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屏風後的輕塵一顆心禁不住狂跳起來,沒有再繼續聽下去,悄悄轉身回到了西暖閣之中,靜默了片刻之後,低聲對那宮女道:“我們去擷芳殿走一遭。”
此時此刻的皇宮,許多地方都安靜得不像話,儘管雕欄玉砌,繁花似錦,卻因着那份靜,無處不透着蕭條的意味。
輕塵在宮女的攙扶下,穿過御花園,來到了擷芳殿。
出乎意料的,擷芳殿竟然已經似一座廢棄的宮殿一般,庭前鋪了一層落葉,彷彿已經多日未曾打掃,而前面的花園內,亦是雜草叢生。
徊因爲夜已經深了,一個人影都見不到,但是大殿內分明還透出燈火的光亮來。
踏着滿地的落葉上前,那宮女得了輕塵的示意,上前叩了叩門。
竟然沒有人應門,那宮女又加大力氣叩了門,許久之後方纔聽見裡面有了響動,門打開來,站在門口多人,竟然是敬妃!
勸輕塵驀然對上她的視線,兩個人都怔住了。
敬妃似是還在病重,整個人形容枯槁,竟不似人形!然而病得這樣重,她竟然還親自前來開門,也就是說,裡面根本沒有宮女服侍?
輕塵看着她,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倒是她,臉上竟浮起一絲笑意:“原來是皇貴妃。”說話間,目光在輕塵的腹部掃過,霎時間竟然如同看直了眼一般,怔忡着。
輕塵見着她的目光,禁不住倒退了一部,眼中閃過一絲惶然,然而很快,卻又定住神,看向她。
敬妃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古怪,擡起頭看了她一眼,臉上浮起一絲苦澀的笑意:“娘娘放心,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情,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做第二回……”她抿了抿極近蒼白的嘴脣,“傷害六哥的事情,我也不會再做了。”
輕塵眼見着她的模樣,聽着她苦澀的言語,心中彷彿再次被什麼東西壓住了,透不過氣來。
眼前的女子,她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的,可是爲何,此刻見了她的模樣,又會禁不住爲她而心疼?
“殿中很多日沒有打掃了,娘娘若是不嫌棄,那便進來坐坐吧。”語罷,她轉過身朝裡走去。
輕塵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也隨着她走了進去。
彷彿是真的許久沒有人打掃了,殿中原本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也蒙了一層灰,四處都散發出一股腐壞的氣息。
輕塵禁不住想作嘔,強自忍了,隨着她走進內寢去。
牀榻之上一片凌亂,看得出她已經多日未曾下牀。枕邊的位置,放着一塊沒有繡完的香囊,上面的梅花只繡了一半,針線都還在上面。
敬妃指了指牀邊的圓凳,道:“娘娘是有身孕的人,這屋中久染病氣,本不該讓娘娘進來,可外間又是那樣……娘娘請坐吧。”
輕塵坐了下來,她才緩緩坐回牀榻之上,拿起那塊香囊,摩挲了片刻,忽然擡起頭看向輕塵:“娘娘,六哥他……的眼睛,可曾好些了?”
輕塵緩緩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她的眼淚倏地就落下來,滴在手中的香囊之上,深深吸了口氣,方纔低聲道:“我本來想繡一個香囊爲他祈福,可是偏偏,生了病的身子不爭氣……一個香囊繡了近一個月,還沒繡完……”
輕塵本想說些什麼,可偏又說不出那些虛僞的話來,只能保持沉默,卻忽然又聽她低嘆了口氣:“不過,即便是繡好了,只怕六哥也不會要罷。”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輕塵終於淡淡吐出幾個字。
敬妃深深吸着氣,強行壓住自己的眼淚:“是,娘娘說得是……這幾個字,在事後,人人都會說,可是……誰沒有心魔?誰的心魔發作之時,不會做錯事?”
輕塵心中本有着悶悶的痛,然而聽了她這句話,卻驀地又記起這麼多年來,與蕭晟經歷過的苦痛,以及那個無端逝去的孩子,倏地站起身來,正待發作,敬妃卻突然擡起頭來,盯住她,隨即緩緩站起身來,膝蓋一彎,跪倒在輕塵面前。
輕塵退了兩步,以手撐着桌子,靜靜地看着她。
敬妃重重的叩下頭去:“娘娘,當日臣妾跪過你,是爲了霖兒那個孩子……如今,臣妾跪你,是爲了當日造下的孽,爲了娘娘腹中的孩子,爲了六哥七年的痛苦,也爲了娘娘七年的痛苦,臣妾給娘娘請罪……臣妾只求,娘娘能讓臣妾見六哥一面,哪怕只是遠遠的,讓臣妾遠遠的看一眼,也就足夠了……”
輕塵禁不住想掉淚,可是卻又冷笑起來:“可笑,你要見他,那便見去,可是我攔了你?”
“臣妾見不到……即便是當初沒有生病之時,臣妾也見不到六哥,更不用論現在,求娘娘成全……”
輕塵強忍着心中的痛楚,咬了牙看向她:“我幫你見他一面,那你,可否幫襯着他一點,給傅老將軍說說好話?”
