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復仇日

開過一座大橋,她看到漲潮中的寬闊河流。密佈的廠房與龍門吊,成片的過夜駁船,燈光倒映在黑暗水面,猶如漂浮的銀河系。

凌晨一點。連夜雪留給女兒的房間,十八年前的小嬰兒,摘下媽媽用過的“藍牙耳機”。她被強烈的羞恥感壓倒,褲子底下溼涼一片……沒能控制住括約肌,五年以來,第一次小便失禁。她罵了自己一句小婊砸(小婊子),抱着腦袋哭了五分鐘。

我竟是這樣來到世界的?

看了媽媽分娩自己的全過程,不可避免影響到生理反應。如果,某個記憶庫裡的人想要自殺,這種死亡的念頭,也會強加到監控者頭上。盛夏如殭屍躺在地上,等待腦癌把自己殺死……

天亮了。

今日節氣是白露,曆書上說“陰氣漸重,露凝而白也”;三千年前的《詩經》說“蒹葭蒼蒼,白露爲霜”;盛夏說這一天最適合作爲復仇日。

她牽着死神一出門,便覺天氣涼了不少。短褲下光光的大腿,起了層雞皮疙瘩。死神莫名其妙地興奮,對着小區樹叢亂叫,強行帶盛夏鑽進去,像迷你版《綠野仙蹤》。她認出一隻貓,全身雪白的皮毛,看似純潔無瑕,其實是隻瘋狂發情的蕩婦之貓,任何主人都擋不住它逃出去交配的慾望。母貓驚恐尖叫,叼着一隻剛出生的小貓,它竟然有兩個腦袋。“雙頭貓”,就像先天畸形的雙頭連體人。死神狂叫着後退。有種迷信說法,凡是出現這種雙頭動物,雙頭狗、雙頭牛、雙頭蛇,就是大災禍降臨的預兆。

盛夏逃到小區門口,聽到兩個大媽聊天——小區裡有戶人家,養了十幾年鴿子,昨晚全部死光。主人簡直要哭死了。大媽們爭相慶賀,那家的鴿棚是出名的釘子戶,小區里人人都遭到過鴿糞的無妄之災,被鄰居投訴過無數遍,老天開眼,總算爲民除害啦。

白露這個節氣,總要出些驚天動地的大事。

死神與少女,趕到南明路,在緩慢降溫的空氣中,尋找一切可能“出大事”的跡象。她注視經過的每輛車,看看司機是不是打瞌睡了,或有沒有人亂穿馬路,或有翻車事故導致危險品泄漏,還是天上有架飛機失事,不巧正好墜毀到南明高中,直接命中幾百人上課的教學樓,師生全亡……很抱歉,我是不是太殘忍了?盛夏看着親愛的母校,捫心自問。

等到午休時分,屁大點事都沒有,連個蒼蠅都沒發生車禍。盛夏感到肚子餓了,死神晃晃腦袋,發出飢腸轆轆的吠聲。

“沒用的東西!”

盛夏用狗繩抽了它一下,對這個皮糙肉厚的傢伙來說,等於撓癢癢。

話音未落,一隻烏鴉從天而降,彷彿高空投擲的炸彈,墜落在盛夏腳邊。她聽到清脆的“啪”的一聲!大黑鳥的骨骼與五臟六腑都碎了吧,包括胃裡流浪狗的腐肉。兩隻翅膀撲騰幾下,雙眼絕望看天,鳥嘴裡滲出一小攤血,死了。

“該還的債總要還!”盛夏的雙眼就跟頭髮一樣紅,乾脆蹲下來,盯着南明高中圍牆背後的教學樓,“果然,今天要出大事。”

死神對着地上的死烏鴉狂吠着,整個南明路都能聽到它的憤怒。

盛夏帶着渾身的憤怒回到家。她焦慮不安地洗澡,焦慮不安地吃完癌症藥,焦慮不安地盤腿坐在地板上,焦慮不安地上網看UFC(終極格鬥冠軍賽)——十八歲少女,如同八角籠裡的格鬥士,發紅如火,發紅如血,焦慮不安地等待死亡。

忽然,死神啪嗒啪嗒過來,她掏出抹布擦乾淨狗下巴,任由它那條長長的舌頭,帶着滾燙口水舔她的鼻子。每天這時候,盛夏會跟狗說話,常常一說就是兩個鐘頭。它眼裡的女主人,肯定是個絮絮叨叨的話癆。她可不想給別人以長舌婦的印象。

