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有事?”
李婉蓁點點頭,沒有說話,從衣袖中掏出一塊謹慎包裹的布袋。
黑如鴉青,白如乳釉的圍棋子被細細倒出,一雙玉手不斷擺弄着。
“你這是何意?”蕭蘭因不解。
案上堆砌的棋子一分爲二,李婉蓁像是用着某種特殊的運算,從兩邊取出特定的棋子,而後再次打亂。
這樣的步驟往返數十次,簫蘭因終於想起她曾聽一位棋壇高人說過的話語。——圍棋在上古開化之初曾爲占卜陰陽、推算天象之用,棋子爲星棋盤爲天,一卜萬象。隨着上古傳說時代的遠去此法早已失傳,而她沒有想到自己現在正看着身旁這位女子竟上演着失傳的圍棋巫卜。
看着玄妙的棋局,她越發確定自己的猜想,越發感受到棋上散發出遙遠亙古的氣息。
最後一子截然落下,發出利落的扣擊聲。
塵埃落定,李婉蓁死死凝視着桌上的棋子,倒抽一口氣。
“死局。女郎,你經常夢見那個夢,對嗎?”
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被意外闖入的來客揭開,蕭蘭因的一顆心提到了極點。那個夢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李婉蓁怎麼會知道自己每夜噩夢纏身的煎熬?
“歸德縣主,你到底來找我有何事?”被人窺透的恐懼襲來,簫蘭因抓緊被褥。
“我來找女郎,因爲我們是同類啊。”
“同類?莫非你還能看到我的夢?”
李婉蓁搖頭,“自是不能,可是從我第一次見到女郎你,我就有這樣的感覺。我、我也不清楚。我能看得到,雖然只有零碎的畫面。就像那天在公主院,我也看到了。”
“你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了一雙手,沾滿了血,拿刀對着女郎的背,周圍還有好多的……”李婉蓁打了個冷顫。
蕭蘭因心下大駭,這樣的描述她無比熟悉,她看到的不正是自己剛剛的恐怖經歷嚒。
“夠了!”蕭蘭因不想再去回憶。她終於知道李婉蓁爲何會被無故嚇暈,終於知道她爲何提醒自己不能去東邊。
“我,其實本就是不存在的人。我曾夢到,在另一個長安,那裡沒有歸德縣主,息王一脈都死在了玄武門中。”李婉蓁神色哀傷,“如今我才知道,那樣的未來只在一念之差。從那以後,我便能夢到些許還未曾發生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包括我的夢也是如此,是另一個長安發生的事?或是以後將會發生的事?”
少女默然,蕭蘭因卻已看出了她的回答。
她不止一次夢見那個明媚的暖冬,她死了,死在新雪來臨之際,乾涸的雙眼再也看不到初生的太陽。
她的身體漸漸冰冷,愛她的人都離她而去。不知過了多久的時光,距離她死去已經有一些年頭了,大家都死了,蓋棺定論,關於他們的故事隨着棺板塵封在墓中。屬於他們的時代隨着丹青遠去了,一切作祟的愛恨也灰飛煙滅。
美人朽枯骨,千載黃泉下。夢裡的痛感是那麼的真實,還有她化作厲鬼時不滅於胸的恨意。
“我憑什麼相信縣主的話?”蕭蘭因冷哼一聲,她不能接受“縣主倒像是個江湖術士,如若真有這樣的事你又如何證明?”
李婉蓁指向窗外,神情肅穆“女郎相信嗎?不出半柱香,暮鼓一定會想起。”
“不相信。”暮鼓還有一個時辰之久纔會敲響,蕭蘭因望向窗外,雖說自己不相信,可又有些好奇般期待的忐忑。
兩人就在靜籟之中,暗暗僵持着。
闕下芙蕖靜浮水面。
不過一會兒,驀地,水面好似被巨大的震響驚擾泛起微波,芙蕖微微輕移。
咚咚咚——寺廟和鼓樓的鼓聲緊密地擊響着整個長安,一聲聲狠擊着她的臉,昭示着她的可笑。
“女郎……你可信了?”
這回,輪到簫蘭因默然了。不,她,不信。確切而言,她只是決絕地不想要這樣的答案,如若是平日聽到這些話語她一個字都不會信,可是如今一切擺在眼前逼迫着她接受。
“女郎,我不是有意要和你爭執的。”李婉蓁開始有些失措,眼裡是盡是緊張“我只是、只是想……”
“我知道。”蕭蘭因閉上眼,已無心再聽。室內的焚香熾然不息,她只覺這長安的六月真是瞬息萬變,攪得她心煩意亂,就像有張密不透風的網,讓她喘不過氣來。
“你還看到什麼了嗎?”
“沒、沒有了。女郎,你還記得我說的一念之差嗎?我只想告訴你,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
月華沉斂,掩住了浮世火宅。大吉殿的瀑布下,是一潭被打碎的水月。
瀑布蹦出的水花漸上蕭蘭因的鞋子,她暗暗嘆了口氣,困難險阻不可怕,可怕的事明知前方有困難,卻不知究竟會發生什麼。就像乘架車馬,只知駛向地獄卻不知會以怎樣的路途駛去。
她終於真切地體會了何爲力不從心。
腳邊,一個熟悉的小球傳來。
“喂,女人,你不是受傷了嗎?怎麼還敢出來?”
幾米開外的樹邊,站着傲氣斐然的男孩,霽色小袍下掛着潤透的水蒼玉。
蕭蘭因還注意到男孩的右手上是一個精緻的包裹。
“下午上了藥,我已經能下牀走動了。小包子,難爲你特意來看我。”
“誰看你了!我只是路過。”魏叔瑜的包子臉頓時蒸紅。
“哦,是嗎?那你倒是告訴我,你手中的包裹爲何物?”
魏叔瑜一陣窘迫,見包裹敗露急忙將右手舉遠“從府裡順便帶了些點心罷了,不是爲你準備的,你喜歡就收下。”
蕭蘭因哭笑不得,憂愁也減了大半。
拆開包裹,糕點甜而不膩,食盒下還有一層小夾子,偷偷藏了些藥。蕭蘭因笑笑,彼此心照不宣。
魏叔瑜也不知不覺跟着蕭蘭因坐下。“你一直在這兒看着瀑布,不覺得無趣嗎?”
“小包子,逝者如斯,你不覺得人也如流水一般終究會去往還該去的地方嗎?”
男孩看着她,沒有說話。
“也是,你還是個孩子,自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蕭蘭因望着月色自嘲着。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衆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塵世不是本就如此嗎?這麼杞人憂天做甚。”
簫蘭因再熟悉不過《法華經》上的話語,只是難得聽到魏叔瑜這麼文縐縐的話語,她還是有些驚訝。
“好啦好啦,你還是個十歲的孩子,怎麼變得和教書師父一樣老成?”蕭蘭因笑道。
半晌,她纔想起一事,“對了,小包子,你這麼晚進宮又是爲了什麼?”
“父親他,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