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滅門案

諾查丹瑪斯在《諸世紀》預言:1999年盛夏將迎來世界末日。衆所周知,地球照樣轉動,千年蟲沒惹來太多麻煩。“9·11”改變了世界,薩達姆被他的同胞絞死。姚明去了NBA,劉翔爲黃種人製造奇蹟。四川地震同一年,張藝謀在鳥巢導演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國際金融危機緊接而至。“阿拉伯之春”爆發,古瑪雅人的2012放了鴿子。普京大帝拿下克里米亞,ISIS捲來歐洲難民潮。小李子捧起奧斯卡,村上春樹依然陪跑,得諾獎的竟是鮑勃·迪倫,葉蕭最愛的沃卓斯基兄弟變成姐弟最後變成姐妹。

2017年8月14日,距離諾查丹瑪斯預言的世界末日,已過了十八個年頭。

濃霧,不知從何時起,瀰漫在這座兩千多萬人的都市。

清晨六點,葉蕭打開大光燈。電臺裡講巴勒斯坦又爆炸了,主播平靜地報出死亡人數,像上證指數又失守的點數。週一的十字路口,密密麻麻的剎車燈,照表弟的說法像“東莞的霓虹”。急剎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尖叫。消防車紅得似血排到了路口,襯托着看熱鬧的大媽們。

救護車沒來,運屍車很扎眼。葉蕭沮喪地按下車窗,隔着氤氳的霧氣,只見二十多層的居民樓。七層某扇窗戶附近的外牆,已被薰成焦黑色,消防隊噴射的水流恍若瀑布,鄰居全遭無妄之災。這裡如濃煙滾滾的火葬場,兼有擼串的燒烤味。

電梯停了。逃生通道,大腸般幽深。消防水沿着臺階肆意漫延,沖洗掉許多重要證據。葉蕭擡起鞋底,發現一根粗硬的黑色毛髮,不像人類的。

“到處都能見着這些狗毛。”

“什麼狗?”

剛畢業的小警察,被葉蕭眼裡的血絲嚇住,不由自主後退:“上去就能看到了。”

七樓讓人窒息。四面牆壁都黑了。戴着口罩的鑑定人員,猶如螞蟻進出巢穴。葉蕭的褲腳管和襪子被浸溼,也許還沾上了些許屍體組織。他堅持不戴口罩,讓鼻子嗅到所有細節。兩室一廳的公寓房,建築面積90平方米。先是熊熊烈火,然後是消防水,傢俱擺設已面目全非,只依稀可辨玄關、衛生間與廚房。

被害人橫在客廳的地板上,黑色遺骸縮成一團,大片皮膚被燒焦脫落,但能看出一張扭曲的臉。

地上有堆新鮮的嘔吐物——某個年輕警察的早餐。葉蕭罵了一聲,低頭湊近死者的臉。

三十來歲的男人,年紀與葉蕭差不多,身高體形已無從判斷,重要的是,眼睛還睜着。

死不瞑目。

眼鏡片破碎,部分眼白保留,玻璃體被灼燒得暗淡乾枯。葉蕭嗅到死人身上的氣味,幾隻蒼蠅已飛來產卵。一瞬間,他做出判斷——死者不是被燒死的,在着火前已經死亡。

謀殺。

起火點在客廳角落:草蓆和窗簾,雖已成灰燼,但有殘跡可循。沒發現汽油等易燃物。

書架上有許多書,可惜大多被燒了。倖存的支離破碎,有些計算機專業書,更多的是小說,雨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卡夫卡……死者有良好的閱讀習慣,而你們要小心了。

桌上有本小簿子,幾乎被燒成灰燼,焦黑破碎的幾頁,只能看清一串數字——

21(227、20、2)(105、6、10)(318、24、15)

房間裡到處是男主人的字跡,潦草大氣。這行字卻是工整娟秀的女人手筆。葉蕭把小本子(嚴格來說是本子的殘骸)放入證物袋,準備去做筆跡鑑定,也許很重要。

有人在背後說:“葉警官,不止一個死者。”

第二具屍體,在裡間的臥室。是女人。她躺在牀上,完好無損,彷彿剛睡着,穿着米色睡衣,沒有表情。三十出頭的少婦,並不漂亮,體形微胖,是你在地鐵電梯的扶手邊,或是超市收銀臺的排隊長龍裡,隨處可見的那種普通人,連死亡都是無聲無息。

正如大多數火災遇難者,她不是被燒死的,而是煙霧造成的一氧化碳,吸入後與血紅蛋白結合成碳氧血紅蛋白窒息而死。當時,臥室空調正在運轉,門窗緊閉,煙霧帶着死神從門縫鑽進來。相比客廳裡的男人,她死得毫無痛苦,這算不幸還是幸運呢?