聞言,敬妃立刻跪着上前了兩步,拉住輕塵的裙裾:“娘娘,家父性子倔,臣妾一直在勸他……我怎能眼睜睜看着六哥的天下,被旁人奪了去……臣妾只願能見六哥一面,那時,必定拼了性命,也要讓家父爲六哥效命……”
“好……”輕塵點了點頭,剛想再說什麼,卻突然聽見外間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想見朕,朕就在這裡,朕讓你見!”④
朕讓你見
“好……”輕塵點了點頭,剛想再說什麼,卻突然聽見外間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想見朕,朕就在這裡,朕讓你見!”
輕塵同敬妃,兩人身子皆是一僵,尤其是敬妃,臉色瞬時慘白如紙,瞪大了眼睛看着門口的位置,原本捉着輕塵裙裾的手,也不自覺的鬆開來,撐住自己跪在地上的身子,才能不讓自己倒下去。
蕭晟在吳永連的攙扶下,緩緩踏進了門檻,走向這邊,臉上陰晴不定。
徊“六哥……”敬妃呆呆的看着他,喃喃的喚道。
輕塵轉身迎上他,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握住,還未來得及問他如何會來,他卻已經先開了口:“好端端的,你來這裡作甚?”
輕塵喉頭一哽,沒有說話。
勸他的手緩緩撫上輕塵的臉,隨即,毫不避嫌的將脣印上了輕塵的額頭,低聲道:“塵兒,該爲我們的孩子討回公道的時候,我定然會給你,給我們無辜的孩子一個交代。”
輕塵的眼淚倏地滑落下來,他卻已經又鬆開她,去到了敬妃身前。
“阿敏。”他喚她,“方纔,算是朕聽到你親口承認自己所做的事了罷?”
敬妃面色慘淡如灰:“六哥……”
“朕只是要你親口承認。你說,當日造下的孽,是什麼孽?”他的聲音分明是平淡的,然而,卻又透着某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讓人,禁不住心顫。
“六哥……”敬妃彷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一般,只能看着他臉上空洞的雙眼,喃喃的,重複着喚他,淚流滿面。
“說!”他突然提高了聲音,“朕要你說!”
“六哥——”敬妃彷彿被驚住了一般,然而片刻之後,終於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伏在他的腳下,“六哥,對不起,對不起——是阿敏對不住六哥,是阿敏的錯,六哥,對不起——”
皇帝的身子分明震了震,即便是親耳聽到她承認,即便早已知道這樣的事情,卻彷彿還是禁不住內心的衝擊。
“當日,在翊坤宮中扔下那隻男人鞋子的人,是你?”他再次開了口,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是——”敬妃哭着,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暗中傳信,讓太后前去捉姦的,也是你?”
“是……”
“風林告訴朕,親眼見着塵兒的屍身,其實那不過是假死,你不會不知道,但你卻任由風林報信給朕,讓朕相信她死了?”
“是……”
“香囊中當真加了牛膝那種藥材?”
“是……”
“你那侄女身上木壁蓮的香味,也是你故意而爲之?”
“是……”敬妃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着,早已經泣不成聲。
“塵兒讓吳永連告訴我,若然我不信她,那麼,從今往後,恩斷義絕,永不相見,也是你攔着不讓他告訴我?”
“是……”敬妃絕望的吐出這個字,伏在他腳下嚎啕大哭,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的衣衫下襬,他卻驀然倒退了兩步,不動聲色的脫離了她的手指。
“吳永連,你去,將擷芳殿的掌事宮女帶進來。”
皇帝突然開口,幾個人都詫異着,吳永連忙的出門去,很快帶了那掌事姑姑進來,跪在皇帝腳下。
皇帝在輕塵的幫託下坐了下來,聽着面前女子瑟瑟發抖的聲音,依舊是淡淡道:“你是這殿中的掌事宮女?”
“奴婢正是。”
“貴妃娘娘大病至此,爲何不宣御醫?”
“……回皇上,貴妃娘娘病成這般模樣,那些御醫來了幾次,便不來了……”
“是不來了,還是你們不再去請了?”
那宮女瑟縮着,說不出話來。
皇帝依舊面無波瀾:“貴妃娘娘既病得這樣重,爲何內寢之中連一個服侍的宮女都沒有?而庭院之中,也是一片荒蕪之派?”
那宮女發抖愈發厲害,只差要哭出來,終於不堪折磨:“回皇上,宮中的人都言貴妃娘娘無藥可醫,只怕就要死了……況且皇上再也不會來這擷芳殿,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這羣奴才,連自己的本分都忘了,置主子於不顧?”皇帝的語氣之中終於帶了一絲怒意,雖是不明顯,但所有人都聽得分明。
那宮女哭着不說話,只當是默認。
沉默片刻,皇帝冷冷勾了勾脣角,微微偏轉了頭,朝着敬妃的方向:“阿敏,是朕對不住你,你殿中的奴才竟然這樣刁鑽,讓你受了這樣的苦,朕竟然都不知道,是朕的錯。”
聞言,敬妃的身子彷彿僵硬了一般,只懂得看着他,旁的,什麼都做不了。
“吳永連,傳朕的令,將這殿中的奴才,通通推出去砍了,看他們還懂不懂得什麼叫尊卑,什麼叫主子!”
皇帝驀然間下了令,吳永連微微一怔,隨即忙的接了令,命人進來將那個瞬時大哭着求饒的宮女拖了出去,而又命了旁人,去將殿中其餘的奴才一併捉拿。
敬妃猛然醒悟過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再次撲到了皇帝腳下,哭道:“六哥,求你,阿敏求你不要……不關那些奴才的事,是阿敏自己不需要他們服侍,求六哥開恩……”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