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 你此話當真?”
“晉王仁孝,未嘗不是儲君之料。”
李世民冷哼道:“你是因爲吳王不是你們長孫家的血脈才這麼說的罷。”
長孫無忌一凜,李世民接着說:“也好, 看來你和褚遂良可當真是神交, 連勸朕的話都一模一樣。昨日朕纔想到吳王, 他就反對得緊, 朕還因爲他提議要立雉奴而大吵一場, 今日你就找上八寶殿來了。”
“他自知勸諫不了朕,所以你就出馬了。”李世民擺弄着身下的棋盤,並沒有在意榻下的人是什麼表情。
有些話說開了, 反倒更好辦事。
“我等一衆老臣,欲立晉王。天下屬心久矣, 若陛下不信, 就請召問百官, 絕無異議。”長孫無忌面不改色。
“有異議者,臣請斬之。”
他的話語冰冷無情, 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晉王是自己的侄兒,保住晉王,自己還是大唐的國舅公。而吳王再好又如何?終歸不是自己人,更何況他與之並不相熟,根本沒有擁立的必要。
李世民只是悠悠地說:“準了。”
“陛下之意是……”
“朕就等愛卿的態度, 如若愛卿今日跟朕來說的魏王, 朕還真不會應允。”
李世民落下一顆棋子, “你要謝的可是雉奴, 是他昨日與朕的談話讓朕下定了決心, 若非如此,朕就算萬般阻撓也不會立他。”
甘露殿外的簾子沙沙作響地抖了起來, 李治嚇得面無血色。他剛纔聽到了什麼,舅舅和父皇商議着要立自己?!
不,一定是他聽錯了,父皇最想立的應當是四哥,怎麼也不可能是自己啊?可如果不是自己,那、那他們口中的晉王又是誰?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他呆若木雞好一陣,心想着一定是別人,是別人!可是,整個大唐不是隻有一個晉王嗎?
“雉奴,進來罷。”
李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到了冰點。他顫顫巍巍地起身,雙腿不知是否是跪久了,步步都是酥麻的感覺,他感到自己的腿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止不住地發軟。
李世民取下佩刀,遞給兒子,合緊他的雙手,“今後,這把刀就歸你了,寶刀需磨,愈磨愈利。如切如磋,方成大器。”
李世民看少年雙脣緊抿,將手撫上他的肩頭,眼中滿溢着慈愛。他嘆氣:“朕的雉奴,還是太孱弱了些。”
“立儲一事,若是想謝,就拜謝你舅舅罷。”李世民將李治引到長孫無忌面前。
李治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是機械性地坐着動作。
此刻的他,聽得到血液流進心臟的聲音,聽得到自己沉重的心跳與無聲的尖叫,恍惚之間,他漸漸看清了長孫無忌的身影。
“爲何……”他呢喃道。
“雉奴?”
“父皇!其實雉奴今日來是請您——”
“休要再提!”李世民果斷地打斷兒子的話,“我不日就會擬詔,立你爲儲君。”
“可是父皇,四哥他們……”
“暫時幽禁北苑,禮待如初朕自然也不會虧待他。”
李世民看着少年詫異的目光,收起所有的痛心,冷靜道:“這是教你的第一課。
李治的手冷汗涔涔,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麼害怕,縱然是目睹齊王的死也沒有如今駭人,魏王,他的四哥,那可是父皇最寵愛的皇子啊,爲何父皇竟可以說的如此平靜。
他彷彿看到父皇的身後一隻青面獠牙的惡鬼正對他招手。他知道,父皇現在,是要將這把刀傳到他的手上。
他不是不明白,當初父皇派他去大理寺歷練就是希望他日後能有一把保護自己的刀。母后所生的三位皇子中,父皇最牽掛、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想盡一切辦法給予他最好的保護,而如今,這把刀似乎過於沉重了。
明明是一把小巧的寶刀,卻重到令他雙臂發酸。
李世民重新擺弄着棋盤上的棋譜,似乎若有所思。
李治隨長孫無忌退去,一路上魂不附體地低視着。
“雉奴,擡頭。”長孫無忌見侄兒一路默然,以爲是太子之位讓自己這侄兒驚喜過度,這也難怪,有哪個皇子不覬覦儲君之位。一般人若是有這樣的天降好事都要激動到暈厥過去,何況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聽到舅舅的聲音,李治這才緩神。他回望身後與暮色相融的甘露殿,血紅的光照進大殿,照進李世民的眼眸。
父皇似乎在提筆寫着什麼,那身影每動一分,他便渾身發怵。
李治不解,父皇起初分明有立魏王之意,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如若不是魏王也會是人人稱讚的吳王,可父皇卻偏偏選擇了自己。
按理說他的確應該高興,史書典籍上皆是如此,只要不是亡國太子,沒有幾個皇子不對東宮二字虎視眈眈。
可是他越想越後怕,自己從小就不是作爲作爲儲君培養的對象,真的能和父皇齊肩麼?若真的當上了太子,他真的有能力守住大唐,不負先帝創業垂統的使命麼?
