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鬼廟去往大理寺的路上,李貞雖偶爾有些戲謔之言卻再無初見時那麼誇張,不時沉思着。
也許是自己的那番言語引他深思吧,蕭蘭因並未太過在意。
她再次停駐在大理寺的門前,這一次徑直朝案宗室走入。墨香隱隱傳來,簫蘭因不禁一愣,輕輕釦開門。
少年白皙的手映入墨硯中,他緩緩擡頭,望見一雙靈氣的杏眼。
少女的側顏被日光勾勒出柔美的弧線,醒目出塵的氣質宛如初春的晨曦,明媚軟旖,不自覺地吸引着他無限的嚮往。
李治怦然怔着,直到少女走進,他才輕輕壓下那一瞬的失神。
“原來李兄躲在這兒等我們呢。”銀鉤鐵畫的字跡落入簫蘭因的眼瞳,想來應該是方纔李貞所說的一些事務。
李治看着先後進來的二人,有些愕然。
“阿蘭,你們在鬼廟可是發現了什麼?”
蕭蘭因擡眼不言,看着少年清澈如泉的雙眸,賣關子地吐舌。誰讓他失約,錯過了鬼廟裡的發現。
可少年依舊看着自己耐心等待着回答,這讓蕭蘭因有些無從適應,任誰被男子這樣赤誠盯着都會不好意思。
她還是緩緩開口,講述着方纔的一切。但不知爲何,蕭蘭因刻意隱去了那詭異的夢和詭異的冥冥之中的指引,有那麼些預感,那只是無意間闖入的另一件事的徵兆罷了。
言罷,李治的臉色愈發陰沉。看來李治是在爲此事苦惱,看着他較真的模樣真是可愛。
“忘了告訴你,我有一招妙計,不知道李兄你用不用?”蕭蘭因挑眉。
“什麼妙計?”少年的聲音隱約有些顫抖,面容卻依舊平靜如水。
“上兵伐謀。他們要殺人,我們就誅心。”
堅毅而果決的話語擲地有聲,蕭蘭因捧起墨錠把玩着。方正的墨碇隱隱透着烏黑的亮光,不過,這大理寺的墨錠怎麼有些像宮裡的貢墨?
她沒有多想,很快便將二人湊至跟前,悄聲商議。
*****
壬寅年驚蟄,雲雷屯雨。長安東市的商賈往來依舊,馬蹄將地上驅邪的石灰踩得紛亂。
幾聲厲呵傳來,沿路的行人紛紛劈開一絲空地。人頭攢動,有好奇的人們被人羣擋住,伸直了脖子向中心望去。
三個穿着統一端正的人被布罩住頭,在衛士的帶領下走着。東市的聲音慢慢炸開了鍋,一下熱議如潮,各種從未聽說過的小道八卦漫天飛舞。
衆人都在期待着什麼,畢竟像棄市這種事如今的確不多見,衛士越是如此呵退着路人,衆人便越想看個究竟。可那大隊人馬押着三個人來來去去在東市繞了好幾圈,除了遊街之外便再無動靜。
那三個疑似死刑犯的人又停下了,這次衛士依舊一言不發,甚至連這三人姓甚名誰、所犯何事這樣熟悉的開場白都沒有說。一隊人像閻王差一般沉默地遊蕩着,衆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最初的好奇逐漸變成了恐懼。
發生什麼了?這三個人是誰?長安又又又怎麼了?是你是我還是他?
東市的氣氛一時變得古怪,人羣像熱鍋上的螞蟻般議論着。
不遠處的樓臺上,爆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這就是那丫頭所說的妙計?從郭府挑三個矇頭人,溜大街?這也管用?”李貞望着樓下的百態衆生,忍俊不禁。不知道的還真以爲發生了什麼大事呢。
李治覷了兄長一眼,反駁道“的確妙計,想不到她還挺聰明。”
笑聲頓時收起。
“無聲的恐懼,最易恫嚇人心。”風捲起李治的衣袂。搜尋一個婢女那麼久都杳如黃鶴,若說郭府沒有內應連他都不相信。
利用這樣的方法制造恐慌和輿論,留下足夠的空白任憑想象。但凡是郭府的下人一眼便會認出那三人穿的正是郭府的家奴服,犯人情急之下誤以爲出事而聯繫內應最好。就算計謀暴露,此刻的長安也已死守,匆忙出行的人更爲可疑。
聽着弟弟的一番言論,李貞開扇掩面,十分汗顏。九弟到底在說什麼啊,他聽得是雲裡霧裡。
他真的只是一個才貌雙全又恰好文武精通的凡人,竟被捲入這樣撲朔迷離的事件中,還夾在這對夫婦中間,實在是苦煞他也。
“說起來,那丫頭倒是察覺出了高麗婢是被人指使的。九弟,她知道的太多了,這可不妙啊,你打算怎麼辦?”李貞蹙顰。
“無妨,她只是在猜測罷了,這幾日兄長多注意一下便好。等事情過去,我自會處置。”樓下衆生驚擾,李治淡然一笑,眼底的陰沉一閃而過。
看着弟弟永遠不變的笑顏,李貞無奈地搖頭,擺擺摺扇。真不知那丫頭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攤上這麼個滴水不漏的主。
一陣扣門聲傳來,說曹操曹操到。簫蘭因應約而至,瞬間化成雪青色的團坐在月牙凳上。她搖起凳子腿,第一眼便落在了桌上擺弄的梨子上。
“想吃什麼不必客氣,儘管取罷。”
有了李治的准許,簫蘭因就放心了,拿起桌上的梨,塞入口中。自己還在長身體自然是很能吃,況且既然是看好戲怎能少的了美食?
