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

阿努比斯,負責末日審判之天平,在天平的一邊放羽毛,另一邊放死者的心臟,如果心臟與羽毛重量平衡,此人就可以上天堂。如果心臟比羽毛重,這個人就是有罪的,會被打入地獄,成爲魔鬼的晚餐。

9月1日,清晨七點。

葉蕭的鼻孔中充滿消毒藥水氣味,幾乎一宿未眠的他,蜷縮在走廊座椅上小憩片刻。

他夢見了長着狗頭的男人。

不過,這僅限於他的想象……2012年失樂園少女姦殺案,嫌疑人留下過若干模糊的照片,都是馬戲團的客人與他的合影,成爲一度張貼在全市各地的協查通告。有許多市民向公安局投訴,通緝令上的照片過於恐怖——更多人使用“怪誕”,以至半夜坐電梯嚇得半死,小孩子還做了噩夢,警方被迫撤掉所有通告,避免引起社會恐慌。

五小時前,葉蕭在南明高中的電腦機房,接到盛夏的求救電話。凌晨兩點,他將信將疑,來到廢棄的主題樂園。孤身一人衝進鬼屋,地上全是碎玻璃,還有新鮮血跡。他感到某種危險,從腋下掏出手槍,小心翼翼沿着牆根行走。繞過幾個彎道,推倒影影綽綽中的貞子與吸血鬼塑像,他發現了倒在地上的樂園。

他還活着,年輕的醫生處於昏迷並流血的狀態。

同時,葉蕭聽到少女的呼叫聲,在一口深井的邊緣,發現了被困住的盛夏。

大批警力趕到失樂園,將樂園和盛夏送往最近的醫院。警方徹底搜索鬼屋,連帶附近的遊樂設施,沒有任何發現。葉蕭回想整個過程,如果在黑暗的鬼屋,嫌疑犯——不管是否狗頭人——躲藏在背後襲擊,自己很可能也會送命。就這樣犧牲,好像有點莫名其妙?算不算因公殉職?媽的,就怕連個烈士稱號都沒撈到,只爲了一個紅頭髮的雀斑妹。

葉蕭先去急診室看樂園。三個小護士圍着受傷的樂醫生,簡直要爲誰給他包紮傷口,誰爲他清理紮在肉裡的碎玻璃,誰又服侍他喝水吃藥而大打出手……

樂園剛醒,向葉蕭打招呼,然後遣散他的“後宮”。

“你可真受女人歡迎啊。”

“葉警官,你在諷刺我嗎?感謝你救了我的命。”

他的傷勢不算嚴重,是被高空墜物砸暈的。但如果偏兩釐米,玻璃可能會割破頸動脈。

“盛夏好像很信任你,讓你半夜陪她去鬼屋。忘了我警告過你的話嗎?”

“你誤會了,我告訴過她,我要爲焦老師復仇,或者說,爲了他的兒子焦天樂。我和盛夏有共同的目標和任務——希望能夠幫到警方。”

“你覺得是誰要殺你們?”

“滅門案的兇手,有人要阻撓我們的調查。”樂園從病牀上爬起來,拔掉插在手背上的輸液管針頭,“盛夏在哪裡?”

紅頭髮的十八歲少女,就在急診室的另一個房間裡。她並無大礙,只是掉下深井時,磕了幾個烏青塊。

“你還活着!”她看到樂園,就像黃鼠狼看到雞,“抓到那個怪物了嗎?”

“沒有。”葉蕭擺出審問的姿勢,“也沒找到你丟失的‘藍牙耳機’。”

“一定被那個怪物拿走了!唯一剩下的‘藍牙耳機’,我不會還給你的。因爲,焦老師給我的任務,‘宛如昨日’的遊戲程序,我已全部完成,這是應得的報酬。”

“昨天半夜,接到你的電話之前,我已經在電腦機房裡玩過了。”葉蕭眯起眼睛,不曉得該怎麼形容,籠統地一筆帶過,“很特別。不知道你看見的,跟我所玩的是否相同?”

