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我們更容易拋棄有力的證據只因爲拒絕承認我們已。——卡爾根《魔鬼出沒的世界》
在數年前,伊諾只需要極短時間的休息就可以迅速恢復之前耗盡的所有精力,但現在他就好像一個被飢餓與乾渴折磨了幾天幾夜的,又被冬天的風雨折磨了一宿,衰老而疲病的行乞者那樣,只要有個火爐,有個牀,腸胃裡面有些牛奶與麪包就可以如同死了一般地睡着,而且總也醒不過來,身體與靈魂都沉甸甸的,死命的往下墜——這種睡眠很難說是舒適的,但依舊可以得到伊諾的歡迎,因爲在沉眠的時候他可以暫時性的擺脫皮膚與肌肉各種各樣潰爛、變形、扭曲而帶來的痛苦。
“閣下!監察長閣下!”
他被強制性地攙扶了起來,這時候伊諾終於完全地清醒了過來——熟悉的氣息讓他放鬆身體,任憑他們爲他輕巧而敏捷地爲他更換衣服,套上面具:“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嘶啞而低沉地問道。
肯定是發生了實情,而且多半出在羅莎麗婭身上,只有這樣的事情他忠心的侍從們纔會把他從睡夢中強行喚醒——這是他再三要求的。而從自己的侍從那裡所瞭解的東西卻令聖殿騎士團的監察長一陣陣的暈眩——他幾乎連苦笑的力氣都沒了——羅莎麗婭在前往翡冷翠貴族女子學院讀書前不曾與外界有過任何接觸,所有的課程都是由聖殿騎士與教廷派來的嬤嬤負責,她的拉丁文老師是伊諾,雖然事務繁忙,但他認爲對這個孩子還是有所瞭解的——她是個並不聰明,甚至可以說有些遲鈍的小女孩,或許有點驕縱,也有點急躁,可她的虔誠與良善還是毋庸置疑的……她是什麼時候改變的,爲什麼自己竟然一點都沒有發現呢?
他就這樣在侍的扶持下緩慢地走到了那個小會客廳的門外,少女高亢而冷酷的聲音冰錐那樣地刺入他的耳膜。
“既然如此,你就來證明吧——同迪特琳德那樣的證明,莉莉,你如果願意現在,立刻,馬上身體,一絲不掛地走過整個城鎮,那麼我也相信撒丁還有一個真正虔誠的信徒——即便只有一個,聖母的光輝也會照耀你們。”
所有的人都這句話驚嚇到了,包括羅莎麗婭身邊的兩個嬤嬤,她們雖然是教廷秘密的眼睛與耳朵,但也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人可以隨意的將人人皆而有之,與生俱來的同情心輕易地踐踏在腳下——這是怎樣一個無禮、傲慢、冷酷的要求——她們原本伸出手想要制止這一切,但在人前她們不能公開地反對羅莎麗婭,所以兩雙手最後只得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希望上天不要因爲這個女孩兒一時的驕妄而降下雷霆,將她放逐到世間最卑賤的那一層去;始終偏向於卡洛斯血脈的議員們與國教的聖事人員也已是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這已經不單單是剛愎自用或傲慢無情了,甚至不能用世襲血脈中沉澱下來的瘋狂與偏執來解釋——這根本就是愚蠢!在這個緊要的時刻,就連一向以本國利益爲重的西大陸聯邦也沒敢在疫苗與醫學支援上多做糾纏,其他的國家,包括羅斯也是態度明確——除了防疫的必要性封鎖之外,醫務設備與人員,資料,捐款……面對世界衛生組織的緊急呼籲,沒有一個國家敢於稍有推諉。
這次小型的聲明只是過場,他們已和伊諾商討好了一切,雖然之前的情況對於羅莎麗婭來說非常不利,但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只要這次羅莎麗婭表象良好,作爲一個拯救者的她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上千上萬個堅定的支持者——繼承權資格被駁回,也可以再次提起,但她這麼一來,百分之十的功勞,倒要歸屬到莉莉身上去了——就像那個倒黴的領主,失去鉅額稅款的是他,人們讚美的卻是迪特琳德夫人。
莉莉垂着眼睛,腦子裡一間不知飛轉過了多少念頭——她現在的身份是世界志願者組織撒丁事務專項負責人,不得不來——羅莎麗婭的任性倒真是令她吃了一驚,她與其他人一樣,嘗試着往那個美麗的腦袋裡塞進一點理智,可惜的是,善意的暗示和勸告反而激起了公主殿下更爲強烈的反感與厭惡,不過既然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也曾經無知與傲慢過的小女孩在心裡重重的嘆息一聲。
抱。羅莎麗婭。
摘下了鏡架輕巧而半透明地平光鏡。漂亮地慄褐色眼睛直視羅莎麗婭。而後環顧四周——:“既然如此。奉聖哲、聖母及我們信仰之前途地名義——我願意以此證明我地虔誠——有人願意做此時地見證人嗎?”
