖頭，說出了一句又讓韓宇有些驚訝的話，
“不管怎麼樣……這樣的話都不該說出來的，更何況我還是一個母親。”
話說着，金母擡擡頭，目光柔和而複雜地掃視了韓宇一眼，嘴裡輕聲說道：“因爲錢而拋棄孩子，這根本不是一個合理的理由。說得太混賬了。不過……其實我說是因爲家裡已經有了志雄和泰妍的話，也沒錯。韓宇，我現在這麼跟你說，你應該會明白。你知道一個家庭中，忽然出現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周圍的人會怎麼說嗎？”
聞言，韓宇臉色先是一惑，緊接着，他倏地一眨眼，像是明白了什麼，微微皺起了眉頭，眼神有些奇異地看向了臉色依舊淡然的金母。
“沒錯，你應該想到了吧？”
金母與韓宇對視了一眼，整個人深呼吸了一下，嘆出了一口氣，低下頭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流言，非議，甚至是鄙視的目光，全部都……全部都會在不久之後，像是聞到垃圾的一羣野狗一樣，瘋狂地涌過來。
有的時候，言論真的可以殺死人的。
我不想我的丈夫受到別人的議論、鄙視，我也不希望自己遭受這種沒理由的非議。
但說實話，如果當年家裡面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想我會很痛快地把你接來撫養，把你當作親生兒子一樣養大。
因爲如果只是那樣的話，這樣的流言會少很多，人們可能會把你當作我們領養的孩子，至少……這樣的議論大部分只需要我和他兩個人扛就足夠了。雖然你可能也會受到點不公平的待遇，但是沒辦法，你當時被警察送到我們家的時候，才那麼點大，一個人根本不能好好生活，這就當作是你活下來的代價吧。
可是……”
金母的話音一頓，擡頭看着韓宇，眼神看起來依然很是複雜，可是臉上的神情卻是一片坦然，嘴裡邊繼續說道：“可是……我們家當年並不只有我和你父親兩個人，還有兩個孩子。志雄六歲，泰妍五歲，兩個孩子都那麼小……我不能讓他們在周圍人的議論中長大，絕對不能！”
金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斬釘截鐵的，從她臉上的神情中，韓宇甚至看出了點別樣的堅毅。
一下子，微薄的雙脣不自覺地抿了抿，他的心底泛起了點很奇怪的感覺，心裡面的某些疑惑，也在這一刻，因爲金母的話而解開了。
“所以……我以我作爲一個母親的立場，把你送走了，因爲……”
“因爲我不是你的孩子。”
忽地，韓宇毫無徵兆開口的一句話讓金母愣了一下，她眨眨眼看了看在此時臉上的表情也有點讓人說不清楚的韓宇，隨即就一臉坦然地點了點頭，說道：“沒錯，因爲你不是我的孩子。
就因爲你不是我的孩子，或者說，別人會很清楚你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纔不能接納你，所以我當年……才叫來警察，將你送走了。
不過沒想到……你後來會到了允兒他們家。緣分……確實是一個神奇的東西，不是嗎？”
話說着，金母注視着韓宇的目光中，似乎就多出了點似是安慰的神情，語氣裡的複雜好像也少了一些。
“你覺得……我該感謝你嗎？”韓宇坐在一旁問道，臉色看起來有些奇怪。
“不。”
結果，金母好像又給出了一個出乎韓宇預料之外的答案。
她乾脆地搖搖頭，目光坦然地和韓宇對視着，說道：“我並不覺得你應該感謝我，相反，這麼多年以來，我每一天都在心裡痛恨着自己當年做出的那個決定。當年，你被那名警察牽着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我的眼神我到現在都記得。還有你父親，我知道他其實心裡一直在怨我。我也沒什麼好說，你畢竟是他兒子。”
“你的意思是……”韓宇微微皺了皺眉頭，有些意外地看着金母，“你心裡一直在後悔嗎？”
“不。”
再一次，金母乾脆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痛恨我的那個選擇而已，我不後悔。一點也不。