“有沒有看到1999年的歐陽小枝?”

“沒有,我都不知道自己進入的世界是哪一年。”

“下次你再體驗‘宛如昨日’,也許就會看到我。”

盛夏講述了自己在遊戲世界的所見所聞,包括從南明高中後邊的牆角下,挖出裝着黑色石頭和布娃娃的鉛筆盒;她跟歐陽小枝一起目睹了1998年12月的大爆炸,緊接着救助了流浪狗“死神之母”;還有魔女要她從大煙囪底下挖出鬼魂的秘密……一口氣說完,她口乾舌燥,喝了杯牛奶。

樂園這才吭聲:“我是腦神經內科的醫生,我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剛纔你所說的一切,可能並非在虛擬現實遊戲中的所見,而是一種具有強烈逼真感的幻覺。”

“放屁!”

“盛夏同學,你別忘了,你的腦子裡有惡性腫瘤。產生各種奇怪的幻覺,是腦癌患者經常發生的病理現象,就跟頭暈、視力下降、癲癇一樣。”

葉蕭又給她補一刀:“還有啊,你說你在鬼屋裡頭,見到了狗頭人,我懷疑也是你臆想的幻覺——人在絕望和恐怖的環境中,很容易想到噩夢裡出現過的東西。”

“大叔,我可以罵髒話嗎?”

“你媽媽沒教過你對大人說話要有禮貌嗎?”

“對不起,我媽被你們關在精神病院,沒空教我這些狗屎一樣的禮貌。還有啊,狗頭人不也是你的噩夢嗎!親愛的警官。”盛夏從病牀上跳下來,面對兩個男人,子彈似的射出一串字,“沒——有——親——眼——看——到——並——不——表——示——不——存——在!”

她先看葉蕭的側臉,線條分明,嘴邊爬滿胡楂,每個毛孔都在噴射激素。再盯着樂園的正面,像一匹雪白的純種小公馬,在夏洛克·福爾摩斯經常光臨的莊園長大。這兩個男人,南轅北轍,就像一套小說的名字——冰與火之歌。

下午,葉蕭開着白色大衆,來到另一所中學。

這個學校只有初中部,位於舊市區的中心,教學樓和操場狹小逼仄,附近有大片即將拆遷的老房子。課間休息,初中生們打鬧着奔跑,看到老師就低頭走過,跟二十多年前的他一樣。他的調查對象是五十歲的女教師。

“1994年到1997年,歐陽小枝在這間教室讀完了初中,當時我是全校最年輕的班主任。”

“陳老師,能說說你對她的第一印象嗎?”

這些天來,除了每晚蹲在南明高中的電腦機房,他還調出了與歐陽小枝有關的所有檔案。葉蕭決定任何一個環節都不放過。

“那雙眼睛毫不畏縮地看着你,要在你臉上盯出個洞來!照中國人的習慣,這很沒教養。我當時就教訓了她。初一開學那天,她的穿着打扮很差,同學們都用鄙視的目光看她。1994年,來學校辦借讀手續的,是歐陽小枝的姑姑,很有氣質的女人,常年在日本定居。她說小枝這孩子很可憐,剛出生爸爸就死了,媽媽改嫁後死於難產,小枝成了孤兒,只能寄養在叔叔嬸嬸家裡——但我從沒見過,每次開家長會,所有同學的父母都來了,唯獨小枝沒有。她說奶奶對她很好,初一期末考試前,奶奶患腦溢血去世了。她連續眼眶紅了一週,我想是再也沒人關心她了。”

“我也是知青子女,不過是從新疆回來的,我完全能理解。但我很幸運,家裡人對我很好。”

“歐陽小枝還有個堂弟,是叔叔嬸嬸的獨生子,誰還會在乎從雲南來的侄女?當年這樣的事情很多。”離開教室門口,陳老師接着說,“她剛來時,一口怪怪的雲南話。同學們嘲笑她,罵她是鄉下姑娘。誰能想到,不到三天,她就能說標準的普通話,比我這個做老師的說得都好。一個月後,她能用本地方言去菜場討價還價。我教了那麼多年書,沒遇到過這種孩子,她是個奇蹟,要麼是語言天才。大概是雲南低緯度的原因,小枝發育比較早,比其他女生早熟。她漂亮,眼神很特別,吸引別人目光。還有,她不是很守規矩。後來,我聽說她失蹤了,對嗎?”

