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塵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明日,便是他下旨斬首寧鶴軒的日子。對於這個身爲自己父親的男人,到如今,輕塵心中只有疲倦的感覺。非要救他,她沒有這樣的心;然而若說就此見死不救,心裡卻終究有某個位置不對。
至於楚天濟,輕塵心中確是大大的不安,一是爲着楚瑾瑜,二是爲着舅母。然而,更叫她心中掙扎的是,她不知他究竟是爲何要捉拿楚天濟——無論如何,他必定是有他自己的原因,她的求情會被允許嗎?
思及此處,輕塵忍不住又自嘲起來。若是從前的她,七年前的她,只怕早已不顧一切的問出口了吧。偏偏到了如今,竟要這般的思前想後,還無法下定決心。
她想得有些失了神,待回過神,才感覺到他噴在自己頸上的呼吸已經均勻起來,想是已經睡着了。
輕塵知道他這些天以來的辛苦,特別是爲着蕭霖突如其來的死,他內心的煎熬與痛苦,只怕不是一般人能夠體味的。
然而她這幾日,又何嘗不覺得辛苦?七年前,他們之間,簡簡單單,你情我願,即便中間隔着那麼多的後宮妃嬪,她也可以承受下來。可是如今,他們之間隔着的,已經不再是那些所謂的妃嬪了。
輕塵忍不住悠悠然嘆了口氣,轉頭看了看屋中的滴漏,在看到上面的時辰之時,心中禁不住一緊。已經是傍晚了,只怕丟丟已經醒了過來。
想到這裡,她輕輕撥開了他纏在自己腰上的手,悄然坐起身來,小心翼翼的跨過他的身體,披衣下牀。
好不容易將自己收拾妥當,輕塵站起身來要離去之際,卻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至今,她依然清楚的記得在宮中初見他之時,那俊逸翩然,眸色深邃的男子。如今八年過去了,他依舊俊朗如當日,只是眉宇間卻平添了幾分滄桑。
輕塵眸光一閃,竟然在他一頭的黑髮中,發現了一道刺目的白光!那是……白髮?
她不可置信的捂住了口,眼淚瞬間溼了眼眶。此時此刻她方纔發現,他頭上那些所謂的黑髮,分明透着古怪,黑得死寂,絲毫沒有光澤,彷彿……是強行加上去的黑色。
輕塵倏地站起身來,便想去喚吳永連,問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而剛剛走到房門口,卻突然聽到了什麼動靜,轉過頭去,才聽見是他喃喃的聲音,彷彿是在說夢話。
輕塵逐漸走得近了,看見他的手依舊保持着先前的姿勢,在牀榻上摸了片刻,眉宇緊皺,隨後臉上驀地閃過一絲慌亂,還未睜開眼睛,竟騰地就從牀榻上坐起身來:“塵兒——”
他臉色之中透着慌亂與蒼白,而站在牀邊的輕塵,在那一瞬間,臉色同樣慘白起來。
他怔忡的看着她,片刻之後,一把將她拉進自己懷中,緊緊擁住之後,心中那無邊的空蕩才終於逐漸散開去。
這樣的夢,在七年間經歷了千百回了,每次在夢中與她恩愛過後,醒過來,卻只能面對空空如也的房間,以致於這一次,摸不到她的人,他又以爲先前那些,不過是一場比較真實的夢境。
直到終於看見她,抱着她,他方纔能確定了,不是夢,她真的在這裡。
輕輕吻着她的鬢髮,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手臂收得更緊。
輕塵貼着他赤~裸的胸膛,聞着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快要喘不過氣來,只是心中的心疼卻愈發氾濫——這七年,他同樣這樣,生不如死嗎?
眼淚沾溼他的胸膛,他感覺得分明,輕輕捧起她的臉,看着她盈滿眼淚的雙眸,心痛如絞,將脣印了上去。
其實很想問她,是不是爲自己而哭,是不是爲自己而難過。更想問她,她留下來,是心甘情願,還是,爲了顧全大局。
即便她心中曾經有過他,經過這七年,是不是已經磨滅殆盡了?
