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燕弘亮收起刀。
以他二人的關係,平日的維城必然不會計較這些,但他知道, 維城終究與常人不同。
“我此番來長安, 就是授命將你帶回齊州的。權萬紀一事待你回到齊州想怎麼查便怎麼查, 你如今淹留於長安一月有餘, 有用嗎!”
“我還有多少時間?”
“不到一月。”淡漠的聲音傳來, 透着不通人情的冷漠,“一月後,必回齊州。”
“齊州……”維城幽幽嘆了口氣, 道不盡的焦躁,“他爲何要叫我回去?擔心我?還是利用我?以爲我不知道嗎!燕弘亮, 以我的身份莫非還有人敢暗害我不成?”
“這可不一定。”燕弘亮冷哼一聲, 透出危險的氣息。維城的心漸漸收緊, 右手悄悄握緊了刀柄。
“你莫不是忘了,一年前你到底是怎樣離開長安的。如喪家之犬般被趕出來?病養好了便將逐你出長安?你忘了陛下是怎麼對你的嗎?忘了當初所有人是怎麼看你笑話的了嗎?”
“住嘴!”維城捂住雙耳, 沒有溫度的話語宛如一道道飛來的刀子,將他的舊傷血淋淋地割開。一年前的光影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迴盪,他記得那個垂死中的午後,所有人都在期待他死去,包括他的母妃——
“這樣的孩子生下來幹什麼?受苦嗎?”
“不學儒術竟喜好些方技, 胸無大志, 恕老夫難教劣根。”他記得, 夫子一臉不屑的神情, 三言兩語便輕易地粉碎了他的夢想。
“連自己的夫子都敢不敬, 你這個孽種!”他記得,幼小的自己忍着劇痛一階階滾落在地, 殿上傳來男人雷霆般的怒吼。
他更記得離開長安的那日,他不捨地回望城牆,身爲骨肉至親的胞弟們緘默地望着他,露出再難掩飾與剋制的哂笑……
點點滴滴,他記得一清二楚!
“想起來了嗎?”燕弘亮勾起嘴角,看着維城無比狠厲地瞪着自己,彷彿在質問自己爲何要讓他想起這些事。
“想來你沒忘記,那就好。長安真的有你的容身之處嗎?看來好像並沒有。”
“你想說什麼?”
“你私自帶兵入京,若讓他人知曉會如何?”
“我是爲了將權萬紀帶回齊州。”維城極力辯解到。
“那也只是你的說辭罷了,況且你並未找到權萬紀,孰能證明你的話有幾分真假?若仍淹留於京,陛下與諸皇子本就與你有讎隙,你猜他們會作何感想?”
心神徒然具震,維城緩緩道“莫不是謀……”
“就是你所想的那樣。”燕弘亮頷首,神色再次凝重起來,“想要在世上生存就要應懂得趨利避害,如今你還要繼續留在長安嗎,齊王殿下?”
維城心亂如麻,他僅憑一己衝動和恐懼偷偷追至長安,企圖阻止權萬紀面見父皇。只要將權萬紀帶回齊州便離去——除此之外他從未多想。
繼續留下來的後果,只會進退維谷讓自己的處境雪上加霜,世事一直襬與眼前,只是自己未曾看見罷了。自己親自追來,除了帶回權萬紀便是想再看一眼心中的長安,卻不曾想這裡早已是沒有了他的長安。
“可是權萬紀還未找到,萬一他日後在父皇面前讒言,那我們……”
“他不會面見陛下的。”強有力的肯定穿透空氣,維城的瞳仁霎時收縮,彷彿無形的事物在腦海重重一擊。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面見父皇?”心中的疑惑漸漸擴大,他察覺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燕弘亮眼眸微垂,臉色驟變。沒想到維城的反應如此敏銳,維城是他們的擋箭牌,若在長安出了意外,一切皆會前功盡棄。
“此等小事殿下不必管,殿下只需記住,他永遠不會威脅到殿下了。”
“你們是不是對權萬紀做了什麼……”他想起來了,從齊州出發的中途權萬紀便失去了消息,也許是對方察覺到追兵快馬到了長安,可待自己到了長安後卻一直尋覓不到對方的蹤跡。
“你知道他在哪兒,對不對?”相交多年,燕弘亮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
“舅舅派你來尋我會齊州,說得好聽,想必權萬紀纔是你此行的目的罷!”
燕弘亮默然。
“怎麼?如今是嫌我礙事了,想把我支出長安?”