“1999年8月13日,她消失在南明路廢棄工廠的地下室,至今生死不明。”

“那時候,流行一部電視劇《孽債》,一羣雲南西雙版納的孩子,到城市來尋找爸爸媽媽。每次看到這部劇,我就會想起小枝。她有一種原始的力量,對,原始!別人按照受教育和規範而活,她卻是按照原始本能。她經常在上課途中,跑出教室上廁所,甚至衝出學校買吃的。她很喜歡小動物,說能跟小貓小狗說話。她在課桌底下養過一窩剛出生的麻雀,還有黑乎乎的老鼠,嚇得全班女生尖叫。她不會說恭維人的話,不跟別人社交,或者說她不會說謊。有的女生長得難看,小枝當着全體同學的面,說她醜得像頭驢。特別是女生,都對小枝討厭到極點。老師也不喜歡她,因爲她會在課堂上公開頂撞,搞得老師下不了臺。校領導幾次想勸她退學,是我這個班主任把她保了下來。”

老師果然是吃開口飯的,葉蕭佩服她的記憶力:“陳老師,你看中她哪一點?”

“初三,面臨中考,但她從不上晚自習,模擬考最後一名。我懷疑她有厭學症,後來發覺課本里教的東西,小枝早就懂了。我是數學老師,對數字敏感。我讓她到辦公室談話,正好我在統計考卷分數,她只看一眼,立刻算了出來。我用計算器敲了幾遍,分毫不差——她有超人的心算能力。我有意測驗過她幾次,學校組織看電影《霸王別姬》,隔了兩天,我不經意間問她:程蝶衣小時候反覆練習的那段唱詞怎麼說來着?沒想到,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

葉蕭用手機搜出來——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爲何腰繫黃絛,身穿直裰,見人家夫妻們灑落,一對對着錦穿羅,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就是這個!想不到小枝脫口而出。她有別人看不到的天分,稍微認真一點,絕對能考上最好的大學。她沒測過智商,如果有的話,我無法預料會有多少

分。”陳老師看着樓下的操場,男生們正在打籃球,“在這個學校裡,沒有她喜歡的人。相對來說,她對我還算客氣。”

“可她的成績這麼糟糕,卻考上了全市重點的南明高中?”

“這一點,也讓所有人跌破了眼鏡啊,除了我。別說是考上南明高級中學,就算是清華北大,她也完全有實力考上,關鍵看她願不願意去。如果不願意,她給你交個白卷都有可能!”

葉蕭沒有更多的問題了,陳老師問了一句:“失蹤了那麼多年,爲什麼還要調查小枝呢?”

“人走了,記憶還在。”

摸着二十年前,小枝每天上下的樓梯扶手,他下樓走到操場中央。一個籃球砸中他的腦袋,葉蕭並不生氣,敞開T恤領子,抓起球舒展雙臂,準確地投進籃圈。

“三分球哎,大叔好帥!”

兩個初三女生在籃球架後面鼓掌並花癡。葉蕭轉身離去之前,在校園盡頭玻璃窗的反光裡,彷彿看到十五歲的歐陽小枝。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他接起來聽到另一個魔女的聲音:“喂,我家出事了!”

兩小時前。

發紅如火、發紅如血的魔女,再次出現在南明路上,自然少不了死神爲伴。

她在醫院做完檢查。腦中的惡性腫瘤,既沒有縮小,也沒有擴大。樂園是腦神經科醫生,也算專業對口,看了她的腦部片子,卻也沉默不語,連個虛僞做作的擁抱都沒給她。盛夏抓起桌上的無線鼠標砸去,正好命中他的頭頂,但願沒有流血。

“媽的,我最討厭暖男了,不要裝暖男好嗎!”