但她就是忍不住,對着死神的耳朵說:“Hello,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

大狗向她翻了翻白眼,趴到地板上。

“我最怕到死的時候還是個處女!可我該去哪裡找個男人呢?”她低頭看自己的平胸,抓了把腦後短髮,對死神吐露衷腸,“自從焦老師的滅門案後,我就變成了偵探!對啦,你明明看到了兇手的臉,還咬下一塊肉,怎麼不好好配合,讓我看到案發當晚的事?沒用的死神!一般來說呢,偵探小說到了這階段,比如塞繆爾·達希爾·哈米特的《馬耳他黑鷹》、雷蒙德·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硬漢偵探們就要跟豐乳肥臀、蜂腰膚白的美女或美女們上牀了。”

大狗受不了了,翻身跑到陽臺,擡起左後腿,對準盛夏的晾衣杆撒了泡尿。

她念念不忘地追問死神一句:“請你給個答案——我到底是扮演跟美女上牀的偵探呢,還是扮演與偵探上牀的美女呢?然後,死亡的通常都是美女。”

忽然,盛夏看到天上又一隻鳥墜落,直接砸在她家陽臺的頂棚上。

在死神的狂吠聲中,她重新打開電腦,在搜索引擎輸入“左樹人”,發現很多財經新聞,都出現了這個名字。按照時間排序,最新一條是媒體通告——

9月7日,晚八點整,四季酒店宴會廳,知名投資人左樹人先生,將親自發布最新產品,誠邀您的光臨。

最後,發佈會的名稱只有四個字——宛如昨日。

天快黑了,暮靄籠罩海邊郊野。透過高速公路護欄,炊煙早已絕跡,只有連綿不斷的工廠與倉庫,像被小朋友玩弄的灰色積木,又像慘遭怪獸蹂躪,亟待奧特曼的拯救。葉蕭調低了音量,軍事節目在講解遙遠世界的戰火,死亡人數不斷攀升,尚活在世間呼吸空氣的人們,油然而生詭異的幸福感。

昨晚,他剛去過精神病院,見到了盛夏的媽媽——毒死過丈夫的連夜雪。

據說短暫的半天內,葉蕭是第三個來探視她的客人。嚴格來說是第四個,第二場是一對年輕男女,其中一個是病人的女兒。

連夜雪的精神狀態不穩定,如果不是他出示警官證,醫生絕不會允許第三場探視。

雖然葉蕭並未得到多少有價值的回答,但連夜雪的眼神泄露出某種塵封多年的秘密。十幾年前,她在南明路的醫藥化工廠,做過兩年多的倉庫管理員,經歷過1998年12月的爆炸事故,並且是唯一的倖存者。

他不知道今天是白露,以爲是昨天下過雨的緣故,整個氣溫降下來了。上午,葉蕭難得地回了趟辦公室,查閱專案組收集的各種資料,從公安局的戶口身份信息到工商局的企業登記甚至稅務局檔案——密密麻麻的數字讓腦袋要爆炸,自己就像盯着牛糞的蒼蠅,嗡嗡嗡飛來飛去,只盯着同一個名字:左樹人。

這個六十五歲的男人,屬於老三屆。跟他的同齡人一樣,曾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葉蕭注意到他的插隊落戶地點——雲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海縣蘭那公社。

這地名有些眼熟?

他從筆記本里找到了緣由:歐陽小枝,1982年,出生在雲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海縣蘭那鄉白象寨。公社到八十年代改回鄉的建制。所以,蘭那公社就是蘭那鄉,左樹人插隊落戶的地點,就是歐陽小枝的出生地。

1977年,恢復高考,二十五歲的左樹人,在雲南報名考入北京最好的醫科大學。畢業以後,他成爲腦神經學科的專家,進入中科院419研究所,三十五歲就評上了副教授。八十年代,左樹人在北京結婚,妻子也是醫生,育有一子。關於419研究所,現成的資料諱莫如深,再要調閱檔案,就屬於高度機密,不是地方上的刑警能接觸的。葉蕭只查到一份署名左樹人的學術論文,關於海馬體切除手術,用於治療癲癇等疾病。