第三具屍體,讓葉蕭的心臟瓣膜微微抽動,他捏起拳頭,又慢慢鬆開。

那是一個怪物。

年輕的警察暈了過去,葉蕭厭惡地皺了皺眉。

怪物躺在牀上,只有半個腦袋,眉毛往上就沒了,像被人用電鋸截掉一半,又像個切開的西瓜,卻看不到紅色瓜瓤。所謂頭頂,竟是一層平平的薄膜,不曉得腦子在哪裡。但這不是死因,而是先天畸形。

葉蕭調整呼吸和心跳,輕輕繞到牀的另一邊,生怕驚擾這兩具屍體。

不,它不是怪物,而是一個男孩,四五歲的體形。

它——對不起,是他,躺在媽媽身邊,安靜地睡着,嘴角甚至有一絲奇怪的笑意。

怪物的微笑。

葉蕭感覺這是對他的嘲笑。他胃裡翻騰起來,儘管已有心理準備,放棄了早上吃麪條的計劃。

“造孽啊!”

在死亡現場拍攝的警察輕聲唸叨。跟牀上冰涼的少婦一樣,不會再醒來的畸形孩子,也是被煙燻得窒息死亡的。

死者身份已確認,客廳裡的第一具屍體,是這戶人家的男主人——三十五歲的焦可明。

臥室裡的第二具屍體,是焦可明的妻子,三十二歲的成麗莎。

第三具屍體,死在媽媽身邊的先天畸形兒,是焦可明與成麗莎夫婦的獨子焦天樂,五歲。

滅門案。

葉蕭在筆記本上寫了三個字。

回到燒得最慘的客廳,他抓住空中飄過的一根黑毛,放到鼻子前嗅了嗅:“那條狗呢?”

廚房的馬賽克地磚上,趴着一條黑色的狗。

巨大的狗,即便盤着四肢,縮成一團,也相當於大半個成年男人。目測有四十到五十公斤。它覆蓋着一層密集的短毛,從頭到尾一身黑色,只有眼睛上方有兩撮白毛。長方形腦袋,瓦楞形的粗壯嘴筒,耷拉的三角形耳朵。這是條公狗。葉蕭想起初中時代,從學校圖書館借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其中《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的故事讓他做過好幾晚噩夢。

這條狗已奄奄一息。脖子流淌鮮血,血污像在紙上化開的墨,紅黑相間,漫延到葉蕭的鞋底。狗嘴張開一道縫隙,好像裡頭有肉塊,舌頭與黏液拖出,滴着血絲。它的雙眼閉着,胸部還在起伏,不時抽搐幾下,發出垂死的呼吸聲,彷彿磨盤在人肉上碾過。

子夜剛過,整棟樓被這條狗吵醒,鄰居們發現七樓冒出火苗與濃煙。一刻鐘後,消防車趕到樓下,消防員打開水槍滅火。有消防員衝到樓上,發現房門開了一半,客廳裡的男人已被燒死。

這條狗卻是在底樓被發現的,當時它瘋狂吠叫,渾身血污,張開血盆大口,無人膽敢接近。消防員動過擊斃它的念頭,以免瘋狗傷害到居民。但它一瘸一拐地爬上樓梯,回到七樓案發地,闖進臥室舔着死去的女主人,差點叼走畸形兒——身受重傷的猛犬,想要救活窒息身亡的母子。爲了保護死亡現場,幾個年輕力壯的消防員,用鐵棍把狗趕進廚房,強行鎖在裡面,直到它失血過多而昏迷。

葉蕭蹲下來,歪着自己腦袋,注視這條狗的腦袋。

狗睜開了眼睛。

佈滿血絲的眼睛,就跟葉蕭的一樣,只是更圓、更黑、更兇狠,像兩把鋥亮的匕首。但只兩秒,又像斷了電的燈,漸漸暗淡。它的眼角有團模糊的黏液,也許是淚水。

喪家之犬。

只要看過一眼,便會在大腦回溝留下烙印,無論是因爲噁心還是恐懼——這雙狗眼。

葉蕭認得這條狗!記憶中一具少女的屍體,在摩天輪下的陰溝深處……

“狗快不行了,死了怎麼處理呢?”

小警察不敢走進廚房,遠遠站在門框邊提問,害怕狗會跳起來咬他。

“閉嘴!它不會死的!”

葉蕭伸手撫摩大狗頸背部的皮毛。鮮血和污水都已幹了,手感堅硬粗糙得如同砂皮。他趴在冰冷溼滑的地板上,貼着狗耳朵說話,聲音低到只有自己聽見:“活下來,你才能報仇!”

“前輩,你在說什麼?”

