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攢緊了手上的玉梳, 月華凝在玉梳上,青玉雕的螭龍散發出光暈,李治細細撫着龍頭。
一雙手環過他的腰間, 美人的體溫隔衣傳來。
“在想什麼?”蕭蘭因吸吸鼻, 緊貼着他的後背悶悶道:“很快就雞鳴, 怎麼還不睡?”
她是發覺自己不在, 所以追出來了嗎?李治身子僵硬在原地, 似乎在壓抑着什麼,“阿蘭,你覺得我待你如何?”
蕭蘭因耷拉着眼皮, “平白無故地,爲何想到問這種問題?”
她隱約看到對方喉結顫動, 想了想:“你待我, 自然很好。”
“我要聽實話。”
蕭蘭因沉默了。
李治會意, 自嘲地勾脣,“我從前以爲只要給你一切你想要的, 就可以洗滌那時對你的傷痛,我以爲你會滿足,你會快樂,你會重新待我如初,原來不過是我的癡想。”
“九郎, 沒有人能真正忘卻傷痛, 只要一日不上藥, 傷口就一日不會癒合, 最後只會慢慢糜爛, 變成可怖的疤痕一世都去不掉。”
是啊,那道傷口久不治癒, 已經變成了沉珂。
沉默良久,蕭蘭因發覺眼前的人渾身似乎在輕顫。
“我果然,還是負了你嗎?”
他極力剋制着:“我知道,這些都彌補不了你,無論我如何寵溺、如何想方設法補償你,都爲時已晚。我曾以爲我能給予你所有,除了後位。可後位於你,始終是最重要的對嗎?”
“阿蘭,你告訴我。”李治驀地轉身,抓緊美人的肩,泛着血絲的雙目緊盯着美人,似乎下一刻她就要乘雲歸去。
蕭蘭因朱脣輕啓:“我不想反駁九郎什麼,因爲九郎說的沒錯,無論你用盡辦法,傷了就是傷了,那場大婚讓奪去我的名分,讓我成爲長安笑柄,讓我失去了你,它折辱的不僅僅是我對你的情義,更是我的尊嚴。”
蕭蘭因深吸一口氣,心中鼓雷不已,她用前所未有的勇氣說下去:“對,你是傷了我,無可否認無可辯解。可是有一點,你說錯了,”
李治怔了怔。
“我要的不是後位,後位於我什麼都不是,我要的,是一個能與你並肩的位置。”
那雙眸子熾熱無比,李治失神其中,看着她眼底生出恨意,心中搓疼不已。
“對不起……”李治無措地捏着她的肩,好柔,好柔。
“對不起……”
“九郎無需如此,都過去了,木已成舟,陳年舊事的傷疤又何必揭開。”
就算有淚,那日王府跪求之時也早已流乾了。這些年,他們都極力避諱那場大婚,可王玉顏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着蕭蘭因當年之事。
李治卻像是不曾聽見那般,道:“那日,父皇命我與之立下誓約,待他百年之後,替他匡守大唐江山。”
“父命難違,我原本打算,就這樣暫時接受下來,承先人之志,完成父皇託付於我的使命,等時候到了便另擇明君,與你一同歸隱。”
蕭蘭因腦中思緒翻滾,難怪李治自登基後就無比勤勉,甚至不惜熬壞身子也要處理國政。落在他身上的擔子實在太重太重,他在怕,他在害怕自己無法完成幾代人的基業。
李治道:“而我,亦有請求。”
“什麼請求?”
“我請求父皇保你一命。”
蕭蘭因加重呼吸。
李治沉聲:“我懼怕父皇日後會假手加害於你,而那時的他,只有娶了王氏才能護你。”
蕭蘭因內心恇怯,一切被曝露在月光之下,她終究是沒想到,當年的事情,竟是這般殘酷。“先皇,爲何要加害於我?”