1992年,中科院419研究所解散,他辭去公職,下海經商。那一年,上交所推出第一批股票認購證,沒人意識到這個價值,左樹人成爲最早的購買者——幾個月內暴漲幾百倍,不小心成了百萬富翁。這是他的第一桶金,在未來金礦源源不斷出現。九十年代,左樹人的投資方向是生物醫藥,也是他的專業本行。二十一世紀,他的財富以幾何倍數增長,產業拓展到房地產、金融、礦業、商業,甚至軍工……有幾年躋身於福布斯富豪榜。2010年,左樹人開始投資互聯網,他控制了幾家創投基金。根據出入境部門的報告,十多年前,左樹人的妻兒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亞,很少回國,只有他本人還保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

七點半,葉蕭開到公路盡頭,有種要衝入大海的錯覺。夜幕下的宛如昨日研發中心,他向保安出示了警官證,停車時心裡一涼——黑色賓利車不見了。前臺小姐還沒下班,許多工程師正在加班加點,不曉得出了什麼大事。

警燈掛上車頂,時速超過一百公里。葉蕭原路返回。穿過黑夜曠野的公路,不斷鳴響喇叭,打開和關閉遠光燈,像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準備跳出壕溝衝鋒的士兵,即將把胸膛和心臟獻給機關槍與鐵絲網。

回到市區的高架上。晚高峰還沒過去,夜生活剛剛開始,前頭擠了一輛保時捷跑車,漫長的車龍亮起無數剎車燈,堵得水泄不通。輪子每滾一圈,都等於跟困獸搏鬥。他給盛夏打了個電話,無人接聽,彷彿電話那頭是被齊柏林飛艇炸爛的前線指揮部。

四季酒店,宴會廳。

現場廣播要求把電話調整到靜音或振動,今晚的發佈會將全球直播。男人們穿着正裝,女人們像走紅毯露出半個胸口或整個後背。盛夏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十分鐘前她被保安拒之門外,第一沒有請柬,第二着裝不合規範——紅色短髮倒也算了,穿着短褲和T恤,掛着骷髏頭鍊墜子,這可不是酒吧夜店。她剛從員工通道溜進來,還得防範被保安再趕出去。

宴會廳的舞臺上,碩大的LED屏幕,出現一個熟悉的畫面——

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島,底下襯着英文“YESTERDAY ONCE MORE”,宇宙上空也環繞着一行英文“LIVE IN THE MEMORY”,——相當於“宛如昨日”“我們存在於記憶中”。

隨着大屏幕上的數字滾動,主持人宣佈“宛如昨日”已在官網預售。短短半小時,全球訂貨量突破3000臺。淘寶、京東、蘇寧等電商平臺的售價從五千到一萬元不等。

用電視購物的方式賣“宛如昨日”,太狠了!盛夏打開手機上網。連接“宛如昨日”官網,竟有十七個語種的版本,漢語就有簡繁兩種,小語種有東非的斯瓦希里語。

剛纔是鋪墊與熱身,今晚真正的主角——宛如昨日(中國)網絡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兼

CEO左樹人,千呼萬喚始出來,腳步緩慢而堅實地上臺,這是他三年來的第一次公開露面。左樹人接過話筒。

“女士們,先生們,各位來賓。今天,不僅是‘宛如昨日’的發佈會,更是人類在二十一世紀全新生活方式的發佈會。記憶,不僅僅是記憶,更是我們最重要的一種存在方式。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生理、安全、愛與歸屬、受尊重、自我實現,人類總共有五層需求,但事實還有第六層,馬斯洛去世前發表Z理論,我們需要‘比自己更大’的東西。‘宛如昨日’發現了第七需求——記憶,或者說重溫記憶中的美好,因爲現實不能給予這種美好。”

他說完中文又用英文複述一遍,臺下的老外們對他的新東方式英語報以掌聲。

“‘宛如昨日’,不僅是虛擬現實,而且是超強現實,由你自己提供內容——記憶。隨着時間流轉,我們的記憶像刷在牆上的字,漸漸淡去,又被新的文字塗抹掩蓋。但那些字存在過,哪怕被自己遺忘。市面上的智能可穿戴設備,包括所有VR品牌,和‘宛如昨日’的技術代差,就像石器時代與火藥時代。馬鐙產生了騎士制度,火藥讓歐洲人統治了世界,電子計算機讓美國站在IT世界的前沿,互聯網卻讓中國彎道超車……‘宛如昨日’將會改變哪一段歷史?或者說,它的發明,就是用來改變每一個人的歷史。”

