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妃猛然醒悟過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再次撲到了皇帝腳下,哭道:“六哥,求你,阿敏求你不要……不關那些奴才的事,是阿敏自己不需要他們服侍,求六哥開恩……”
皇帝的臉色陰沉,但嘴角卻依稀有一絲笑意,儘管看不見,但還是伸出手去,勾起了敬妃的臉:“阿敏,你還記得朕娶你那日,對你說過什麼嗎?”
敬妃一怔,眼淚滾滾而落,支離破碎的視線之中,彷彿看見了十七歲那年的他和自己。
那時,他登基不過半年,那一日,他同娶一後二妃。
徊新封的皇后是當朝最有權勢的李閣老之女,而另一位德妃,亦是與李閣老旗鼓相當之林相之女,只有她,不過是一個三品大將的女兒,卻有了那樣的榮耀,可以在他封后之日,一同入主他的後宮。
時至今日,她依舊清楚的記得他當日的模樣——一身御用赤色的龍袍,專爲皇帝大婚而制,向來深沉的臉上,帶了微微的笑意,漆黑如墨的眸子,微微散發出光芒來,被那赤色的袍子一襯,便是面若冠玉也無法形容的倜儻,彷彿芝蘭玉樹般站在那裡,襯得周圍所有的明亮的燈火都黯然失色。
她一直覺得他是世上最俊美的男子,那一夜,更是如天神一般,深刻得,直直鑿入人心裡去。
勸她站在新封的皇后左側,看見他在笑,嘴角同樣浮起笑意。
因爲她知道,他的笑,並不是爲了旁邊那兩個女子,而是爲了她。
那一夜,他力排衆議,宿在了她這個敬妃的宮中,反而將新封的皇后置於不顧。
那是對天下人的宣告,宣告她這個敬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如何的與衆不同。
那一夜,她等待了幾千個日夜纔等到的那一夜,他極近溫柔,而她,即便心中有着無法爲他孕育子嗣的痛楚,卻依舊是歡喜的。
只要能留在他身邊,只要能與他一起,旁的,她又何必在乎?
事後,他擁着她,對她說:“阿敏,朕是爲了告訴天下人,也是爲了告訴你,你與後宮中的其他人是不同的,你大可不必與她們爭什麼,朕會給你,最好的一切。”
她羞得沒處藏身,心中卻仍舊有疑慮,撇了撇嘴,強自硬了心腸:“你不過是爲了我曾經救過你罷?報恩而已……”
他揚聲笑了起來,朗眉星目,在她鼻間捏了捏,那般的寵溺:“嘴刁吧,朕就喜歡你的嘴刁,偏生心又軟。”
她亦埋在他胸口處笑,滿心裡都是幸福。
然而後來,直到一個叫寧輕塵的女子出現,她方纔知道,他所謂的最好的一切,原來並不包括他的心。
她的嘴刁,原來還有人比她的嘴更刁。他說過,他喜歡她的嘴刁,原來不是喜歡她,而是喜歡那刁鑽的嘴。
她眼睜睜看着他爲那個叫寧輕塵的女子越陷越深,一次又一次的失常,卻也只能遠遠地站着,讓他像從前一樣,來自己這裡,說心裡的話。
他將她當做最知心的人,她對他,卻逐漸隔起了一層心的屏障。
她多希望,他擁着她的日夜,說的還是最初的那些話。可是不是了,他的口中,逐漸只出現那個叫寧輕塵的女子,爲她憂,爲她喜,爲她怒。分明只是透了隻言片語與她聽,卻教她心中,涌起翻天覆地的苦楚。
只是,她從來不會告訴他。
他是她的六哥,是她一輩子珍視的六哥,他是她的天,是她的神,是她的所有。
只有一次,唯有那一次。
那是他從桃花源回到皇宮之後的日子,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翻過一個妃嬪的牌子,也沒有寵幸過任何人。
她知道他在等誰,他在等,可是他卻不知道,她也在等,一直等他,來看自己一眼。
直到那天晚上,她病痛發作,幾乎難以承受,她幾乎以爲自己快要就此死去的時候,他匆匆而來,將她抱進懷中,溫熱的大掌熟悉的撫上她陣痛的小腹,神奇般的平息了那難耐的痛楚。