李治再次沉默,扶着闌干的手過於用力,露出皮下筋骨。不能告訴她,他無法開口,回身緊緊抱住了身後的美人。
“給我時間,給我時間,阿蘭。”他回身這一抱,令蕭蘭因始料不及,“我所負的,終究會償。”
“我能信你嗎?”蕭蘭因輕聲問,只換來更緊的束縛。
他的懷中撲來熟悉的薰香,一片薰香中,蕭蘭因閉目……
雞鳴已過,兩人具是未眠,頂着黑青的眼底起身,李治做了盤槐葉冷淘,蕭蘭因給貓兒餵了食,接過冷淘。
她猶記得作夜,李治與自己推心置腹,那是他這六年來與自己說話最多的一次。
他講了許多過去的事,有他年少時的事,有他數次央求李世民將自己調往封地的事,還有李世民是如何讓王玉顏進到甘露殿逼迫他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就像在割肉般從心中剜出來。
蕭蘭因靜靜聽着,直到天明。
她正誇着對方的手藝,兩個蹭飯的又來了。
“本王求你了,你放過竈臺罷!”李貞一手搶過上官庭芝手中的鹽罐。
“這可是最後一個罐子了,你竟還想對它動粗。”二人吵嚷這一路掐到府內,雖說一直都只有李貞一人說話。
蕭蘭因不是很明白,李貞可是王爺,去哪家酒肆揮霍不好,偏偏要上這兒蹭飯,有可能就是爲了嚐嚐弟弟的手藝?
至於上官庭芝,看錶情,倒是在哪吃都無一樣,從不挑地方。
但由於自己的心也不平靜,蕭蘭因不甚在意這兩人,她特意跟李治隔開了一個位置。不知怎地,經過這晚敞開心胸,到早上越發清醒,就開始覺得越發害羞。
兩人刻意躲閃着目光給彼此夾菜。
“今日是不是還要出去?”不用在場人接話也都知道蕭蘭因問的是誰。
“隅中出發。”李治道。
“那、那我這就吃完。”蕭蘭因緊趕慢趕用完早膳,上官庭芝就跑了過來。
“陛下。”上官庭芝難得主動一次。
“不必,”李治隔開他,“今日你先安心待在此處便可。”
“陛下若遇險,臣難以擔責。”
李治看一眼美人,溫聲道:“有事朕會知會你。”
門外的美人邊等自己邊踢起了鞋子,李治匆匆道別,跟上美人。
“說開不就好了。”李貞望着二人離去背影,不自覺間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身旁一個白影子竄上。
“你作什麼還跟過去!”他攔下上官庭芝。
“可是陛下與淑妃,”
真不會看眼色,李貞翻起白眼:“他二人的事你插什麼手?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
“出事?”上官庭芝緊張。
“你知道九弟和小蘭因爲何今日如此反常?”
上官庭芝轉過身,認真討教:“爲何?”
“因爲你蠢。”李貞白眼一拋:“幹好你的事,不該問的別問。”
不多時,房裡又是一陣刀光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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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裡,帝妃二人一同處理有關大旱的政務,蕭蘭因再次刷新了李治的勤勞上線。今日,他向客作討教躬身犁地,明日他找上官府檢校旱情與年景,把裡面的人都嚇了一跳,每日回來必咋筆寫上幾個時辰。
除了鄰里有些吵鬧,她也開始逐漸適應對方的節奏。
燈下,她默默看着對方專注的面龐,這才發現李治似乎曬黑了些。
她也只是笑笑,曬黑了反倒好些,省得每次出去大家都以貌取人,總以爲李治是哪來的白面書生,而她蕭蘭因年輕嬌嬈,八成是白面書生他後孃。
什麼才子配佳人,她這種狐媚長相一看就是官家的寵姬,她在心裡十分鄙夷這種行爲。
“有心事?”李治終於停筆。
“子時了,好睏。”蕭蘭因單手托腮,睡眼惺忪。
“那就睡罷。”李治道。
蕭蘭因依言整理好被褥,側身躺下。
她的神志迷迷糊糊,睏倦無比:“九郎……你可想好如何償我?”
男子薄脣微張:“我也很想知道,阿蘭除了就寢,就沒有別的事了?”
卻見女子再也沒有了動靜,取而代之的,是連綿平緩的呼吸聲。
李治終是無言,壓下心中的瘙癢,撫上美人的頭。可對方的呼吸聲愈甚,心底就愈如被羽毛撩撥一般煩躁。順着美人的呼吸聲往下,看着抱在一團的玉臂,纔剛摸上,他就被美人反射性地踹下了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