不曉得這番話,有沒有傷到他的心?該死的,她抽了自己一耳光,胡思亂想!

走在烈日下的馬路上,死神的情緒不佳,總是神經質地大嚷,要麼扭頭要往回走。盛夏依然穿着短褲,牽着狗繩走到南明高中門口。路邊陣陣惡臭襲來,許多死狗與死貓,倒在人行道與綠化地的草叢。路人掩着鼻子匆匆而過,死神從狂吠變成哀嚎,想必是同類之間觸景傷情。

她從南明高中走到失樂園門口,再到馬路對面走回來,一路上佈滿死去的流浪貓狗,更別說老鼠與青蛙之類的小動物,無數蒼蠅歡快地飛來飛去,在動物屍體的七竅處產卵生蛆。死亡的氣味瀰漫了整條路,天上盤旋着大羣烏鴉,黑壓壓地俯衝下來,用尖刀般的鳥嘴啄開死狗死貓的腹部與眼珠,挑出綿長的肚腸與腦漿飽餐一頓。死神憤怒地跳起來,居然打下兩隻烏鴉,踩在地上活活咬死,狗嘴裡全是烏黑堅硬的羽毛。

她粗略統計了一下,至少有二十條死狗,超過一百隻死貓。

焦可明的滅門案後,連續下了六天暴雨,這一帶就頻頻出現動物屍體。但如此密集地大批量死亡,卻是頭一回。有人報警,環衛局開來好幾輛車,趕走食腐的烏鴉,全面清理屍體——它們被當作垃圾,最終將填埋到地下深處。

盛夏懷疑是不是有人給流浪動物投毒。

她給葉蕭發了條微信,問他公安局能否檢驗一下貓狗的屍體,比如做個解剖之類。

下午四點,南明高中雖是寄宿制學校,但這個時間有很多人跑出來,要麼溜回家吃飯,要麼出去上各種補習班。學生們看到貓狗的屍體,也都捏着鼻子。有人說坐在教室裡上課,都能聞到馬路上的腐臭味,只能關緊了門窗。當然,他們看到盛夏和死神,也都識相地繞道而行。學校的貼吧,班級的微信羣,都知道魔女回來了——牽着黑色大狗,染成鮮紅的短髮,猶如漫威電影裡的超級英雄,女版鋼鐵俠、蝙蝠俠、蜘蛛俠、美國隊長……每天早上,出現在南明路上,斬妖除惡,替天行道!

盛夏拍了拍死神的脖子——我不是替天行道,我只是替自己行道。

一刻鐘後,她回到家,想要洗個熱水澡,沖掉身上死貓死狗的臭味。剛打開門,感到某種異樣。大狗開始狂叫,爪子在地板上撓出一道道印子。

有別人的氣味!

有人闖入過這個房子。半分鐘內,她搜索了家裡的每個角落,牀底下和衣櫃都沒放過,結論是那傢伙剛剛出門,與她幾乎擦肩而過。

她牽着死神衝出去,大狗急吼吼跑下樓,不斷用鼻子嗅着氣味。跑出小區大門口,正要往南明路方向而去,一輛灑水車開過來……×!狗鼻子完全被打溼了,連續打了幾個噴嚏,靈敏度降低許多。盛夏的頭上全是水,順着紅髮滴滴答答,她默默問候了天空和大地的十八代祖宗。

回到小區門口,她直截了當問保安大叔:“剛纔有沒有看到過可疑的人出去?”