不一會兒,桌上的梨已如風捲殘雲般被她橫掃了大半。
“如何?我的提議不錯吧。”她驕傲地看向李治,梨子甜潤生津的感覺使她心情大好。
“太張揚了,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那麼會算計呢。”李貞接了話,他是徹底被女孩的外表騙了。
“小場面。要是給我更大的機會,我還可以弄得更‘血雨腥風’些。”眼前的少女宛若世間美好的集合,卻用最無辜的臉玩笑地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你的方法自然是好的。”李治說道“相信不出幾日就會有動靜了。”
不論多少次聽到李治的誇讚,自己總會心花怒放。簫蘭因含笑低頭,繼續消滅着梨子。
她斜倚在樓臺的欄杆上,看着遠處暮色蒼茫,京城春光大好,頓覺醉意。
正當春光醉人之時,一道褐色的影子從樓下閃過。
簫蘭因揉揉眼,那是自己的錯覺嗎?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窺視着自己。她眯着眼細看着樓下,卻沒有發現任何蹤影。
“阿蘭,在看什麼?”白皙的雙手輕搭上她的肩,她如渾身焚火般猛然打掉李治的手,李治有些愕然。
“沒什麼。”簫蘭因一瞬戒備地看着,她還沒有習慣不太熟的人近身。真是奇怪的人,自己與他相識不到一年,怎麼李治對自己像是認識了很久似的,彷彿自己本就應該與他很熟。
不良人入內,打破了二人的小尷尬,往李治的手中遞上一疊事物。簫蘭因湊上前去,居然是波斯邸的登記錄。
波斯邸是長安最大的交易的處所,若非動用大理寺的力量這類商館斷然不會泄露客人的信息。
據登記,青城是近日才頻繁來往波斯邸的,時間與郭正一被下毒吻合。可是,和她來的卻是個男人,自稱是投降於大唐的高麗人。
高麗人,又是高麗人。這二者到底有什麼聯繫?
與李治二人散後,簫蘭因騎在馬背上想的焦頭爛額。
人聲漸漸遠去,街道上寂靜得可怕。她出神想着近日發生的一切,絲毫不絕覺馬蹄已越來越慢。直到闖進了一條死巷,馬兒突然駐足,紋絲不動,她纔回神。
長安的街道都是寬敞筆直的,這樣的情況少之又少。真倒黴——簫蘭因一陣腹誹。正欲調轉碼頭之時,一個急剎,馬兒受驚地將她拋落。
簫蘭因的衣服擦在地上,皮膚傳來一陣火烈的疼痛。她齜着牙,想要伸手抓住馬繮,驚嚇中的馬早已亂踩着馬蹄奔去。
熟悉的褐衣進入她的視線,四下無人,只聽得暮鼓聲聲從遠山的寺廟內傳來。
“怎麼,不跑了?”褐衣男子緩步靠近。
“你到底是誰?爲何要這樣?”
“很簡單,你知道的,太多了。”男子聞言,一聲嗤笑。
“是你指使玉素下毒的對嗎!”
“這個問題,你留到地府再問吧。”
簫蘭因意識到不妙,順手往自己的腰腹摸去,卻發現寶刀沒帶。只見對方突然向自己衝來,死死扯住了她的衣襟。
無端的變故令蕭蘭因始料不及,噗——突如其來的溫熱頃刻間襲來,覆着她的臉,黏住了睫毛。
她下意識地舔了舔脣邊,只嚐到一抹鹹腥。
男子擡起的面容宛如嗜血的厲鬼,狠戾、陰噬。
空寂的街道就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吞噬着一切。趁男子口血噴濺的虛弱之際,簫蘭因大叫着救命,卻被莫名一扯,猛跌在地,腳腕宛如骨裂。
褐衣男子重新恢復了體力,一記重臂扼住蕭蘭因的喉嚨。緊接着刀光一閃,一把利刃襲來,簫蘭因死死抵住。
血,沿着刃邊滑落。這回是她自己的血。
“你到底是誰!是不是你指使着這一切?”蕭蘭因破聲大叫。
千鈞一髮之際,啪——一聲清響。
她感覺到喉嚨上的禁錮漸漸消失,男子痛苦地慘叫着逃去。地上,是一根晃眼的銀針。
清響傳來的方向,遠處的李貞緩緩收手。
“你、你,”蕭蘭因不可置信地指向來人,剛想出言,未恢復的喉嚨又是一陣刺痛。
“竟然讓他掙脫了?”李貞拾起銀針,歪頭扶起簫蘭因,“嗯~,不過看樣子那人也跑不遠了。”
“你怎麼來了?”簫蘭因定了定神。
“九弟說看你神色不對,所以趕來看看。他不會武,在後面追着呢。”
李治追來,少女衣上刺目的血不由得讓他顫慄。
“阿蘭……”少年直勾勾地看着,溫和的臉龐隱隱透着擔憂。
“那個,李兄,手……”蕭蘭因手腕被握出了紅印,但是面前的人卻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這不是我的血,看,我一點事也沒有。”,她自顧自地轉着身子。
李治沒有接話,片刻,溫聲道“走吧。”
這個李治,怎麼時冷時熱的?簫蘭因乖乖跟在身後,她想自己已經猜出了李治要去哪兒。
“哎等等,九弟你還沒說去哪兒呢。”
李貞追來,簫蘭因回頭說道“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