“六哥……”不見了他大半年的時間,終於再次靠進他懷中,即便是平日裡再會僞裝堅強的她,也終於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六哥,你怎麼纔來……”
她並不確切的知道,那一夜,她究竟與他說了些什麼,就只記得自己一直哭,而他,沉默過後,緩緩擁緊了她。
那一夜,他留了下來。
沒想到半夜的時候,原定於明日才返回的寧輕塵,卻突然回來,還跪在擷芳殿前,執意要見他。
從他匆忙起身的動作,他緊緊捏着的拳頭,他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她都知道,他有多麼想上前去將寧輕塵擁進懷中,可是他竟然生生的忍住了,甚至說出那些極近殘忍的話來。
可是後半夜,他躺在她身邊,她清清楚楚的聽到他的輾轉反側。
那時,她方纔前所未有的清楚意識到,寧輕塵,在他心中的地位究竟有多重。
恰如後來,所有的事,都證明了她的意識,而所有的事,也都朝着她無法控制的方向奔去,包括她自己。
她沒想到因爲他的一句話,自己竟然想起這麼多,等到再回過神來之際,已經再次淚流滿面:“六哥——”
“朕答應過你,要給你最好的一切,所以,這些奴才們竟敢這樣對你,朕便將他們都殺了,給你一個公道,可好?”皇帝的臉上依舊勾着笑,只是,沉鬱異常。④
將命還你
“朕答應過你,要給你最好的一切,所以,這些奴才們竟敢這樣對你,朕便將他們都殺了,給你一個公道,可好?”皇帝的臉上依舊勾着笑,只是,沉鬱異常。
“不要!六哥,六哥,我求你,不要——”敬妃拼命搖着頭,哭得悽絕,一手緊緊抓着他的龍袍下襬,“六哥,求求你……”
皇帝再次勾起了她的臉,似乎是輕嘆了一聲:“阿敏,你還是那個自小與朕一處長大的阿敏嗎?”
聞言,敬妃卻仿若怔住了一般,眼淚僵在臉上,卻是再也落不下來一般。
撼她自小與他一處長大,那樣懂得他的心思與想法,卻終究敵不過這絕望的一瞬。
他那樣執意的要將所有欠她的都還給她,無非是爲了與她劃清所有的界線,也好,爲他那無辜逝去的孩子,討一個公道。
禁衛軍動作極快,不多時吳永連已經回來稟報:“皇上,即刻便斬首嗎?”
調“立刻。”蕭晟淡淡的吐出這兩個字,吳永連不敢耽擱,忙的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又折回來了,額頭上是涔涔的冷汗:“皇上,都斬了……”
敬妃臉色慘白如紙,跪在他腳下,彷彿隨時隨刻就會暈厥一般。
自始至終,輕塵都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不發一言。從前的她,完全無法體會蕭晟與敬妃之間的情誼,以至於每每想起來,都是心痛如絞。如今,倒是懂得了一點,總覺得他和敬妃,與自己和瑾瑜之間,有着某種相似點。
偶爾,她亦會換位思量,若然這樣的衝突是發生在蕭晟與瑾瑜身上,她會選擇信誰?她無法得出確切的答案來,因此,對他當初的傷害,竟也不再介懷。
只是,於敬妃,她卻不能那麼確定自己心中的想法了。
因此,在這場屬於他與敬妃的衝突中,她寧願站在旁邊,以旁觀者的身份,靜靜等待着他的決定。
“吳永連,將朕的劍取進來。”
突然聽見皇帝淡淡的吩咐,剩下三人臉色都微微一變,尤其是敬妃,臉色彷彿已經不僅是慘白,仿若鬼魅一般,直直的看着蕭晟。
輕塵卻驀地想起先前在御書房聽到的,關於如今天下的情形,頓時站不住了,將手放到了蕭晟肩上:“晟!”
蕭晟緩緩覆上她的手:“塵兒,這件事,交給我好不好?”
“可是……”輕塵心中一顫。若然殺了敬妃,那傅老將軍那邊,該如何是好?可是他又這般言語,輕塵心中還在掙扎的時候,吳永連已經取了紫金寶劍進來,交到皇帝手中。
“吳永連,將皇貴妃帶回去歇息。”突然間,皇帝又開口吩咐。
輕塵直覺不對,倏地繃直了身子:“我不走!”