保安本來想說:可疑的人?不就是你嗎?不過,面對盛夏兇巴巴的目光,還有那條不斷甩着頭的大狗,他怯生生地回答:“嗯,好像有個戴着白口罩的男人。”

五分鐘後,盛夏在物業的辦公室,調出了小區的監控錄像。

果然,有個戴着白口罩的男人,從她家樓下的門洞裡出來,與她和大狗相差不過一分鐘。

監控的畫面模糊,完全看不出闖入者的年齡和體貌。大口罩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對眼睛。盛夏拷貝下了這段錄像,準備發給葉蕭。

死神與少女灰溜溜地回家。她先檢查家裡的東西,反正沒有任何值錢的。唯一的那張存摺,網銀裡一分錢都沒少。晾在陽臺上的內衣也沒丟,看來不是色魔變態。

不過,她打開牀頭櫃的抽屜,“宛如昨日”的“藍牙耳機”還在,但那個鉛筆盒不見了。

歐陽小枝的鉛筆盒,1999年埋葬在南明高中的圍牆下,兩天前剛剛挖出來,連同裡面的兩塊黑色石頭和布娃娃……幸好那張寫滿了神秘數字的作業紙,已經被葉蕭警官沒收了。

是誰要偷走魔女的鉛筆盒?她撥通了葉蕭的號碼。

二十分鐘後,警官出現在她家門口。檢查原來的門鎖,是被細鐵絲之類的工具打開的。這種非法入室案件,可能連盜竊都算不上——1999年的鉛筆盒的案值太低啦,除非是從拍賣會上買來的1889年的古董鉛筆盒。

“鉛筆盒裡還有什麼?”

“兩塊黑色石頭,一個布娃娃。”

盛夏說完也覺得很搞笑,好像是幼兒園小朋友找警察叔叔報案。

“跟案子有關嗎?”

“不知道——但那是歐陽小枝留下來的,我發誓!”

“你覺得有誰要這麼幹呢?”

“殺死焦可明一家的兇手!”她感到後怕,大腿上的汗毛豎起來,抓着頭頂的紅髮說,“他已潛伏在我身邊,隨時能闖進我家,摸到我的牀上……所以,死神對我很重要,如果沒有它的保護,也許我已經被殺了!”

“我會保護你的!等我。”

傍晚以前,葉蕭信守諾言地回來。他爲盛夏更換了新鎖,購自公安局旗下的保安公司,帶有各種防盜功能。死神再也不能自己打開門鎖逃跑了。有一套電子警報系統,連接110,通常只有億萬富翁的別墅才用。最後,爲了防止有人暴力入侵,他親手安裝了防盜門,除非用RPG火箭筒直接轟才能打開!

看着自家變成密不透風的監獄,盛夏皺皺眉頭:“大叔,這些玩意肯定很貴吧,雖然我賬戶裡還有些錢,但不想浪費在這上面。”

“我已經幫你墊付了。”

“好吧,敗家男人,請記住我沒讓你爲我花錢。”天徹底黑了,她給死神喂狗糧的同時問葉蕭,“你餓了嗎?”

“有點,我去樓下吃麪。”

“我請你吃晚飯,不許走!”她拉開冰箱門,尷尬地發現除了狗糧,幾乎啥都沒有,直到最底下的格子,“嘿!瞧瞧這是什麼?”

盛夏取出個扁圓形罐頭,凍得硬邦邦的,紅黃相間的蓋子像番茄炒蛋,有行奇怪的字:Surstromming,字母O上面還有兩個小點,肯定不是英語。

“警告你啊。”葉蕭警覺地後退,“不要騙我吃狗罐頭!”

“賤貨!給臉不要臉!這是我的瑞典網友,就是那個程序員,爲了感謝我幫他代工寫遊戲代碼,從瑞典給我寄來的鯡魚罐頭,一直藏在冰箱裡沒打開過,本姑娘還捨不得吃呢。”

“瑞典鯡魚罐頭?”

葉蕭腦中閃過兩個英文字母和一個阿拉伯數字,即“GH3”——滅門案的法醫屍檢報告,焦可明呼吸道中發現的化學殘留物質。據說這種獨特的神經性毒劑,合成後會散發出類似於瑞典鯡魚罐頭的強烈氣味。

“你知道關於這種食物的氣味嗎?”

“不知道,我的好朋友只說這是瑞典傳統美食。”

“他真是你的‘好朋友’啊!”葉蕭揉了揉鼻子,“我餓得忍不住了,有開罐器嗎?”