“我等只是在乎殿下的安危罷了,若殿下執意如此我等也無法干涉。只是這麼短的時間,殿下再怎麼查終歸也是徒勞罷了,不如交由我等處理。我授命將殿下帶回齊州,還請殿下別讓我爲難。”
維城注視着眼前的男人,眼神的溫度降至冰點,良久甩袖而去。
看着清瘦的背影漸漸消失,燕弘亮的臉色愈發陰沉。
街角處一口棺材和滿滿的瓶罐彷彿像藏了許久般幽幽靠近。如若維城多留片刻,便會發現那瓶罐裡裝的正是他一直從蕭蘭因身上尋找的蠱蟲。
“都運到鬼市了?”燕弘亮轉身問到,擡棺材的人旋即點頭。
“那便好,裡面的東西開莫要像來時那般被人看見了,否則再讓人查到鬼市來我們都得自裁。”
燕弘亮敲了敲棺材,空悶的響聲輕輕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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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捲長安的風從細狹的門縫吹入,蕭蘭因剛梳好的頭髮又打起了小結。
她煩躁地對着銅鏡,拿起篦子狠狠理着,待噼啪作響的髮絲漸漸理開之時,被蠻力所斷的青絲也落得差不多了。
看着墜地的烏青,蕭蘭因一陣無奈。酷寒嚴冬本就讓人不想出府,每當此時長安城裡的女郎都會在家規規矩矩地拾起針線,聊解乏悶,唯有她與那些女子不同,依舊沉溺於自己的心思中。
冬至郊祭的畫面一幀幀閃過,最終定格了那雙無名伸來的手上。那人的身形與當初在鬼市見到的鬼面罩無比相似,只是他怎會在那裡?能在陛下的郊祭遇見,想來那人先前定是站在朝臣一列……
竟是朝中之人,蕭蘭因一愣,手不禁微微一顫,還未插穩的玉簪偏斜而落。
她努力回想了這幾日自己所幹過的事,一不曾殺人二不曾參與朝中那些的爾虞我詐,除了去了趟鬼市便真的只是長安城中規規矩矩的貴女了,那人爲何屢次接近自己?
百思不得其解,出了蕭府,蕭蘭因走着走着來到發現屍體的河岸。逢歲末已少了不少商賈,不遠處微皺的水面上,倒映着挺拔的身影。
“你怎麼在這兒?”她看着眼前的李治頓了頓。
“阿蘭。”李治有些詫異地回眸,淺淺一笑。
“你一個人在這兒做甚?”蕭蘭因問到。
“方去見了八哥正巧途徑於此,這河岸比之別處頗有些冷清,我便想停下來看看。”李治平靜地望着河面,彷彿再說一件極爲平常的事。
“你不知道嗎?這兒自從撈上了更夫的屍體後自然不願有人多來。”蕭蘭因笑道,平日裡尋常無比甚至到了忽視地步的事物只要與死人掛鉤,也能像粘上晦氣般讓人怖畏。
自發現屍體後法事便斷斷續續做了幾波,想起那日衆人面目嚴肅生怕有吃人的水鬼跳出的神情,她不禁滑稽一笑。此事怕是不出數月衆人便淡忘了,介時依舊是商船滿布。
“那更夫可是在此處發現的?”他並未告訴蕭蘭因此事由他調查,自然他亦無需告知,只是蕭蘭因既親眼見過一切說不定會提到些什麼。
“就在那兒,”蕭蘭因指向一處,“可惜了,你沒有見識到當時的場面,人羣足足圍了幾圈,我還是在一旁站了好一會兒才進去的。”
“哦?那阿蘭以爲兇手爲何要殺更夫?”
“我?”蕭蘭因瞟了瞟李治的神情,先時金吾衛本就不願自己介入,李治再怎麼說也是皇子,當初也曾勸她不必管此事,她若是說出這些話語怕是有些亂議了罷。
“但說無妨。”
她望着李治信任而溫和的目光,不由得壯起了膽子,也罷,就當是解悶罷。
“那日我被金吾衛攔下本因此氣惱了許久,可日後當我冷靜下來,有些事情便越想越不對。”蕭蘭因說到,“我一直不明白更夫爲何會被拋屍河中,畢竟此處多有漁船捕魚,屍身極容易被發現,這樣做豈非得不償失嗎?或許的確是情急所使,但那時四下無人,真兇完全能處理得更好後再敲鐘,可轉念一想,若是兇手故意叫人發現的呢?”
“故意?”李治輕聲道,眼瞳微小的縮了一下。
“假設更夫撞見了不該撞見之事,真兇殺人後發現還有另一種用途便將屍體拋屍河中了。他熟知此處船伕有捕魚的習慣,若是屍體讓人發現勢必會引來金吾衛等一衆人,大家的注意力便都會集中於此,介時那段空白的時間纔是他想要的罷。所以當時真兇極有可能仍困留於此,且他身上必有事物極爲引人注目,他需要時間避開衆人的視線去做隱蔽的事,當衆人的注意力轉移至屍體時他便能安全離開了。”
李治緊皺眉頭,她一定注意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物,下意識地如此聯繫。
“你那日可是看見了什麼?”
“你怎知……”蕭蘭因一時梗塞,緩氣道“一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