大屏幕變成一幅3D地圖。藏在後排的盛夏,立刻看了出來——南明高級中學、失樂園,甚至她家所在的小區,還有樂園上班的醫院。

左樹人指向失樂園的部分:“我宣佈下一個重大消息,一年前歇業的主題樂園,我們將聯手政府重新開發改造,投資五十億元,建設亞洲最大的互聯網創新園區。每位入駐的年輕創業者,都將獲得三百萬元起的天使孵化基金。”

這番話激起臺下雷鳴般的掌聲。發佈會邀請的嘉賓裡,有一百個大學生創業者,他們齊齊地崇拜地仰視左樹人,猶如列隊前往朝聖的少年與乞丐十字軍,彷彿他已加冕爲互聯網4.0時代的耶路撒冷國王。

“婊子養的!”

人羣的最後一排,冒出一個清脆的女聲,像音樂課上敲響的三角鐵。大家自動散開,彷彿摩西渡過紅海,露出穿着短褲的紅髮少女——黑T恤印着女版切·格瓦拉的臉,像在加勒比海岸指揮豬灣的戰鬥,並有銀質骷髏鍊墜的祝福。

發紅如火,發紅如血,雖然沒有死神相伴,但死神住在她的瞳孔裡。

她向臺上衝去,像被攻城錘射出的燃燒的石頭,沒有一個人膽敢做人肉盾牌。燦爛的宴會廳,數萬盞施華洛世奇水晶吊燈下,王子與公主們倉皇失措。她是來行刺國王的灰姑娘,水晶鞋是殺人的匕首。

爬上臺前,三個保安上來履行職責,個個體壯如牛,說不定還是退役的特種兵。

“I'm sorry(抱歉)!”

時光盡頭,幽光綽綽,曼谷郊外的拳館角落,手肘與膝蓋的氣流粉身碎骨,老拳師手把手教會她的泰拳動作慢鏡頭般一幀一幀回放,似乎戴上隱形的“藍牙耳機”。哦,“宛如昨日”,我回來了……

紅髮少女,像只紅毛猩猩,彎腰提膝,出擊腿同側的手放胸前,轉腰甩手,支撐腿以腳尖爲軸旋轉,掃踢擊中第一個保安的肚子。接連不斷的慘叫聲,幾乎震裂宴會廳的玻璃。

第二個從背後來襲,就在她要被制伏的剎那,盛夏轉腰與擡腿,如同跆拳道的後旋踢,腳跟擊中對方要害——虎尾腿,又稱鱷魚擺尾,但不會讓人斷子絕孫。

還有第三個。這傢伙身高兩米,體重兩百斤以上,正面衝來好似一座大山。不,是整個世界。盛夏輕盈地起跳,九十斤重的身體,如同一片紅色羽毛。騰空而起的前腳,踩中對手的膝蓋,如同臺階借力,整個人飛得更高,後腿膝蓋頂中保安前額——人體這個位置最爲堅硬。

幸好她手下留情,沒有在飛膝的同時,做出雙手箍頸的動作,否則對手將生如不死!

大山——世界,輕輕搖晃兩下,額頭留下個青紫色凹痕,毫無徵兆地倒下,就像羅馬帝國崩潰,蘇維埃帝國在一夜間解體,大地上發生一場七級地震。

魔女復活了。

左樹人像被定在舞臺上,並沒有慌亂地逃跑,眼睜睜看着紅髮少女爬上來。

“姑娘……”

剛說出兩個字,盛夏的拳頭便砸到他臉上。

爲了媽媽,也爲了自己。

六十五歲的老頭,被十八歲少女打倒在地,當場流出濃稠的鼻血。她用胳膊與大腿夾住他的脖子,稍微用力,就能掰斷頸椎。

她緊貼左樹人的耳朵說:“我是連夜雪的女兒。”

突然,盛夏的腰眼灼燒起來,似乎被刺了個大洞,從後背直通小腹。四萬伏電流穿過全身,每條血管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彷彿飛起來而麻痹。體重從九十斤降到九十克,被一陣風吹到宴會廳的天花板。靈魂出竅,俯瞰臺上的自己,昏倒在老頭身上。背後有個忠誠的保安,鼻青臉腫地掙扎着起身,用噼啪作響的電棍襲擊了她。

“住手!”