十五秒後,葉蕭打開了瑞典鯡魚罐頭,汁水噴濺到他的襯衫和臉上。幾條銀灰色鯡魚,躺在渾濁的液體之中,像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裡的屍體。當然,我們每天吃的肉食哪樣又不是屍體?他聞到一股臭豆腐味。這是中國人可以忍受的。葉蕭用筷子夾出來一小塊,河豚魚肉般小心地塞入口中。生牛肉的口感,入口即化,很好吃……但請自動忽略大便的氣味。

六十秒後,死神開始狂叫,接連不斷地打噴嚏。盛夏捂着鼻子撤出客廳,逃難似的躲進臥室。葉蕭也忍不住了,這味道絕對是生化武器,他藏進了衛生間,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憋着氣把臉悶進去。全身充滿了令人瘋狂的臭味,尤其是沾滿鯡魚汁的襯衫,被他塞進了垃圾桶(還好沒有塞進女生的抽水馬桶)。他又給自己洗了三次臉,用光了盛夏的洗面乳和洗手液,就差打

開淋浴把澡洗了。

三十分鐘後,葉蕭纔敢從衛生間裡走出來,就像遭遇過行屍走肉襲擊似的。他光着上身,用溼毛巾捂住口鼻,闖入盛夏的臥室,她側臥在牀底下奄奄一息。他努力不去看剛到法定年齡的她的臀部輪廓,敞開所有窗戶,救了死神與少女的命。大狗趴在陽臺欄杆上,對着外面深呼吸,剛纔差點憋死。這房子再也賣不出去了,臭味深入每寸牆壁,每道地板縫隙,每條傢俱紋理,直到世界末日。

葉蕭上網一查,才知道瑞典鯡魚罐頭的正確打開方式——開罐前要通知周圍所有人,以防意外。不要在封閉環境開啓罐頭,不然後果嚴重。嚴禁將這種罐頭帶上飛機,一旦氣壓引起罐頭破裂,可能機毀人亡。享受完美食後,切記要將罐頭盒密封好後再丟棄,以免影響市容環境。打開後一定要吃完,不要浪費食物。切記不可用火煮熟後食用!瑞典政府嚴禁在住宅區開啓鯡魚罐頭,因爲這臭味相當於納豆的三百倍,高居世界第一。

然後,他把恢復神志的盛夏拖出來,強迫自己和她一起吃完了瑞典鯡魚罐頭,這酸爽!

這既是對她的無知的懲罰,也是對她提供了重要線索的獎勵。最倒黴的還是死神,它的嗅覺很可能要失靈三天。

臭味已蔓延到整個小區,樓下聚集了幾百號人,都是拖家帶口下來避難的。還有人打了110報警,以爲發生了化學武器的恐怖襲擊。

胃裡正在消化世上最詭異的美食,鼻子已永遠記牢這種氣味,葉蕭披着一條毛巾,七葷八素地走出防盜門,摸了摸十八歲少女的紅頭髮說:“謝謝你,請你多活幾天,直到我逮住兇手。”

“你是指五年前姦殺小倩的兇手,還是指焦老師滅門案的兇手?”

盛夏堅持着沒有暈倒,葉蕭看着死神,它的眼睛被臭味薰得流淚:“兩個都不會放過。”

每逢深夜,死神睡着以後,盛夏就迎來各種焦慮,比如明天早上能否醒來。

滿屋子的瑞典鯡魚罐頭臭味中,盛夏的嗅覺已徹底麻木,彷彿睡在化糞池裡。老規矩,她戴上“宛如昨日”的“藍牙耳機”——昨晚在失樂園鬼屋丟了一個,葉蕭沒有沒收她最後的這一個。

她發誓,必須像珍惜自己的第一次那樣珍惜它,雖然她還沒有過第一次。

盛夏不是電子產品愛好者,也不是果粉之類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小白鼠般的實驗品。但她已對“宛如昨日”深度中毒,好像她不是來找兇手的,而是尋求幫助的心理疾病患者。點擊第二個選項:遊戲世界。

