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欣然遣獻於昭陵, 大喜,賞淑妃。”
王玉顏反覆念着,簡練的一句話如一根棉針刺得她無法入眠。對於李治, 她並不愛, 可她無法放棄後位, 就算要終生獨守空房, 皇后二字的分量已經超越了所有的誘惑。
她要的是一個後位, 一個萬人仰視的位子,一個蔭福太原王氏的地位,不是麼。
自己從始至終都是這樣一個人。王玉顏自嘲地對着銅鏡, 取下滿載着慾望的金步搖。
只是今日之事,她隱隱趕到了打心底傳來的恐懼與對方的威脅。
所有人都知道了蕭蘭因與吐火羅一事, 就連身爲皇后的她都沒有這樣的美譽, 這份禮確實有些逾矩了。
一想到日後, 自己身下的後位可能移步他人,王玉顏將簪子摔碎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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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 息奴酒肆酒旗當空。
女子頭戴帷帽,喝完一壺酒起身離去。
“女郎留步。”女子的帷帽轉動,看着叫住自己的人。
蕭蘭因問到:“你是吐火羅使者,明明知道我的身份,爲何要躲我?”
女使者的帷帽下傳來輕柔的女聲“你……”
“別告訴我認錯了, 這套說辭都是哪朝的陳詞了?”
“既然這位女郎不願說, 那我就不妨來猜猜, ”蕭蘭因詼諧道:“女郎的謝禮, 恐怕謝的不是一罈九醞春, 而是女郎的妹妹罷?”
女使者帷帽下的身子似乎在顫抖。
“果然。”帷帽下的人一言不發,蕭蘭因已經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 ”帷帽下傳來清冷的女聲,“你是如何知曉的?”
“你問我如何知道,女郎莫不是忘了我夫君是何人?”
“原來如此。”
“所以,小蠻就是你的妹妹。”蕭蘭因一針見血,“你所謂的謝禮也是與她有關,因爲你要感謝的,是我對小蠻的照顧,一罈酒可換不了一隻神鳥。”
“女郎自己知道便好。”女使者擡腿欲走。
“等等,既然你那日認出了她,爲何還要躲?”
“她過得好就夠了,至於我們之間的事,並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蕭蘭因發問。
女使者再一次定住,“娘娘,小蠻已經認不出我了,早已忘記一切又何必再起糾葛。相不相認並不重要,彼此安好就行。”
“我的謝禮已經送到,你不必再費心尋我了。”轉眼間,女使者已不見蹤影。
“真的不追?”無人察覺的暗處,李治緩緩走出。
“不必,再追也沒有用的,她想必也不會再來了。”蕭蘭因望着桌上喝乾的酒,說道:“有一點,她說錯了,小蠻,是記得的。”
過去的恩怨蕭蘭因不會攪擾,女使者已經將小蠻委託給了自己,自己只着眼當下,好好待小蠻便是。
“阿蘭,明明是你自己查到的,怎麼方纔卻把功勞推給我?”李治打趣道。
“誰讓九郎身份特殊呢,”蕭蘭因一副“狐假虎威”的奸妃相,“當然是打着你的名號更能嚇唬人啦,我不用白不用。”
李治失笑。
他休了一日的朝陪蕭蘭因出來半天,竟有些想與她一起驕奢紈絝的衝動。察覺到自己似乎被帶歪了,竟如此心甘情願,李治感慨,美人關吶美人關。
“九醞春,我請你的。”蕭蘭因端來兩盅酒,自己一口豪飲了下去。
李治也學着她一口悶了下去,未幾就是一陣咳:“咳咳咳咳咳。”
蕭蘭因開懷大笑,李治果然不適合這種飲酒方式,竟連耳根都發紅了。
“喝完就回去罷。”李治將酒放在一邊。
“九郎今日還有奏疏嗎?”