“趕快送去獸醫院。這是一起滅門謀殺案!唯一的目擊證人,是這條狗!”

一小時後,死者被裝進運屍袋。葉蕭也坐同一部電梯,三個運屍袋,兩個大的,一個小的,除了自己,沒有活人。電梯下降得異常緩慢,燈光忽明忽滅。有個袋子沒有拉緊,死去女人的長髮掉出來。葉蕭幫她把冰冷的頭髮塞回去,重新拉緊運屍袋的拉鍊。

突然,小運屍袋打開,畸形兒的手擡起,死死抓住葉蕭的胳膊。

電梯裡沒人聽得見,尖叫也不丟臉。但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看着天生只有半個腦袋的畸形兒,瞪着一雙不成比例的大眼睛,像斯皮爾伯格電影裡的外星人,張開嘴,發出輕輕的童聲:“我是怪物。”

忍不住扭過頭,他看到燒焦的男人的臉,烏黑的嘴巴輕輕蠕動,吐出帶有煙燻火腿氣味的一句話:請爲我的家人復仇。

電梯門打開,葉蕭跌跌撞撞出來,回頭再看三個運屍袋,完好地豎在裡面,沒有任何異樣。

唯一異樣的是自己這個活人。

十二個小時後。

夏夜遲遲降臨,一場大雨落下,烏黑的天空深處,雷聲滾滾,像重金屬搖滾音樂會,齊聲合唱要×翻這個世界。在公安局,葉蕭關上窗戶,雨點砸在玻璃上,冷硬地噼啪作響。

死者1:焦可明,男,本市人,南明高級中學一級計算機教師。

看到南明高中這個名字,葉蕭用手指頭在窗玻璃上畫圈……焦可明,不僅在南明高中做了十三年的老師,他的高中三年也在這裡度過。1997年入學,2000年考入師範大學,2004年畢業後回到母校。加在一起漫長的十六年,南明高級中學,必是滅門案最重要的調查地點。

死者2:成麗莎,女,外省人,普通會計,任職於民營物流公司。

死者3:焦天樂——生於2012年,焦可明與成麗莎的獨子。他是個無腦畸形兒,沒有頭蓋骨,只有腦髓,發育極其原始,相當於爬行動物的階段。

無腦兒是神經管畸形的一種。全世界每年四十萬例,中國不幸佔四分之一。神經管畸形家族史,不明原因的流產、早產、死胎,化學或放射性物質接觸史,還有近親結婚都有危險。無腦兒一出生就會死,焦天樂卻奇蹟般地活到五歲。美國有個類似病例,那個家庭受到全世界關注,爸爸媽媽驕傲地帶着無腦兒上街,接受大家的祝福和幫助。但那不是焦可明一家的命。

葉蕭打了個電話給法醫,三具被害人遺體正在連夜解剖,報告出來最快要兩週。

對一樁謀殺案來說,有六個不可或缺的元素——第一是被害人,第二是作案地點,第三是作案時間,第四是死因,第五是兇手,最後纔是動機。

以上是葉蕭的個人總結,按照警察掌握的信息排列順序。通常還會有第七個元素:作案工具,但不是必要條件。也會有扯

淡的案件,只有作案地點和時間,卻沒有發現屍體,但名偵探或目擊者抑或家屬,認定有人遭到謀殺,這種案子在我國不多。

作案地點——滅門案的第一現場,是焦可明在六年前買的婚房。當時價格兩百四十萬元,首付兩成四十八萬元。焦可明與成麗莎只拿得出十幾萬元,其餘是雙方父母用一輩子積蓄補貼的。以小夫妻的工資收入,還房貸要到雙雙退休爲止。

焦可明是個沉默的男人,戴着啤酒瓶底厚的眼鏡,每天穿得灰撲撲出門,公文包裡裝滿學生作業。他有一輛排量一點二升的小車,外地牌照,是女方的嫁妝,平常停在小區角落,很少開出門,偶爾接送家人。他的妻子長相普通,似乎沒有融入這座城市,從不跟鄰居們來往。對啊,要不是這起滅門慘案,誰知道七樓這戶人家,竟然藏着一個畸形兒。

那條狗,沒在公安局登記過,違反了城市養狗條例,尤其它是大型烈性犬。鄰居們幾乎從未見過它,大概是焦可明一家害怕遭到投訴,只在後半夜悄悄出去遛狗。焦可明何時開始養狗的?如此巨大的猛獸,住在二室一廳的房子,天天與畸形兒爲伴,憋屈死了!光吃肉就把主人吃窮了吧。

按照慣例,警方在滅門案現場,清點被害人財物——存摺和現金都沒少,家裡也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符合一個窮教師的身份。