“塵兒,這樣晚了,你有了身孕,要早些安置。”他耐着性子,似乎是在哄着她。
而一旁的敬妃,沉默的聽了這樣一番話,只覺得那樣熟悉,恍然如夢。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溫柔的待她,只是,她做錯了事,她犯下了彌天大錯,愚不可及的錯。她將他,弄丟了……
“我不走!”輕塵再次重申,“你要做什麼,爲何要我回避?”
蕭晟緩緩站起身來,頎長的身影將輕塵籠罩着,輕塵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卻只覺得心驚,剛要伸出手去拉住他,卻突然被吳永連攔住了。
是他對吳永連使了眼色,讓他攔住輕塵,在不傷及輕塵身子的情形下,將輕塵攔到了窗畔。
輕塵只覺得害怕,無奈卻掙不開,明明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卻只是看着他搖頭:“晟,不要,你要做什麼?”
“鏘”的一聲,是寶劍出鞘的聲音,那劍身上投下來的光自輕塵眼前閃過,她只覺得頭暈眼花,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竟已經聽到了皇帝清淡的聲音——
“阿敏,你爲了救朕,承受了這麼多年的苦痛,是朕欠你的,而朕的命爲你所救,也是欠你的……朕這七年的苦痛,是自作孽,然而喪子之痛,卻是因你而起,算是朕將你這麼多年的痛還給你。如今只剩下這條命,朕將這條命還給你,也就不欠你什麼,等到兩清了,朕再來爲自己的妻兒討這個公道!”
語罷,他竟然將劍柄遞向敬妃,意欲讓她一劍殺了自己一般。
輕塵終於懂得他要做什麼,霎時間白了臉色:“晟,不要!”
敬妃面如死灰的看着那嵌着一顆藍色寶石的劍柄,嘴脣亦變得烏青起來,顫抖着一言不發,也不伸手去接那把劍。
“蕭晟——”輕塵心中氣苦,卻又急得落下淚來,“你瘋了是不是,你要做什麼——”
“朕將這條命還給你!”皇帝彷彿沒有聽到輕塵的聲音,再次冷冷的重複了一句,手上一抖,已然將劍柄遞到了敬妃手中,幫着她將劍尖抵上了自己的胸口,“刺進來,讓朕不再欠你什麼!”
“蕭晟!”輕塵幾乎是尖叫着喚他,卻得不到絲毫的迴應。
敬妃被迫用雙手捧着那把劍,擡起鬼魅一般蒼白的容顏,眼神從他胸口的劍尖之上掠過,最終,停留在他俊朗的面上,那裡,曾經漆黑如墨的眼睛,如同蒙了一層輕紗,而曾經溫柔的臉上,也淨是冰涼。
不要她死
她顫抖着,手是顫抖的,脣是顫抖的,心,亦是顫抖的:
“六哥,你竟這樣恨我……”
蕭晟緊抿了脣,那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凌厲,不僅敬妃看了心生絕望,連帶着輕塵,也禁不住煞白了臉。
“晟,我求你,把劍放下……”她在那一端,苦苦哀求,字字泣淚。
借“動手!”蕭晟卻依舊只是面對着敬妃,在久久得不到她的迴應之後,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同時,往自己身體這邊一壓——
“噗”的一聲,是劍尖刺入皮肉的聲音。
“蕭晟!”輕塵急得尖叫起來,吳永連見狀也嚇着了,身子僵硬,也忘了要拉住輕塵。下一刻,輕塵已經不顧一切的撲上前去,緊抓住蕭晟的手臂。
鋃然而,她看見的,卻是微微刺進他胸膛的劍尖,以及,敬妃緊緊握在劍身上,鮮血直流的雙手。
“六哥——”她大哭,“六哥,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你不欠我什麼,是我欠你的,都是我欠你的——六哥,你欠我的,都還清了,早就已經還清了……六哥,是我對不住你,都是我對不住你,你要殺就殺我,六哥——”
輕塵哭着撥開他還放在劍柄的手,想起他方纔的舉動,恨不得重重打在他身上,卻又止不住心疼的看着他胸口的傷。
劍尖只刺入一點,想必只是皮外傷,他的臉色也並未有多大變化,只是握着輕塵的手,低聲道:“別哭,沒事……”
輕塵又氣又急,依舊只是哭,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卻也不敢下重手,唯恐再觸及他的傷口。
而地上,敬妃依舊用手握着劍身,伏倒在地上,手上的血染紅了那一片的地面,口中卻仍舊奄奄一息的喚着他:“六哥,六哥——對不住……”
蕭晟手上的力氣明顯加重了,輕塵有些詫異的看向他,才發現他的臉色,在那一瞬變得極度痛楚起來。
“阿敏,你可知,朕有多痛……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竟然是你,竟然是你!朕最信任的人,朕曾經許諾過要給她最好一切的人,原來,背叛得最徹底!”