可是他不敢問,他竟自私到不敢開口問。
良久之後,輕塵微微掙開了他,強忍住眼淚:“我要回去看看丟丟,過會子她又得哭了。”
他心中微微一震,卻依舊緊緊的抱着她不放手:“別去了,你這樣子,只怕到時候與她哭成一團,到時候可怎麼是好?”
輕塵聽他說得彷彿理所應當一般,心中又是難過,又覺得好笑,剛想說什麼,卻突然聽外間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
兩人都還沒回過神來,內寢的門已經突然被推開了,而闖進來的那個小人兒,不是丟丟又是誰?
門口還站着一羣阻攔不及的宮女以及滿臉苦相的吳永連,那些宮女驀地瞥見屋中皇帝半裸上身的情形,都同時羞紅了臉,忙不迭的跪下去齊聲請罪。
而吳永連亦忙的跪下了:“皇上恕罪,公主她執意要過來,奴才等人實在是攔不住。”
他話音剛落,丟丟已經猛然撲進了輕塵懷中,小臉上彷彿還帶着淚痕,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孃親,蕭晟爹爹說孃親不會不要丟丟,是不是?”
輕塵心中驀地一疼,然而,有他在身後,竟然真的奇蹟般的沒有哭,只是將丟丟抱緊了:“是,丟丟,孃親先前是糊塗了,孃親怎麼會捨得丟下你呢?”
聞言,丟丟立刻又大哭起來,輕塵心中又是滿足,又是心酸,柔聲的寬慰着她。
皇帝眼見着如此的情形,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揮手讓門口的人退下了。
再度出宮
晚間與皇帝一同用過膳之後,輕塵便帶着丟丟回了惠清宮。其實在晚膳期間,她幾度想要開口問一些事情,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明日便是寧鶴軒被斬的日子,輕塵一夜輾轉反側,噩夢連連,第二天早早便起了身,卻依舊是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的做着女紅,又被突然鑽過來的丟丟驚得刺破了手指。
十指連心,原來竟是這樣疼。
輕塵沉默下來,將手指放進口中默默地吮着,一擡頭,卻聽見外間的通報:“皇上駕到——”
撼輕塵微微一怔,擡頭看了看滴漏,發現時辰尚早,按理他本應還在上朝,卻爲何突然來到這裡?
皇帝進了門,驀地見了她低着頭吮着手指的模樣,腦中驀地閃過什麼,眼中的痛楚一閃而過,卻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上前握住她:“怎麼了?”
輕塵淡淡撇開他的手,低聲道:“沒事。”
調沉默了片刻,他卻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想不想出宮去瞧瞧?”
輕塵驀然一驚,擡起頭來看他,卻發現他脣角始終掛着一絲淡淡的笑意,彷彿在等待她的回答。
出宮的路上,輕塵始終低着頭,絞着手一言不發,不時撩開車窗簾往外看一眼。
皇帝一開始本只是在閉目養神,偶爾睜開眼來見了她的模樣,終於忍不住伸手將她拉進懷中,手在她背上來回撫着,無聲的安慰。
輕塵心中自始至終不寧靜,終於開口:“你帶我去哪裡?”
皇帝伸出手,打起另一邊的窗簾,淡淡道:“到了。”
果然,馬車立刻就停下來,隨着他下了馬車,輕塵纔看清眼前是一座酒樓,本已經接近午時,應該是最熱鬧的時分,裡面卻空無一人。
兩人剛剛下車,便有酒樓中的掌櫃迎了出來,奴顏婢膝的模樣叫輕塵看得一陣反感。
“就是這位公子包下了小人的酒樓嗎?快快請進,小人已經將酒樓收拾好了,就等公子來呢。”掌櫃眼見着輕塵與蕭晟的衣着,笑得更是諂媚,“不知公子要宴請多少人呢?”
皇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就我們兩人,將樓上的雅間收拾出來,沒事不要上來打擾。”
“是是是。”掌櫃的忙答應道,爲兩人引路上樓。
輕塵注意到這座酒樓其實根本就不是特別乾淨,亦非豪華,卻不知他爲何要選這裡。然而她沒有說什麼,一路進了雅間,好在雅間內倒是寬敞整潔,輕塵微微鬆了口氣,往窗外看去,這一看,卻驀地愣住了。
原來,從這個窗戶看出去,竟是京城的菜市口!也就是寧鶴軒將要被斬首的地方!