流淌着鼻血的左樹人,斥退瘋狂的保安大哥。他托起盛夏纖細的頭頸,注視這張紅頭髮掩映的臉。被電棍擊暈過去的少女,面色蒼白如紙,嘴角還在抽搐,癌細胞蠢蠢欲動。臺下亂作一團,女人們發出尖叫聲,男人們舉起手機拍照,外國佬們不知所措。終於,被嚇傻了的秘書衝上來,老頭嚷起來:“愣着幹嗎?打電話叫救護車!”

與此同時,所有的意外情況,已通過衛星直播到全世界。就在導播意識到闖了大禍,趕緊要掐斷信號時,下一個意外發生了。

現場有一面玻璃牆,緊挨四季酒店的地面停車場。突然,一輛深藍色重型皮卡,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亮着死神雙眼般的大光燈,轟着油門越過防護欄杆,坦克似的撞碎整面玻璃,野蠻入侵巴洛克風格的宴會廳。六升的發動機咆哮,車輪碾軋過地板與紅毯,就像叛亂者的鐵蹄踏入國王的寢宮。賓客們四散奔逃,幸好沒有一個被撞到。皮卡也放慢車速,不斷亮起剎車燈,直到舞臺跟前。

刺耳的汽車轟鳴聲中,盛夏從麻木與混沌中甦醒。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男人跳下車。他的腳下踩着七彩祥雲,頭頂纏繞金色光環,每寸肌肉散發着性感的氣味,雙眼射出橄欖色的反光,擊中從八歲到八十歲的所有女性。

他是樂園,曾用名,歐陽樂園。

魔女的弟弟,騎着他的鋼鐵坐騎,來拯救復活的魔女。《尼伯龍根的指環》或史詩《貝奧武夫》裡纔有的故事,邦達爾丘克或斯皮爾伯格電影裡纔有的畫面……

樂園跳上舞臺,推開詫異的左樹人,拽起盛夏的胳膊與大腿,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裡。跳下舞臺,拉開後座車門,將她橫着塞進去,就像把新娘背上花轎。

回到駕駛座,他在宴會廳裡掉轉車頭,故意轟幾下空油門,讓無關的人們散去。皮卡像一道深藍色閃電,從被撞碎的玻璃牆,原路衝出四季酒店,在這座兩千多萬人口的城市中心的黑夜,揚長而去。

五分鐘後。

通往四季酒店的大街上,葉蕭駕駛着白色大衆,再次與深藍色皮卡擦肩而過。另外八輛警車同時趕到現場,穿着西裝和晚禮服的人羣,潮水般涌出酒店大門。他茫然地跳下來,出示警官證,依然被人們撞得七葷八素。剎那間,他想到的是恐怖襲擊。

當他筋疲力盡來到宴會廳時,才發現這是戰爭過後的廢墟——佈滿碎玻璃,地板和紅毯上有清晰的車輪痕跡,被軋得坑坑窪窪。走到聚光燈下的舞臺,兩個粗壯的保安還躺着,一個哼哼唧唧地罵娘,另一個等待救護車。第三個已被警察逮捕,據說非法使用了電棍。

舞臺上有血跡,摸了摸是新鮮的,葉蕭暴怒地問所有人,比如看上去像秘書的傢伙:“左樹人在哪裡?”

老頭子消失了,在盛夏與樂園離開之後,葉蕭來到之前。

他仔細掃視宴會廳裡剩下的每一張面孔,又衝到貴賓室和化妝室,直到夜幕下的停車場。他看到了那輛黑色賓利,司機正在車門邊打電話。葉蕭抓住他的衣領,幾乎將他雙腳離地提起。司機哭喪着臉說,老闆的電話打不通。

風裡吹來血腥的氣味。葉蕭讓警察控制住司機,不能讓他隨意離開。回到宴會廳,他看到剛纔拍攝的畫面——紅色短髮的魔女,她用泰拳招式,擊潰三個強壯的保安,又把左樹人打倒在地。在她被電棍擊昏的同時,樂園開着皮卡從天而降,英雄救美遠遁。好像在看西部片。

忽然,他有些後悔,不應該跑來抓左樹人,先把盛夏控制住就好了。魔女雖有名偵探的天才,但畢竟是腦子裡長癌的十八歲姑娘,在最重要的關頭,她只會搞得一團糟。至於那個醫生,人(女人)見人愛的樂園,當葉蕭查過他的身世背景後,就再也不信任他了。

他像個木偶,坐在臺上發呆,似乎能聞到盛夏的氣味。聚光燈正在一一滅掉,彷彿每暗一盞,就會有一條人命葬送。救護車姍姍來遲,擡走受傷的保安。突然,葉蕭拍打地板,忍不住爲盛夏鼓起掌來。

電話鈴響了,是局裡的同事打來的,有些閃爍其詞:“葉蕭,DNA比對結果出來了——左樹人的頭髮絲,跟滅門案的兇手,確認不屬於同一個人。”

8月13日,案發當晚,焦可明家裡的大狗死神,咬了兇手一口,牙齒縫裡殘留人肉纖維,只要DNA比對符合結果,就能證明兇手的身份。

“不是左樹人?”

