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落下,打溼了長安。
冰涼的物事貼上臉頰,蕭蘭因不僅微微蹙眉。
她擡頭,圓滾滾的石榴內是顆顆豔麗飽滿的殷紅落入視野,依稀可見皮上的水露。
“吃點東西罷。”李治柔聲道。
蕭蘭因無精打采地嘆氣,渙散着雙眸將貼過來的石榴順手取下,甘甜在口中化開,她卻食如嚼蠟。
“今日怎麼這般愁眉不展的?”李治恬然舒着眉,指腹輕挑着香爐的灰燼,就像已預備好那般靜默地等待着對方開口。
蕭蘭因恚怨如啄木鳥般摳着石榴籽。昨日那在河岸毒殺的更夫一事尚未查明,金吾衛趕到,她竟也被劃在閒雜人等的隊列內不得插手。此事橫堵在心,就算本不大在意也開始上心。
“原來就爲此事?”李治輕笑。
“此事怎麼了?此事也很重要的。”她說完心底話,未曾想對方竟是這樣的迴應,不僅生出委屈的神色。
“官差辦案自有其運行法則,他們也只是恪守律令罷了。”
李治勸道“他們不用蕭少俠,是他們的損失。蕭少俠雅量,豈會在意?我說的可對?”
見蕭蘭因支支吾吾消着氣,他不禁升起一股玩味,沾着香灰的手指輕撫着美人鼓起的雙頰。
頃刻間,海棠點墨,蕭蘭因一如沾了食的饞貓而不自知。
“不過說來昨日也的確有個奇事。”
“哦?”
她喋喋道“李治,你說奇不奇。昨日我恰巧見一女子如京,身爲士族貴女竟做出爲求善名而將長安的餿米當作濟糧施給流民的事。我實在難忍便提點了她,長安有我豈容她胡來。”
“阿蘭,你又在欺負人。”李治笑意愈濃。
“我這是在教導她,端正己身,而後濟人。”蕭蘭因抖抖腿“況且,我也並未明說讓她出醜。”
李治垂眸凝視着,他並未告訴簫蘭因,這些事就算不說他也是知道的。自然,他也無需告知對方。
見蕭蘭因如順毛的貓般安撫好,他稍稍寬心。只是那雙頰帶灰的模樣,我見猶憐令他歆動。
溼冷的風吹入,晦暗的風雨中,一道身影正一瘸一拐地向着大殿上談話的二人靠近。
來人的蓑衣脹滿了雨水般沉沉壓着身子,蓑草的尖端溼漉漉地滴着水,渾身散着泥腥味。
“殿下……”
李治起身迎上去,“夫子且去偏廳侯着,本王這就去。”
蓑衣下的人慢慢作揖,被人引去了偏廳。那人踽踽蹣跚整個人臃腫地走着,背影盡顯老態。
少卿,蕭蘭因問到“那人是何人?”
“是我幼時的少傅。他早已辭官講學,如今恰好又回到了長安,我便想再見見恩師。”
“……那你要走了嗎?”好不容易提起的興致又被打斷,蕭蘭因癟癟嘴。
“師恩之重,無以爲報。”
“嗯……好吧好吧,我允了。你快去罷,別讓夫子久等。”
“好。”一隻大掌撫上她的頭,“我去去便回。”
望着李治消失在廊盡頭,蕭蘭因心中又是一股違和之感升起,百無聊賴地拖腮念道,這夫子,怎地偏偏在此刻來?
可當她把手從腮上移開時,掌心竟成了一團黑雲。
“啊!”難怪方纔李治的笑如此有深意,她望着銅鏡裡黑臉的“花貓”又氣又惱。
慘叫傳到偏殿,來人的蓑衣剛脫至一半,不禁愣住。
“無妨,夫子不必理會。”李治笑道,退去左右,關上一片風雨。
*****
“來人啊,備水!還有,把門外那把刀也拿進來!”
周遭的雨汽越來越瀰漫,大殿顯得越發沉抑。
婢女端來盛滿清水的盆盂,蕭蘭因靜靜沾着帕子,盥洗臉上的香泥。
直到銅鏡中重現美人的玉容,她才放下帕子。
欺人太甚——她碎碎念着,正想將帕子搭在几案上,忽見案上是一堆不能遇水的信箋,忙抽回了手。
“嗯?齊州?”引人注目的字跡一閃而過,眼尖如蕭蘭因即刻回頭。
方纔李治便是在這兒臨案而書,竟是在寫信?李治不是說沒有線索嗎?那這又如何解釋?