李治點頭:“吐蕃贊普死,我已遣右武衛將軍去弔祭,還需多派些人手。”
蕭蘭因不再多問,朝堂之事後宮不好多問,況且以她的性子,本就不喜歡朝堂那些彎彎繞繞的事情。
但幾日後,饒是蕭蘭因那般兩耳不聞窗外事也被驚動了。
與右武衛將軍一同派去弔祭吐蕃贊普的,大多都是太原王氏之人。太原王氏一直是五姓七望,從不會遠離朝堂,李治挑人的顯然和變相貶謫無異。
王玉顏氣得發抖,一路跑來長生殿求陛下,還被陛下打發了出去。
李治顯然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把太原王氏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以至於這些時日朝堂一片喑啞,最後妥協地接受了這一舉動。
太原王氏鬧騰了一陣,不知怎麼就沒了聲音,趕上陛下去觀內祈福,宮內更是忙得不可開交,這件事就被莫名沖淡了。
至於蕭蘭因,也沒有閒着,李治賞她的那些布帛古玩金銀珠寶,除了官造不能流出宮的,其餘全被她換成錢糧去安頓流民和修繕道觀。
畢竟生民糧草關係到大唐國祚,這些東西宮裡有的是,自己也從來不缺,不如拿去幹些利民之事。她承認,自己的作爲的確有些私心,但那有如何,只要見效就行。
她總不可能如夢裡的自己一般傻傻地當一個奸妃,必要時改善一下形象也是要的,更何況本就是做善事,就當給自己積德,看在她蕭蘭因那麼有善心的份上,一定要長命百歲呀。
一時間,長安諸道觀多了蕭蘭因這位大功德主,朝野上下提及她也多了些褒讚之聲,就連長孫無忌也不好再無端挑刺了。
大唐與民休息,就出此等賢妃,從前對蕭蘭因嚼舌之人反倒被視爲搬弄是非之人。
到了祈福那日,朝元觀內花果燈香,民間祈福的河燈順水飄來,河面的平靜被支離打破,滿川雲漢。
祈福完畢,君王可以選擇回宮亦或是與民同樂。先帝年輕時,經常與長孫皇后喬裝平頭布衣在長安玩鬧,成爲一段佳話。
蕭蘭因和李治便服上街,只帶了上官庭芝隨行護佑。
看着一旁魏叔瑜和小蠻搶着點河燈,她不禁憶起維城走的那一年,她與李治在滿江浮燈中玩鬧許願。
“想要哪個?”李治站在攤位問着,“左右無事可做,既然喜歡,何不許願?”
“嗯……絹的。”蕭蘭因依言挑了絹紗做的木芯河燈。
“這次的願望又是秘密?”
“想知道?”蕭蘭因回眸相視,“自己猜,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河燈一點,蕭蘭因心裡默唸三遍願望,忽而又覺得自己許的願太貪了,那就簡短些,保佑她蕭蘭因心想事成好了,順便再來個長命百歲,不要想夢裡那樣死得太慘。對,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九郎可有許願?”蕭蘭因睜開一隻眼,對方已經將河燈推遠。
“不曾。”李治答道。
“那九郎爲何要放河燈?”
“只是覺得一盞河燈,未免有些孤單。”蕭蘭因順着對方目光,兩盞河燈慢慢相會,自己的河燈火光撲閃,彼此相互打轉着。
“九郎,阿蘭有一事不懂。”
“問。”
“弔祭吐蕃贊普一事,九郎就不怕得罪太原王氏的人?”蕭蘭因還是有些擔憂。
頭頂傳來男子的輕笑,“阿蘭可知這些世家大族盤踞朝政有多久?”
李治接着說:“自漢以來,郡望興起,司馬氏後,更是把持朝政,正所謂‘王與馬,共天下’,寒門弟子莫說出頭,根本沒有爲政的機會。而世家子弟,縱使裘馬鮮衣也能身居要職。先朝創先例開科舉已是不易,但大局仍爲世家所控,就連皇家也要倚仗其勢,進士及第之人除了獲得無足輕重的閒散之官,本質未改變,甚至遭到世家子弟的排擠與非議。你可知他們被叫作什麼?”
“寒進。”蕭蘭因脫口而出,她再熟悉不過了,這是蘭陵蕭氏年輕子弟對出身寒門的後進的蔑稱。
她忘不了當年的場景,族中的子弟滿口寒進,眼中盡是鄙夷與不齒,談笑間皆是姓氏中的優越感。
“只因姓氏扼殺人才,非聖人所爲,亦非我所願。這些人一日不除,大唐就一日沒有真正的棟樑。我不養無用之人,那些太原王氏的子弟,不過都是些尸位素餐的閒官,在其位而不謀其政,我不過是將位置留給更合適的人。”
心就像被撼動一般,這是她聞所未聞的。身處世家大族,甚至連爹孃也對這些事情習以爲常。但也正因爲自己從小就是世家貴女,她深知這條道路的崎嶇:“九郎,阿蘭本不該妄議朝政,但是,這很難。”
“那就讓他們鬧,”李治語氣平靜,冷冷地傳來:“聖人說話,何時輪得到臣子置喙?”
蕭蘭因想,他既然不怕告訴自己,那便是早已想好了對策,她只需要相信她的夫君就是了。
“那便好,”蕭蘭因淺淺一笑,“阿蘭信九郎,一定能整頓朝綱。”
男子似乎有些詫異,清冷的眸子注視眼前的美人,彷彿重來沒有認識過她:“你,不向着蘭陵蕭氏?”
美人搖頭,她心裡固然有這種害怕,但她知道此刻更需要理智:“父母至親於我而言的確重要,可是我不想用家族窋制你,也不希望你左右爲難,九郎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不必顧忌我。”
蕭蘭因不後悔今日的選擇,她早就說過自己想要與他並肩。更何況,還能能削弱太原王氏,那麼好玩的事,何樂而不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