“嗯,不是他。”

“如果是僱兇殺人呢?誰知道呢?反正現在沒有任何證據。”

葉蕭不依不饒,在電話裡反覆問了半天,搞得同事頗爲不快——把人家當作白癡了嗎?怎麼可能這點常識都不懂?實驗室污染?污染你個頭啊?

他不是兇手。

黑夜黑得像未經消化的盲腸,殘留人一生的記憶和畫面。

經過一條漫長的隧道,穿越渾濁的黃浦江底部,大地與江河同時在頭頂流淌。像在“宛如昨日”的世界。盛夏把頭靠在車窗,彷彿看到自己的瀕死體驗。經過四萬伏的電擊,腰間繼續灼痛,目光尚顯呆滯。音響裡是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心臟不斷被琴絃拉起又放下,隨時會停止跳動。她向後車窗看去,沒有警車追蹤,不曉得那三個保安,會不會控告她故意傷害?好吧,要是下次再碰到,請記得多買點人壽保險,尤其是用電棍打她的傢伙。

皮卡衝出隧道,在紅燈前停下。她像只紅毛獼猴,從後排爬到副駕駛座,抱着樂園的臉頰親了一下。他完全沒有防備,腳一抖鬆開剎車,還碰到了喇叭。

“今天,你真帥!”

這一回,盛夏說話完全未經大腦思考,怎麼想就怎麼說出來了。

“魔女也酷得很。”紅燈變成綠燈,樂園踩下油門,“但你太魯莽了,信不信有人會把你當場擊斃。”

“太好了,總比得腦癌死在牀上強。”

盛夏說今晚不想回家,多半已有警察在門口等候,或是左樹人派遣來報復她的壞蛋。至於死神嘛,出門前給它喂得飽飽的,撐到明晚都沒問題——普通人打不開她家監獄般的鐵門。

開過一座大橋,她看到漲潮中的寬闊河流。密佈的廠房與龍門吊,成片的過夜駁船,燈光倒映在黑暗水面,猶如漂浮的銀河系。路邊飄來青草氣味,他在一個倉庫門口停車。

“這是什麼地方?”

“我家。”

樂園掏出粗壯的鑰匙,打開卷簾門底下的掛鎖。就像五金店或修車鋪,自下而上敞開大門。裡面倒是寬敞,堆滿一絲不掛的假人模特,身材個個火爆,有的還沒腦袋,讓人誤以爲是變態殺手色情狂的家。

“好像拍A片的攝影棚!你就是對着它們打飛機的嗎?”

盛夏口無遮攔地問了一句,他做出個抽耳光的手勢:“去你媽的!”

“禁止你罵我媽!”

“對不起。這裡原來是服裝倉庫,老闆破產後在這裡自殺了。”他指了指頭頂的房樑,“就吊死在你頭上,從此有了鬧鬼的傳說,再也租不出去了。”

“所以,你就住在這裡了?”

“每月只要一千塊管理費,三百平方米,樓上樓下,奢侈吧!”

他爬上鐵網格的樓梯,牀和冰箱都在二樓,還有個超大的書架。這裡有扇窗戶,必須踮起腳,才能看到大橋,還有河對岸層層疊疊的樓房。冰箱裡空空如也,樂園給她倒了杯冰水。

“喂,你很窮嗎?”

“偶爾泡泡夜店,開皮卡跑跑高速,給女孩子送禮物,好在信用卡還款從沒逾期過。”

“你經常帶姑娘來這裡過夜?”

“事實上,我從沒有帶任何人來過這裡,無論男人還是女人。”

盛夏用力地嗅了嗅空氣,自從死神回來,她的鼻子幾乎跟狗一樣靈敏——果然沒聞到女人的氣味:“明白啦,你喜歡出去開房。”

“幹嗎那麼關心我?”