她小心翼翼地取來信箋細細查看,越往下便越發錯愕。雖然她很早便發現了李治淡淡的疏離和讓人窺不透的隱藏,可直到如今,原來她才發現所有自己最想知道的秘密全都是由他壓下。
從最初加害中書舍人的高麗婢到幾月前的高婕妤,無一不和一個地方——齊州有着莫大的淵源。
信中,李治多次讓人留意齊王府的動靜。他談及中書舍人曾屢次上疏直言魏王逾矩之事,除了太子的人還有誰會如此抓着魏王不放,是以高麗奴一行必是有人想借中書舍人挑起太子與魏王的紛爭擾亂朝綱而刻意派來的。包括自己被劫,也極有可能是齊王的手筆。
皇子犯法非同小可,陛下爲安撫民心,穩定朝臣下令此事不可外露,就連她亦不能。
蕭蘭因放下信箋,她該責備李治嗎?那將她矇在鼓裡的感覺讓她心亂。可既是陛下的旨意,她又有什麼理由去責備一個遵從父意的人?
這些時日來她對李治的百般發問、刨根問底讓她直到現在才重拾一個不變的道理,李治是晉王、是皇子,他身上有更重要的擔子,不能爲她而遷就。
蕭蘭因輕輕走至偏廳外,隔着杏木門,隱約聽見二人在言語。屬於李治的嗓音模糊地傳來,和雨聲融爲一處。
她欲敲門,咬咬牙,還是將門上的手收了回來,輕輕地扣下……
*****
“殿下,當真要向老夫打聽此事?”
“當真,我想知曉關於齊王的一切。”李治的聲音雖和平常一樣,卻隱隱透着堅定。
“齊王啊,”那夫子笑笑道“想當年老夫還是少傅時,衆皇子中唯有他不聽教誨,老夫這條腿還是他給折的呢。”
“治兒替兄長向夫子賠罪。”
“殿下使不得。我方從齊州回來,想必殿下也是因此才喚我來的吧,那就莫要做無謂的事情了。”夫子連忙說道。
“齊州,的確不同往日了。殿下料的不錯,近日的確有許多高麗人出入。許是離高麗近,並未有人疑心什麼。只不過,如今齊州倒是不能再待了。”
“爲何?可是兄長又幹了什麼?”
夫子嘆了口氣“陛下授命長史權萬紀去管教齊王,如今他二人已勢同水火。恕老夫直言,齊王的性子在長安時殿下也見過。他自是睚眥必報,齊州又豈得安寧?”
“權長史如今怎樣?”
“我正要告訴殿下的就是此事呢。”夫子開口,李治才知曉這二人如今真真是如宿敵般想置對方於死地。
一月前只因一塊石頭落入權府,權萬紀一如驚弓之鳥,想到齊王的性子,自然疑心是他暗殺,當即將齊王的人無故抓如牢獄。此事在齊州人人皆知,權萬紀泄恨後竟說要面見聖人,借龍威懲戒齊王。如今,也不知是否真的動身了。
“多謝夫子。那夫子可曾在齊州聽聞齊王和高麗有關聯?”
夫子撓頭“齊王在齊州名聲的確不好,可未曾聽聞他與高麗有交集。老夫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李治剛要致謝,又忙被夫子攔下。
“幾年不見,殿下的身邊倒多了些姝色。這樣放着佳人在殿外殿下可放心?”他想起剛入內時那女子灰着臉一雙明眸靈氣動人的模樣,晉王一向不會讓人獨自待在他的正殿。
“她是蘭陵蕭氏之女,期年後也應是晉王妃了。若治兒不放心,又豈會留她在此?”
夫子聞言,憨笑道“我看那女郎生的倒是一臉機敏相,本以爲你這般性子會找一個溫婉的女子,未曾想竟會是和你性子如此不符的人。”
李治輕笑“從來緣分,孰能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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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正殿,雨仍在下。
“蕭女郎人在何處?”李治環顧了四周一圈,空蕩無人。
“回殿下,女郎在閣間煎茶。”婢子通報到。
李治走向几案,雙眸一凝。案上雖是最初的擺放,信箋卻已然殘留了淡淡的餘香。
她果然看了。李治笑了,將蕭蘭因查看過的信紙取出,倏地竟將之放到了火燭上。
火苗竄上翰墨整張信箋化作片條灰燼。
他拍拍手,摸住几案的背面輕輕一按,一層秘匣顯現,而裡面纔是滿滿蓋有晉王官印的真正信箋。
李治看着完好的信,眼角暈開一抹笑意。和先前的信不一致的是,關於齊王的事,他根本就沒有稟報父皇,下令一事只是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