雖然直到現在都很後怕你這孩子當年如果沒有被林家領養會發生什麼事情，可是我一點都不後悔。
因爲，如果當年把你留下來，我同樣不知道家裡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
可能是好的，也很可能是壞的。
但總之，這些很可能都會影響到我的孩子身上。
所以，因爲那一點點，哪怕是一點點的不好的可能性，我也不對當年做出的選擇感到後悔，就算再來一次，我也依然會把你交給警察。”
“……”
韓宇擡起手摸了摸鼻子，然後對從談話開始面對他一直都是一副坦然自若模樣的金母張口說出了一句足以讓金泰妍和金夏妍渾身發冷的話。
“讓人噁心的善心，聽起來更像是爲了應付良心而說出的虛僞的話。”
金母聞言怔了一下，隨後，她做出了一個極其出人意料的反應。
她略顯消瘦的臉上，居然一下子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容，贊同似的點了點頭，語氣聽起來很是欣然地說道：“我忽然覺得我更喜歡你這個孩子了，我們兩個好像很合得來。沒錯，這可能就是我爲了應付自己良心纔會一直想着我是爲了孩子才這麼做的吧。但不管怎麼樣……”
金母看着自己身邊這張俊朗的面容眨眨眼，嘴中輕柔而又堅定似的說道：“我說了，我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永遠都不會。”
眯着眼和金母眼鏡後那雙深邃坦然的眼睛對視了片刻，韓宇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懷裡的那個骨灰罈，心裡忽然覺得很是索然無味。
之前進入這家骨灰堂之後心裡面涌動的各種情緒一下子彷彿全都消失了一樣，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他咂巴咂巴嘴，重新轉頭看向了自己身邊的金母，問道：“所以，你跟我說這些是爲了什麼？”
韓宇不覺得金母特意留他下來就是爲了說這些“廢話”的。
這些話，老實說，除了能讓韓宇重新審視一下自己對於金母的印象之外，根本不能改變什麼。
“跟你說這些當然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
韓宇問得直接，金母回答得也很直接，她一抿嘴，轉頭又看了看不遠處金志雄的骨灰罈，嘴裡輕聲說道：“知道嗎？之前我對你的態度不好，不是因爲氣你，而是因爲氣我自己，因爲我知道……這都是我自己造的孽。”
聽到金母這話，韓宇忽地一皺眉頭，看着金母的目光中出現了點難言的複雜。
“從知道跟志雄一起出車禍的人是你開始，我就知道……這是我當年造的孽開始報復了。
只要一看到你這個孩子，我就會想起自己當年做出的事情，心裡面的羞愧讓我根本不知道怎麼面對你。
當然，這裡面自然也有對你的氣憤，這是不可避免的。
不過我也只是怨了你一陣子而已。
到底心裡面對你的愧疚太多了，而且……就連夏妍那個丫頭能明白的道理，我會不明白嗎？
那件事不能怨你。
主要是看見你，尤其是看着你躺在病牀上的樣子，心裡那種遭到報應的感覺和懺愧太讓人受不了了。
我甚至有一段時間都不敢面對你父親，覺得……沒準就是因爲我，纔會造成那樣的局面。”
“……”韓宇深呼吸了一下，然後眨眨眼，眼神複雜地看着金母，輕聲問了一句：“所以現在呢？你跟我說這些，是你終於放下了那些情緒？”
“也不全是吧。”
金母搖搖頭，回過頭來臉色淡然地看着韓宇，嘴裡同樣輕聲說道：“我今天找你說這些，主要是我這幾個月以來，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我們兩個這樣下去太彆扭了，對誰都不好，我想你應該也察覺到了。”金母眨眨眼，語氣認真地說道。
韓宇聞言眯了眯眼睛瞧着金母，然後忽然一抿嘴，用一種疑惑的語氣問道：“察覺到什麼？”
聽到他的話，金母居然微微挑了挑眉梢，眼神在平靜之餘似乎有些玩味地看了韓宇一眼，緊接着，她的嘴邊好像閃過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搖搖頭，輕聲說出了一句讓韓宇臉色陡然一僵的話。