“因爲,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要是不出現啊,說不定我就被那個渾蛋電死啦。”

“我就知道你會去砸場子!”

“好吧,我被你看穿了。”她向樂園做了個鬼臉,目光又變得悲慼,“消失的魔女,還有我的媽媽,三十九個鬼魂,永遠不能忘記。媽的,我怎麼越說越多,好像要列個長長的清單。”

樂園在地板上蹺起腿,眯起雙眼看着她:“你,真的還是處女?”

“流氓!”她抽了樂園一巴掌,而他沒有任何反抗,“我承認,我還沒有過第一次。”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盛夏掏出了“宛如昨日”的“藍牙耳機”,嶄新的,還沒拆開塑封包裝。

“哪兒來的?”

“在發佈會的舞臺上,你把我救走的時候,我趁亂從地上撿了一個。”

“你可真有本事!”

“時間到了——我和魔女約好的,每天深夜,我要在遊戲世界裡跟她一起打怪。我知道這不是好習慣,而是遊戲癮,但能讓我接近真相,不管是1999年的歐陽小枝和我媽,還是上個月的焦老師滅門案。我答應你,我在那個世界裡發現的任何信息,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她拆開“藍牙耳機”包裝,粗略檢查一遍,跟她常用的並無區別,只是表面多了英文說明。照老樣子戴在頭頂,每個位置都沒變化,太陽穴照舊冰涼。打開藍牙功能,手機屏幕跳出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島,那一長串文字……每次都給她一種錯覺,彷彿焦老師在對面說話。按下確認鍵,進入遊戲世界。在樂園的注視下,她安心閉上雙眼。魔女在時光的另一端等她。

第九次體驗“宛如昨日”——

這一夜,隧道出口在失樂園。根據左樹人的規劃,三個月內,這片主題樂園將被拆除,蓋起亞洲最大的互聯網創新園區。爲紀念小倩的香消玉殞之地,她從鬼屋背後的排水溝出來,帶着渾身的污濁與臭氣,走到失樂園的陽光下。

她看到了旋轉木馬。還有流浪貓狗,目測有一百多隻貓,好幾十條狗——從瞎眼的中華田園犬,到斷腿的雪納瑞,像佔山爲王的土匪,聲勢浩大地盤踞旋轉木馬,在馬蹄下嬉鬧打鬥以及交配。最兇猛的幾條流浪狗,體型竟如杜賓般龐大,對着不速之客盛夏,發出警告的狂吠聲。

它們是前幾天在南明路上集體中毒死亡的流浪貓狗們的鬼魂。

“安靜!”

有個女孩的聲音傳來,所有流浪貓狗乖乖坐下,就像乖乖的居家寵物,閉口上演啞劇。巨大的旋轉木馬動了,所有木馬起死回生。最漂亮的白馬上,坐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活的。

她穿一身白色短裙,頭髮自然地披散在肩上,皮膚髮出小麥色光芒。木馬一邊旋轉,一邊上下起伏,宛如《魔戒》裡的女騎士,奔馳在草浪滾滾的原野。她有雙黑洞般的眼睛,不動聲色的表情背後,盛氣凌人,不可一世,像女王俯視自己的女傭。

她是魔女,她叫歐陽小枝,她存活在從1999—2017年的任何一個時空。

流浪貓狗們聚攏在旋轉木馬周圍。歐陽小枝向盛夏伸出手,拍了拍旁邊那匹木馬,光溜溜的馬鞍銀光閃閃,等候新的魔女駕臨。

我也是魔女。盛夏對自己說,腳步如飛,翻身騎上木馬,與歐陽小枝肩並肩,像一對孿生姐妹。強烈紫外線的陽光,照射在她倆的頭髮與皮膚上,紅髮與黑髮,同樣光滑細膩的反光,像一層金黃奶油的包漿。木馬旋轉,猶如千軍萬馬的俄羅斯輪盤。迪斯尼的背景音樂,好像是《美女與野獸》。

“我一直在等你。”

歐陽小枝的嗓音略帶中性,而且性感,眼神咄咄逼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等了多久?”