唯獨丟失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是南明高中配發給教師的呢。

警方調閱了監控錄像。小區的保安鬆懈,總共三個大門,只有正門有人值班。8月13日,晚上八點三十分,焦可明開着白色小車出門。深夜十一點零一分,這輛車返回小區。電梯攝像頭證明,焦可明在十一點零四分進入電梯,回到七樓家中。自此以後,電梯內並無可疑人員出入。

葉蕭着重看十一點以後的監控——焦可明駕車返回小區,相隔不到二十秒,有輛助動車緊跟在後面。深夜監控畫面模糊,看不清助動車型號,只能看出一個黑衣男子,戴着頭盔,年齡與體形都無法判斷。

子夜零點,居民們聽到接連不斷的狗叫聲,零點十五分,那輛助動車離開小區,騎助動車的還是戴頭盔的黑衣男子。零點二十分,居民們發現七樓的火災。零點三十五分,消防隊趕到滅火。

保安、鄰居、家屬、同事們看了無數遍,都覺得這個黑衣男子很陌生。雖然無法證實此人到過案發現場,但只要走樓梯,就能輕鬆避開攝像頭,到七樓也不算太累。而在火災與消防隊噴水之後,兇手留下的痕跡被洗得乾乾淨淨,這大概也是縱火的原因。

暴雨之夜,天空劃過閃電,震動着公安局的玻璃窗。

8月15日,凌晨五點。

葉蕭趴在辦公桌上,接二連三做古怪的夢。每個夢裡都會出現焦可明燒焦的臉,還有無腦畸形兒的微笑。天還沒亮。狂風暴雨讓睡着了的城市,像炸了鍋的諾坎普球場。專案組辦公室,依然只有他一個人。

桌上有部iPhone 5——焦可明的手機,好幾年都沒換過,現在不值幾個錢,在火災中倖存下來。葉蕭用死者的指紋開機,打開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賬號。焦可明的微信好友不多,不超過三十個人,除了家人親戚,全是南明高中的老師和同事。從照片就能看出,他沒有跟學生加過微信,只有一個例外——

頭像是個少女,染着紅色的短髮,朦朧的自拍照,光線暗淡,看不清臉,十七八歲,好像一團火焰在頭頂燃燒。微信暱稱叫“死神與少女”,個人介紹爲“將死之人”。

將死之人?

葉蕭對她越來越有興趣,再看相冊——

最近一張照片,發佈於8月13日,背景是個泰國寺廟,是她跟一個老和尚的自拍合影。紅髮少女,目光幽深地看着鏡頭,也在看着葉蕭。

下一張照片,發佈於8月12日,竟然是個拳擊臺,兩個黑瘦的男人正在對決,其中一個擡起了膝蓋,這是泰拳。

第三張照片,發佈於8月11日,圖片背景是忙碌的機場,指示牌顯示“BANGKOK”——曼谷。

焦可明的微信使用頻率不高,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對話。其中與他對話最多的,是兒子的主治醫生——討論無腦畸形兒的治療和護理,何時去醫院檢查,購買哪些昂貴的藥物等等,每週都有好幾段對話。有的進口藥物價格,遠遠超出普通人的承受能力,但他從沒抱怨過太貴之類的。

葉蕭翻到微信朋友圈。焦可明是個沉悶的人,從不發照片,也不給別人點贊和評論。有人甚至在朋友圈裡拿他開玩笑,大概忘了他也能看到。

焦可明只轉載公衆號的文章,並集中在同一個號——羅生門。

這個號人氣寥寥,文章閱讀量最高只有二三百,但有原創保護和評論功能。文章內容大多是科技評論,每隔兩週發一篇。葉蕭注意到這些文章的署名:焦可明。

蒼穹上的閃電連同豆大雨點,敲得窗戶砰砰作響。微信後臺證實,“羅生門”是焦可明申請的公衆號。最後一篇,發佈於8月13日,深夜十點,滅門案發生前夕,只有一張照片——

是個少女。她扎着烏黑馬尾,幾綹髮絲垂在腮邊。她很漂亮,十七八歲,純然野生的漂亮,細瘦但有力量的身體,斜倚在木頭門框邊。房間裡灑滿陽光,她的皮膚有一層膩膩的反光,微微刺痛你的瞳孔。黑眸與白皮膚相映,像從二十世紀的雜誌封面上摳出來的。看到這張臉,第一感覺是春風十里,第二感覺又冷若冰霜,隨時會融化,隨時也會碎裂。她不畏懼別人直視的目光,反而直勾勾地盯着你。像一對黑洞,穿過屏幕,讓你無處躲避,繳械投降。

如果,照片裡的少女還活着,葉蕭很想認識她。

她是魔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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