第五次進入“宛如昨日”——

隧道盡頭,夏夜涼爽,洛可可風格大門,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或美泉宮。“失樂園”招牌下,遊客摩肩接踵,小孩牽着氣球,情侶你儂我儂,中學生嬉笑打鬧……所有遊樂設施打開,雲霄飛車、大變活人、胸口碎大石。盛夏買了一個冰激凌,在舌尖融化成久違的幸福感。

她看到了“昨日馬戲團”的大帳篷。

她一個人坐在最後,帳篷裡密密麻麻擠滿了人,空氣渾濁不堪,令人作嘔。刺耳的鑼聲過後,觀衆們安靜下來,臺上突然多了個人——不,他不是人,而是半人半狗的怪物。

盛夏認得這張臉。

完全是狗的面孔,突出的尖利嘴巴,還在滴着口水。舌頭伸出來,舔着溼漉漉的黑色鼻頭。他有着人類的身體,似乎是個年輕男性,穿着緊身的表演服,可以看到胸口肌肉。觀衆們最初的恐懼之後,緊接着掌聲掃過。

“狗頭人”向大家鞠躬致意,不知隱藏在何處的主持人說:“各位親愛的觀衆,歡迎光臨昨日馬戲團,今晚,請大家記住他的名字——阿努比斯。”

盛夏聽着耳熟。初中二年級,失樂園謀殺案發生前不久,小倩迷戀上了古埃及,不曉得是受到蘇菲·瑪索的《盧浮魅影》還是某部中文網絡小說的影響。她向盛夏推薦了一長串書目,強迫她閱讀枯燥無味的歷史書。小倩最感興趣的,就是古埃及神話的狗頭神——阿努比斯長着一顆胡狼頭,胡狼是在墓地吃腐屍的野狗。埃及人制作木乃伊,認爲所有人死後都會復活,阿努比斯是亡靈的引導者和守護者,以便人們等來那一時刻。在法老的陵墓中,經常能看到阿努比斯的壁畫。

他用側臉朝向觀衆,整個狗頭一覽無餘,兩隻手擺出奇怪姿態,酷似古埃及壁畫裡的形象,而且是純粹的古典二維圖畫,毫無斷點透視的三維感。

“阿努比斯,負責末日審判之天平,在天平的一邊放羽毛,另一邊放死者的心臟,如果心臟與羽毛重量平衡,此人就可以上天堂。如果心臟比羽毛重,這個人就是有罪的,會被打入地獄,成爲魔鬼的晚餐。”

主持人話音未落,阿努比斯搬來一個天平,邀請觀衆合影留念。人們爭先恐後上臺,做出剪刀手的造型拍照,發到微博微信上炫耀。

突然,狗頭人張開嘴巴,露出鋒利的牙齒,咬斷第一個男人的脖子。接着第二位大媽,整張臉被狗頭人啃掉。第三位小夥子,胸口被狗頭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咬成個圈……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鐘。

他叼出一顆新鮮出爐的心臟,如同小鴿子撲騰撲騰直跳,小籠包般的熱氣,飄進大帳篷裡的每個鼻孔。衆人尖叫着逃跑。只有盛夏從容不迫,看到阿努比斯拿着那顆心臟,放到天平的托盤上,另一端放上一片羽毛。結果毫無爭議,天平向心髒那一邊傾斜,劇烈搏動的心臟鮮血染紅舞臺,加上三具抽搐中的屍體。

阿努比斯伸出細長的狗舌頭,舔了舔這顆心臟,清脆如少年的嗓音說:“審判之天平的答案——你要下地獄了。”

狗頭人的嘴邊淌着血滴,昨日馬戲團只剩最後一個觀衆。盛夏站起來大聲問:“阿努比斯,是你殺死了小倩嗎?”