“十八年。”她的嘴角掛着死亡時纔有的笑,能看穿盛夏腦子裡的癌細胞,“但爲君故,沉吟至今。”

兩個少女,隨着兩匹木馬上下起伏,十指緊扣。旋轉速度加快,劇烈地頭暈。再也停不下來,風馳電掣,像直升機的螺旋槳,要帶着整套木馬上天。她開始尖叫。每一根紅色短髮豎起。耳邊充滿風洞,下一秒就要穿越蟲洞……

突然,身上和頭頂都變得無比沉重,壓得喘不過氣。屁股底下的木馬,竟然顫抖和嘶鳴,如身臨戰場般恐懼和興奮。她像抱着死神的脖子,緊緊抓着堅硬的馬鬃。

它不再是一匹木馬,而是活生生的戰馬。她也不再是穿短褲的少女,而是全身披掛板甲的騎士。腰間掛着佩劍,手執洛林十字旗,紅髮露出頭盔,熟練地操控繮繩,在馬背上保持平衡。激素愉快地燃燒,隨着黑色的純血馬,越過一個又一個障礙物,從敵人的矛尖上飛過。她的身後有數百騎士,不計其數的步兵,絕大多數由農夫組成。

中世紀,千軍萬馬,山呼萬歲,凝聚成相同的詞——聖女貞德。

她感到慌張,因爲知道這個法國姑娘的下場,最後被自己人活活燒死。老天啊,她寧願得腦癌疼死,被子彈打死,掉進水裡淹死,也不願像焦老師那樣被燒死。

歐陽小枝騎着一匹白馬,什麼盔甲都沒有,赤手空拳抓着繮繩,趕到她身邊大喊:“沒什麼能讓你感到害怕的!”

“但我只怕一個人。”

“他是誰?”

“就在對面!”

對面飄揚着英格蘭三獅旗,一個高大男人騎在戰馬上,盔甲完全遮蓋了臉。敵軍有無數獅鷲與獨角獸助陣,最可怕的,卻是衣衫襤褸的威爾士長弓手——目露兇光,引弓待發,即將複製阿金庫爾戰役,五千長弓射殺上萬法國騎士。

其實,盛夏恐懼到了極點,但飛馳的戰馬不能掉頭,手中獵獵飄揚的戰旗無法止步。馬蹄聲聲的節奏,如寫遊戲代碼的鍵盤聲。大腦無暇思考,她已衝殺到敵人陣前,近到能看清長弓手鼻子上的粉刺。五千支亂箭遮天蔽日,如暴雨傾盆,帶着死神的尖刺,深入法國將士們的血肉之軀,化作腐肉與枯骨,獻祭給空中盤旋的禿鷲,以及六百年後的考古學家。

她抽出寶劍,對面的敵人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最熟悉的臉。

爸爸!

給予她一半生命和DNA的男人,半輩子開黑車拉客爲生,十幾年如一日地對妻子家暴,最終被化學物毒死……竟成爲英格蘭陣中大將,百年戰爭中橫掃歐洲大陸的屠夫。

像以往無數個黑夜,爸爸還是那樣強大,全身包裹在鋼鐵之中,猶如濃縮版的機動戰士高達。他露出熟悉的微笑、那一口被香菸燻黑的牙齒,口中噴射着他最愛的劣質白酒的味。

“女兒,你想要殺了你爸?”

他半開玩笑半嚴厲地教訓她,同時抽出一隻流星錘,旋轉着砸向盛夏的腦袋。

“去死吧,男人!”

她用盡吃奶的力氣,好像要咬破媽媽的乳頭,擡起被沉重的盔甲壓扁的胳膊。寶劍畫出黃金分割般的弧度,毫不留情地砍中爸爸的脖子。

鮮血噴濺到臉上的同時,那顆男人的頭顱,旋轉着飛到半空,極度驚訝的目光,就像他被媽媽毒死的那一夜。

“原來是你?”

喉嚨還在身體上,他只能做出一個口型。盛夏完全看懂了,向爸爸的人頭豎起中指。

同時,一支十字弩射出的鋼箭,像最強壯的精子鑽進卵子,直接穿透她的胸膛。

魔女的心臟碎裂。

她的鮮血與爸爸的鮮血糾纏在一起,父女倆一塊從戰馬上墜落,手拉着手,埋葬於沙場塵土之中,無數馬蹄踐踏而過……

原來,魔女也是會死的。

有個少女的清脆聲音,在耳邊叫喚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睛,一片渾濁星空,聳立如陽具的大煙囪。不知是重生的第幾個輪迴,但她認得,南明路,工廠廢墟。

太陽升起來了。鳥冒險飛來覓食,露水落到她肩頭又蒸發。

魔女的太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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