他不知道。
他是父皇的皇子,未來的人臣,自幼便被教導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人臣,爲君王盡忠,除奸樹德,守住大唐疆土。
這是刻在他骨子裡的信念,而今日卻被父皇盡數剝離。
父皇……究竟在想些什麼?
李治回到大吉殿,小婢女滿臉喜悅將幾封信呈上。
他一一拆開,女子靈秀的字跡在紙上顯得無比靈韻,紙上略有疊印的墨瀋,看來是寫成不久,還透着墨香。
信的字裡行間都是對他的抱怨和牢騷,李治卻覺得不勝可愛,像只沒吃到魚的小貓喵喵亂叫。想到蕭蘭因寫信時古靈精怪的模樣,他輕笑出了聲。
*****
庭院中,少女扎着百合髻,正在給自己痠疼的手腕和發紅的拇指呵氣。
蕭蘭因望着夜色中一點點熒光飄過,面色一怔。
這個時節已經有螢火蟲了嗎?她伸手一抓,螢火蟲巧妙地一躲,又幽幽飄走了。
也是,夏日快到了。她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與李治認識一年之久了。
“可惜。”她對着滿庭的花呢喃。
“可惜什麼?”
背後想起清朗的男聲,蕭蘭因一個機靈回頭看去。
李治此刻就站在她身後,好似他從不曾離開。
“你……”她揉揉眼,再三確認不是幻覺,半晌纔再次鼓足勇氣開口:“你怎麼來了?”
對方給了她肯定的答覆:“是誰寫信抱怨我無情的?”
說着,李治忍不住摸起她的頭。沒想到一聽到“信”字,蕭蘭因的面容又迅速消沉了下去。
“哦……李兄是說那個呀……”她實在有些不想聽到這個字。
“???”
蕭蘭因不會說的,死也不會說的。就因爲她亂用了那些紙墨,蕭鍥回家氣得吹鬍瞪眼,差點沒把她這個不肖女就地解決。當然最後還是蕭鍥不忍“大義滅親”,很仁慈地只罰她手抄一百遍《顏氏家訓》。
什麼“慈威並濟方得良子”、“婦人之仁終敗兒”云云,她都快不認得這幾個字了。
“是因爲蕭侍郎罷。”李治輕易地打碎了她的僞裝。
蕭蘭因看着少年依舊一副和煦的模樣,好像方纔只是說了句不痛不癢的話,頓時羞紅了臉:“你你你怎麼知道?!”
“?”李治笑道:“我進來時,你阿爹都告訴我了。”
“……”阿爹不愧是阿爹,到處亂傳她的糗事,她真心不理解這些事有什麼可傳的,丟她蕭蘭因的臉不就是丟他的的臉麼,而且還是說給她最不想告訴的人聽。
蕭蘭因的表情更加生無可戀了。
“還疼嗎?”李治俯下身,盯着蕭蘭因發紅的手指,眉心微蹙。
“當然,”少女癟癟嘴,“別說疼了,我的手簡直受盡今生最大摧殘,握筆的地方都印出槓子了。”
蕭蘭因揮揮手,拇指指腹與無名指背赫然兩道凹陷的紅槓。
李治又是一陣笑,打算拉過少女的手。
蕭蘭因手一縮:“阿爹說了‘就是要吃些教訓,菩薩來了也不得幫她’,我自己揉揉就好。”
李治也不強求,看着倔強的少女雙頰飛紅,坐在旁側靜靜欣賞美人的玉顏。
“李兄,”
蕭蘭因一邊揉着手一邊說:“你今日過來,我很歡喜。”
李治喉結微動,摩挲着玉梳的手一頓。
歡喜……自從上次與她離別,撇下她獨自在天街呼喊,那日之後便不時牽掛她。都說見信如晤,李治看見信便立刻想起了她,想起了點滴過往。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驅使自己來見蕭蘭因,擔憂?愧疚?還是欲*望?直到她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李治才明白,原來是她本身,也僅僅只是她。只要有她陪伴着身側,剩餘的事都已不再重要。
“謝謝你。”蕭蘭因笑靨如花。
“阿蘭何須道謝,”真正該謝的是他纔對。李治將玉梳悄悄放回袖中,白晝從甘露殿帶出來的不安、驚恐,所有的一切都在月色之下煙消雲散。
父皇應該過幾日就會下詔,既然父皇如此定奪,想必接下來必有一番動作。日後究竟會有什麼動靜,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