輕塵驀地一陣暈眩,差點就要倒下去,卻被他自身後扶住了。
他並未說什麼,輕塵也只是兀自咬了牙,強撐着站直了身子,緩緩坐了下來,倒了一杯茶勉強的喝了下去。
掌櫃上了幾道頗顯精緻的小菜之後,便退了下去。輕塵坐在那裡,食不知味,靜靜地等待着什麼。
果然,不過半個時辰之後,酒樓外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由近及遠,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輕塵心中掙扎不已,終於忍不住起身走到了窗邊,往外看去。
遠遠地,她能看見寧鶴軒坐在囚車內的身影。
七年沒有見到過他,她幾乎認不出他,那個蓬頭垢面,蒼老憔悴的人,竟然是曾經風光無限的寧侯爺?
輕塵忍不住想笑,然而努力了許久,卻始終笑不出來,眼淚在眼眶之中打轉,終究還是忍住沒有掉下來。
他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後,伸出手攬住她:“這幾天,你一直想問,爲什麼不問?”
輕塵緩緩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
見狀,他亦只是沉默。
寧鶴軒很快被人從囚車上押了下來,菜市口周圍已經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民衆。許是這樣的情形已經多年未曾見過,所有人臉上都浮現出一種又期待又恐懼的神情,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等待着最精彩的時刻。
斬臺上,劊子手已經準備妥當,抱着砍刀,筆直的站立着,冷眼看着被押上來的寧鶴軒,一把將他推倒在斬臺上跪下。
寧鶴軒身子一歪,整個人都倒了下去,周圍的侍衛卻都是冷眼看着,沒有人去攙扶哪怕一把。他掙扎了許久,終於將貼在地上的臉擡了起來,身子也緩緩直起來,跪在那裡,無言的淒涼。
午時的陽光正是最猛烈的時候,周圍的民衆身上臉上都出了汗,劊子手身上更是油光閃閃,而寧鶴軒卻只是不停地顫抖着,臉色灰敗,脣色雪白,身上彷彿萬分的寒冷。
輕塵站在斜對面酒樓的窗口處,一直靜靜地看着,眼見着時辰就要到了午時三刻,忽然轉過頭去看皇帝:“不是說被斬首的人都要吃一頓斷頭飯嗎?那他吃過沒有?”
皇帝低頭看着她,並未說什麼,只是擡眼再次看向刑場之時,才道:“你想爲他求情嗎?時辰就要到了,如果你爲他求情,網開一面,其實未嘗不可。”
輕塵身子一僵,終於擡起頭來看他,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已經過了七年,他真的非死不可嗎?”
天打雷劈
輕塵身子一僵,終於擡起頭來看他,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已經過了七年,他真的非死不可嗎?”
皇帝眸色深深,靜靜看着她:“網開一面,不過是看在你的份上,他即便能活下來,亦只能永生呆在牢內,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其實是生不如死。”
“非死不可……”輕塵依舊喃喃的說着這幾個字,微微掙開了他,來到桌邊,深深吸口氣之後,坐了下來。
“你可知這七年,他在牢中,其實並不安分?”許久之後,皇帝的聲音纔再度傳了過來,平淡得幾乎沒有起伏。
輕塵微微一怔:“如何不安分?”