“你應該察覺到了……你遲早得管我叫偶媽的。”
“……”
韓宇僵着臉又眯了眯眼睛，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在開玩笑嗎？”
“我是不是在開玩笑，你這小子心裡面最清楚。”
金母又笑了笑，韓宇甚至從她臉上那抹淡淡的笑意中看出了點少女似的得意，“你在車禍之後其實心裡就不怎麼排斥你父親了。
那個笨蛋，太呆了，老是怕自己太着急，反而會讓你遠離他。卻沒想到，其實自己心裡掛念的這個兒子，早就在悄悄靠近自己了。
不然……這一次，哪怕你母親的骨灰在這，你也絕對不會回來全州的纔對。不就是也想認識一下自己的家族，所以你小子才跑回來的嗎？
而且，上次他幫夏妍那丫頭跑到首爾，應該是爲了和泰妍一起給你慶祝生日吧？沒錯吧？”
看着韓宇倏地微微睜大了些許的眼睛，金母一直挺平靜的臉上倒是一下子露出了點沒好氣的神情，翻了翻白眼說道：“你也別驚訝了。你以爲我真的不關心你嗎？你生日的事情前段時間熱度可不小啊，結合一下時間，你覺得我會相信夏妍那丫頭是碰巧跑到首爾的嗎？這個老傢伙……果然，老婆永遠沒有兒子親。藏私房錢的時候我都沒見他演技那麼好過……”
話說着，金母掃了韓宇一眼，抿抿嘴，微微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總之，既然你接受了來自他的生日祝福，別說沒有啊，我纔不信那個老傢伙沒有給你送東西。既然你接受了，這就說明你的心裡其實開始接納這個家了。而且！”
金母的音量忽地一高，打斷了張口欲言的韓宇，然後她眼神看起來有些奇怪地看了這小子一眼，又開口說了一句讓韓宇臉色僵硬的話。
“而且……遲早你這個小子會因爲泰妍和夏妍回來的。”
“……”
“你真的覺得……我和你，能成爲家人？”
韓宇話說着，表情有些怪異地看着坐在自己身邊的金母。
到了現在，他當然總算是看出來金母今天單獨把他留下來談話的目的了。
她想和他“和解”。
韓宇知道“和解”這個詞用得有點詭異，但更詭異的是他們兩個人之前的那種關係。
所以韓宇根本沒想到金母今天找他談話的目的居然是這個，他還以爲她留自己下來，僅僅是爲了說一些過年時他們兩個人之間井水不犯河水之類的話。
然而，讓韓宇更沒想到的是，在聽到韓宇的問話之後，金母就用一種看起來更加怪異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後嘴裡有些沒好氣地回答道：“你以爲我願意跟你成爲家人嗎？我這是沒辦法了好嗎？丈夫和女兒都向着你這個臭小子，你讓我怎麼辦？至於能不能成爲家人的這個問題，有什麼好問的？家人就是家人，你天生就是這個家的，有什麼好說成不成爲的？”
金母此時的語氣聽起來有種和年齡不太相符的感覺，讓韓宇聞言愣了愣神，緊接着，他的眉頭情不自禁地皺了皺，低下頭，目光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懷裡的骨灰罈，心中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看到韓宇這副樣子，金母抿抿嘴，收斂起了自己臉上有些不太友善的神情，又開口說道：“當初因爲你在醫院的緣故，我沒有辦志雄的49日祭，可能我心裡也不太想面對這件事情吧，你爸就隨我去了。
而你自己，也因爲我的關係，雖然有時間的因素在裡面，但到底是因爲我的原因，所以你纔沒能參加你母親的火化。
這樣一來一往，我們兩個……扯平怎麼樣？”
“……”
轉轉頭，兩道意味複雜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一下，隨後沉默了片刻，一聲低沉又好像一下子輕鬆許多的聲音響了起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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