立刻有人表示願意與榮幸——這個小會客廳中並不只有卡洛斯地支持者。很快。按照撒丁地傳統。四名子爵以上地世襲貴族站了起來。向莉莉慎重地鞠躬。他們將是整個事件地見證者。
羅莎麗婭臉色微微一白。在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莉莉身上地時候陡然轉身離開——這下。連幾個準備不顧一切阻止這個賭約地貴族也不得不放棄了自己地行動。
沒有像往常那樣等待別人爲自己開門。羅莎麗婭自行推開會客廳地雙門。從陽光和煦地外界投入黑暗地走廊。突然而強烈地光暗交錯讓她地眼前倏地晃動起無數地光點與斑塊。不等她略爲適應。一隻戴着白色絲緞手套地。男人地手就抓住了她地肩膀。
門扉在她身後然關閉。
“回去,立刻回去,向那個被你提出無恥與邪惡要求的女士誠懇地道歉與懺悔!聖哲賜予你的力量,並不是你狂妄的資本!”更不是你墮落的起因!
那隻手的力量那樣大,羅莎麗婭立刻痛的流出了眼淚,但她還是不願按照監護人的話去做——她恨那個莉莉!那個搶走了崇拜與愛戴的女巫!—在她離開首府之後,莉莉毫無愧意地接替了她的工作,而那些志願者則取代了聖殿騎士們幫助,引導那些朝聖者,只不過數十天的工夫,他們的感激與欣喜就全向着這個下賤的盜賊去了——羅莎麗婭在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好像飲下了緩慢而致命的毒藥,嫉妒與氣憤就像小蟲那樣噬咬着她的心……她輕蔑地扭轉身體,擺脫了肩膀上的手。
“您應該好好休息——”她說,:“如果我需要您的忠告,我會自己提出來,當然,到那個時候,您也可以拒絕迴應我的祈求;要知道,您的教導我已經聽得足夠多,就算有什麼必須讓我得知的珍貴格言,那麼過些時候再說也不遲——”一抹不祥的陰影在她的心頭滑過,處於某種無用的悔恨,羅莎麗婭放慢了語速,聲調也柔和的多了:“您不必擔心,她不敢那麼做的,我瞭解她——在翡
時候,她始終以撒丁王儲的未婚妻自居……她所做的爲了這個目的,所以後退與畏縮的只會是她,她只是在虛張聲勢——沒有那個王室能夠容忍一個這樣的王妃,何況這裡還是撒丁,古板而守舊的撒丁!
她絕對不會那麼做的。”
公主殿下自信滿滿地說道。
“沒有一個王室能夠容忍一個在6000人面前遊行的王妃,莉莉,我希望你的腦子沒和羅莎麗婭一起燒壞。”
女王女官身份的安妮接過莉莉的眼鏡,翕動嘴脣,將聲音壓抑在咽喉中—確保只會被身前的莉莉聽到:“或者你也被聖母的慈悲感召了?那麼你應該換身雪白的長袍站在聖母像面前抽筋而不是在這裡拙劣地模仿一個早在一千年前的聖女——就算她足夠偉大——但現在的撒丁可不流行這個,你考慮過後果嗎?如果你的裸照被公開,你的父母一定會因爲心臟病猝發而死的。”
“而且,你確定羅麗婭會兌現她的諾言?如果她只是隨便說着玩玩,你還能用大口徑手槍指着一個公主以及聖母在地面的代言人殿下逼迫她召喚聖蹟?”安妮咄咄逼人。
“……她不能,有人能……”莉莉溫和笑着,但眼中的寒意鮮明異常:“我先行一步,她就得跟上——這個主動權是她交給我的,我怎能推託公主殿下的賜予?”她的羊毛外套在進門之前就已經脫下套在椅背上,裡面是一件莊重典雅的黑色高領寬袖長裙,從領口到腰部,有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小釦子,安妮發現她的手在顫抖,:“我沒有那麼無私,我的父母在亞林西亞市,我寧願他們看到報紙上的裸照心臟病猝發也不願意讓他們遭受無數折磨,面目全非的死去……亞歷克斯也在那裡……我不知道情況怎樣了——還有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同學……唯一可知的就是現在全世界的醫生都就救不了他們,聖光是最後的希望與手段,”
“而且,我不希羅莎麗婭的繼承權資格提案被第二次提起——撒丁未來的國王,只能是亞歷克斯……”莉莉從容地脫下黑色的長裙,裡面只有一件灰色真絲的連身襯裙,她圓潤的胳膊與修長的雙腿暴露在溫涼的空氣中,會客廳中所有的男士——包括卡洛斯派的支持者,都無聲地回過頭去,見證人也是如此,他們只是注視着莉莉的足踝以下的部分,以及陽光投下的長長影子。
一個女侍者擡起手矇住了自己嘴巴,然後她悄悄地溜了出去。
莉莉終於完全地了——是一具年輕而健美的身體,小巧的胸部,平坦的腹部,窄窄的臀,淺黑色的皮膚上有着好幾處尚未痊癒的傷疤。
“這怎麼回事?”