他似是咬着牙說完這番話,卻又忽然聽見旁邊輕塵的聲音,遲疑了片刻,剛要擡手撫上她的臉,卻忽然又聽見了敬妃氣若游絲的聲音,依舊是喚他:
“六哥……”
“不要再叫朕六哥!”他驀地將伸到半空中的手捏成了拳頭,臉部微微抽動着,“朕今日要殺你,你可有怨言?”
“晟,不要——”輕塵心中驀地一慌,緊抓住他的袖口。
地上的敬妃,身子微微震了震,許久之後,忽然輕笑了起來,勉力擡起臉來之時,依舊是滿臉的淚痕,只是看着他無距的眼神:“六哥,你要殺我,我沒有怨言……能死在六哥手上,我心甘情願,算是我……還給六哥……六哥這麼多年的痛,都是阿敏的錯……”
她發出輕輕的抽泣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是六哥,永遠是阿敏的六哥……是生,是死……阿敏心中,都只有六哥一個……”
一旁的吳永連見皇帝的示意,匆忙上前來,將敬妃手中的劍拖出來,再次遞到了他手中。
蕭晟眉心隱隱跳動着,然而手中的劍,卻握得愈發緊了。
“晟,不要!”輕塵緊緊抓着他的手,心中腦中想着的,都是有關他的天下,那生死攸關的嘉庸關。
“娘娘……”敬妃突然又喚了她一聲,笑意彷彿凝在臉上,無法散去,“娘娘放心,阿敏即便是死了,也會爲六哥的天下考慮,家父,絕對不會背叛六哥!”
“他若要反,便讓他直搗皇宮,來要朕的這條命,那又如何!”皇帝冷冷說完這句,手腕一抖。
而敬妃,看着他手上的動作,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晟!”
“咚”的一聲,是輕塵跪在了地上,跪在他腳邊,緊緊拉住他的手腕:“晟,不要動手,就算是……就算是爲了我們的孩子,爲他積福也好……晟,我求求你,我們已經沒有兩個孩子了,就算是爲了現在這個孩子,不要殺人,不要見紅……”
蕭晟身上一僵,手也僵住了。
“六哥,你殺了我罷……”而另一邊,是敬妃苦澀不堪的哀求。
如此情形,她即便再活在世上,又有何用?
蕭晟緊緊咬着牙,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啊……”突然之間,輕塵低吟了一聲,放在他腿上的手忽然一緊,人也往他靠去。
他感覺得分明,立刻扔了劍,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塵兒,怎麼了?”
輕塵靠在他懷中,依舊是痛苦萬分的聲音:“晟,我疼……”
“吳永連,宣太醫!”他急得大聲吩咐,然而一回頭,卻驀地明白了什麼一般。
她定然是假裝,然而他明知她是假裝,一顆心,卻依舊急得砰砰亂跳,無法平復。
輕塵偷偷觀察着他的神色,在發現他回過神之後,口中痛苦的聲音也隨之消失了,輕輕靠往他懷中:“晟,不要擔心……”
他的臉色微微有些鐵青:“當真無事?”
輕塵看向門口的吳永連:“吳公公,不用去了。”
吳永連遲疑着走了回來,皇帝卻又開口吩咐:“引路,回承乾宮,還是要宣太醫來。”
語罷,他再不顧及還趴在地上的敬妃,在吳永連的牽引下,抱着輕塵出了門。
“吳公公!”出門口之後,輕塵卻突然又叫住他,“你派人來這裡守着,萬不能讓她死了。”
聞言,吳永連忙答應着,而蕭晟臉色愈發鐵青,僵了僵之後,終於沒有說什麼,只是抱着她繼續朝承乾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