“通敵賣國。其實他一直與蕭逸有聯繫,通過那些獄卒。守衛那樣森嚴的天牢,也當真是爲難他了。”
聞言,輕塵呼吸禁不住一窒,臉色蒼白的轉頭去看他。他緩緩上前,在她身邊坐下來,不再多說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於再次開口:“寧府沒有人給他送飯嗎?”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從前口口聲聲的恨,到今日,終究還是心軟了——這纔是她吧,這纔是真正的她,所以他才知道,自己應該帶她來。
當輕塵提着一個食籃,緩緩走上菜市口之時,所有的民衆竟都不自覺讓出一條道來,每個人的目光都貪婪的在她臉上逡巡着,連帶着斬臺上的護衛與監斬官,所有人都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承受着衆人的目光,輕塵卻旁若無人,只是一步一步,鎮定的走向監斬臺。
一直到她已經來到臺前,跪在那裡的寧鶴軒才微微擡起了頭,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死寂一般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光芒,卻很快又消失了,神情近乎麻木的看着她,嘴脣微微抖了抖,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輕塵無聲的將籃子中的菜食取出來,一一在臺上擺開,手微微一抖,才取了食筷,夾起一筷子菜送到他嘴邊。
寧鶴軒僵着身子,嘴脣依舊不停地抖動着,似乎是在努力想要張開口的模樣,卻始終張不開。
輕塵微微一頓,慌忙又方纔筷子去取酒,斟了滿滿一杯,遞到他口邊。
他近乎艱難的伸着頭,終於緩緩將那杯酒飲了下去。
輕塵這時方纔又重新拾起筷子,將菜送到他口中,看着他艱難的嚼了幾下,終於嚥下去。
她的臉上似乎看不出絲毫表情,然而寧鶴軒卻自始至終盯着她的臉,彷彿想從上面看出什麼來,最終,他臉上閃過一絲失望,頹然的低下頭去。
輕塵眼看着他低下頭,許久過後,終於低聲開了口:“我恨你,從來都恨你。今日來爲你……送行,不過是因爲你給了我血脈,你讓我來到這世上,也許這便是所謂的生養之恩,不過你的恩典,沒有給我帶來哪怕一絲的幸福,所以今日過後,算是兩清,來世,你不要生下我這樣的女兒——”
話音未落,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輕塵並未回頭,只是與寧鶴軒靜靜對視着,直到一個響亮的巴掌突然打到了她臉上,她方纔移開視線,看向來人。
寧紫衣滿臉慍怒,臉色漲得通紅:“寧輕塵,你來這裡做什麼?誰要你來?”
“衣兒……”寧鶴軒暗啞的聲音終於響起來,“住手。”
“爹!”寧紫衣倏地跪了下來,淚流滿面的看向寧鶴軒,“爹,我被家中的那些畜生攔着,纔來遲了,爹,你不要怪我……”
“衣兒……”寧鶴軒似是低嘆,又似呼喚,聲音中蘊含了無限,卻是輕塵從未經歷過的。
輕塵冷眼看着眼前的這對父女抱頭痛哭,擡頭在自己被打得發麻的臉上摸了摸,轉身欲走,卻聽見寧紫衣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寧輕塵,你遲早天打雷劈,你不得好死,連自己的父親,你都要害——”
輕塵背對着他們,靜靜地站着,聽着身後傳來的哭聲,只覺得心中空空落落,一擡頭,卻看見皇帝快步走了過來。
他剛剛來到她身前,寧鶴軒的聲音突然再次響起:“皇上,皇上,衣兒她年紀還小,請皇上放過她……”
“爹,你不要求他們,不要求他們!”寧紫衣哭着抱住寧鶴軒的脖子,“讓他殺了我,我在黃泉路上也陪着爹爹你——”
輕塵聽着,心中的空落忽然愈發明顯,微微擡手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臉色蒼白,彷彿想要將那顆心生生的揪出來,才能止住那樣的難受。
父女,骨肉親情,原來就是這樣的,只可惜,她寧輕塵是怎樣的無福之人,此生竟然都無法體味,哪怕是一絲絲,她也沒有資格體會到。
臺上的監斬官突然見到皇帝出現,頓時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匆忙上前就要參拜,卻被皇帝一揮手趕到了一邊,偷偷看了一眼,才發現皇帝只是看着眼前蒼白的女子,臉色沉鬱的嚇人。
輕塵從那種近乎麻木的疼痛中回過神來,身後的哭聲還在繼續,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擡手在她臉上那個手掌印上輕輕撫了撫,眼神一黯,掃向寧紫衣,剛要開口,卻被輕塵輕輕拉了拉:“我們走吧。”
她看不見,斬臺之上的寧鶴軒,在那一刻突然擡起頭來,與皇帝冰涼的目光相撞之後,嘴角忽然勾起一絲冷笑:“皇上,您放過小女紫衣吧,也算是,放過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