“善並不是萬能的通行證——也有人憎厭它。”莉莉輕聲說道,:“已經都快好了,不是什麼很重的傷。”
安妮勉強地笑了笑,撿起莉莉的衣服,把它們搭在臂彎裡,然後向莉莉伸出另一隻手臂:“今天陽光明媚,空氣清新,願不願意和我出去散個步,說說話?”
莉莉有點驚訝,而後感激地一笑,挎住了安妮的臂彎,安妮要比她高大一點,她如同盾牌與支柱那樣挺直了身體站在莉莉身邊。
只有6千人的小鎮溫馨而繁華,斜街上放滿了鮮花水果,鱗次櫛比的小店千奇百怪,有賣木桶的,有賣瓦片的,有鞋匠,有書報攤,有糕餅鋪,有五金行,還有賣襯裙、花邊、新娘禮服的,也有做馬鞍,制風燈的……人們悠閒地做着自己的生意,也照顧着別人的生意,狹窄的石板街道上總是來來往往擠滿了人。
療養院位於小鎮的邊緣,距離城鎮很近,在穿過空無一人的庭院——這倒很正常,冬天的庭院即便有着溫泉的滋潤,卻還是有些蕭瑟的;再沿着樹林間的小徑走上十幾分鍾,就應該能夠聽到各種各樣熱鬧的聲音了。
“你冷?”安妮聽見莉莉的牙齒在咯咯作聲地打架。
“是……我的失策。”莉莉竭力露出一個微笑,她知道安妮知道她的顫抖並不完全是爲了寒冷。
她們走進了小鎮—自公元七世紀就靜靜矗立在陽光下的小城鎮睡着了,所有的暗綠色木百葉窗都被放了下來,關得緊緊的,以前就算是主人離開也不會關閉的門扉親密地依傍着久未謀面的門框,如果它是鑲嵌着玻璃的,那麼後面一定拉起了厚實的門簾。
兩個年輕的人類女性就好像經過了某種奇妙的魔法回到了七世紀時,迪特琳德騎馬經過的那個時刻。她們又驚又喜,不過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步速,主要是莉莉因爲寒冷而身體僵硬,很難走得飛快——跟隨着影子而來的見證人充滿了感動地凝視着地面,他們低着頭,膜拜着那雙纖小的雙足。
“往前就是鎮子的中心了。”安妮輕聲說,她看到了一口井,城中心有個小廣場,旁邊是古老的小市政廳,廣場周圍是個環形的庭院,其餘的居民住在幾條狹窄的街道上,前面店鋪,後面住宅——一路上,並不是每個店鋪都來得及緊閉門窗,有個冒失鬼來不及躲起來,只得急匆匆地低頭,摘下帽子蓋在臉上。
安妮與莉莉都不禁爲之發笑。
她們沒注意到,一個“TOM”正隱藏在一個小巷的陰影中——貝弗裡“光亮報”的記者,而他手裡正拿着一部精巧如卡片的照相機,他也是搶在安妮與莉莉之前趕到這裡的——按照現在的角度,他可以無聲無息地拍下好幾張精彩的裸照,保證各方位齊全,美豔絕倫——他絕對可以靠這個飛黃騰達,誰不知道“光亮報”的老闆幾乎每天都得詛咒一次的兩個人呢——還有一個是這個女孩的情人,撒丁的王儲,他們讓光亮報以及其他幾個貝弗裡的大佬成了衆矢之的,如果不是敵人的身份過於顯赫,他們準能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加點生菜葉子與番茄醬,配上一瓶好紅酒,把這兩個災星一點點生嚼了。
他有點緊張的摸了一把自己茂密的頭髮——灰白色的,因爲這種難看的髮色同僚給他起了個外號——白色便便。他曾經覺得很是恥辱,不過現在卻覺得這個外號很是幸運——白色便便,是鳥類的……嗯,在某種意義上也代表着無所不在與無可避免,而且肇事者也從來不會被人抓住。
他愉快地,沉默地咧開嘴巴笑了。
白色同學,很抱歉——不過您的名字——我唯一的聯想就是這個——萬望包涵——鞠躬……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