狗的眼睛,沒有任何答案,他跳下舞臺,撒開兩條人腿,衝向十八歲的少女。

盛夏逃出大帳篷,主題樂園空無一人。所有人都下了地獄,只剩下各種遊樂設施。摩天輪還在旋轉,激流勇進飛濺水花,海盜船依然如鐘擺運動。

唯一在尖叫的是盛夏。

阿努比斯的犬齒髮出森白反光,喉嚨中響着犬科動物特有的呼嚕聲。他們經過迷宮般的小徑,轉過白雪公主的城堡,最後衝進了昨晚到過的鬼屋。

怎麼又來這裡了?她慌不擇路地經過鬼屋裡各種雕像,轉得七葷八素,兩次踏進同一口深井。在井底,盛夏絕望地高聲叫喊,這回不能再打電話求助了,更看不到葉蕭或樂園。

阿努比斯再度出現,也許馬戲團就是誘餌,最終要她墜入這陷阱。如何擺脫這個血腥的狗頭?白癡啊!盛夏,這只是虛擬現實遊戲,而且是自己寫的代碼,隨時都能退出!

她想摘下設備,卻發現找不到按鈕,雙手在頭上抓了半天,只拔下來幾根紅頭髮,太陽穴幾乎被撓破。

被困在“宛如昨日”的世界了嗎?

阿努比斯要爬下來,狗嘴裡的口水滴落到她臉上。她忍不住要飆淚,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魔女。

不是幻覺,1999年的歐陽小枝,穿着乾淨利落的運動服,梳着黑色馬尾,注視上面的狗頭人。

“去死吧!”

魔女淡淡地送給阿努比斯一句話。深井底部有個暗門。歐陽小枝拽着她,爬進一條狹窄的地道。就像穿過母親的產道,鮮血淋漓地重新出生。

阿努比斯跳下深井,同樣爬進地道。狗的刨洞能力比人類強多了,眼看就要抓到她的腳。豁出去,盛夏拼命地用腳蹬,終於踢到溼漉漉的狗鼻子。

養狗的她知道,再厲害的猛犬,鼻子也是軟肋,一旦遭到重擊,會立刻喪失鬥志,或接二連三打噴嚏。果然,阿努比斯痛苦地打滾,再沒有力氣追上來。

她在漫長的地下潛行,胸腔和肺葉裡充滿塵土。這片地下曾是工廠的煙囪,埋藏着許多鬼魂,阿努比斯也是其中之一?彷彿“宛如昨日”的記憶隧道,亮起一線微弱的光。歐陽小枝先出去,盛夏緊接着她的腳後跟,墜入一片墨綠色的污水中。

通向深井的地道出口,就是鬼屋背後的排水溝,五年前小倩的葬身之所。

盛夏狠狠地嗆了一口,臭不可聞,站起來深呼吸,想起一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魔女將她拉到地面,東方地平線的盡頭,微微亮起白光。

“你自由了!”

她貼着盛夏耳邊說。十八歲的紅髮少女,控制不住淚腺,趴在她肩頭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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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親愛的魔女!”有一件事,盛夏不得不說,哪怕一旦說出口,自己和整個世界,將會灰飛煙滅,“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不是1999年,而是2017年。你的同班同學,焦可明已經三十五歲了,他成了南明高中的計算機老師,發明了一個叫‘宛如昨日’的東西。而我是他的學生,爲他寫遊戲代碼。我們就在這個並不存在的虛擬世界裡,你能明白嗎?”

“這個世界並不真實?我明白啊,世界本來就沒有真實過,但有真相。”

“真相?”

魔女抓着她的手,向着光亮處跑去:“我們一起去挖出秘密。”

“歐陽小枝,從今夜開始,我能做你的徒弟嗎?成爲下一個魔女。”

“傻瓜,你早就已經是了!”

廢棄的失樂園大門,初升的太陽光芒灑到她倆的皮膚上,宛如一層熊熊燃燒的塗料,把人融化成來自地獄的火山熔岩。

來自1999年的烏黑長髮的魔女,靠近發紅如火、發紅如血的她,輕輕吻上兩片嘴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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