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

靠近北斗七星的位置,出現彩色的火流星。英仙座流星雨,時速可高達五十九公里,接近半數都有尾跡,亮度接近於金星,整晚劃過上千顆。

9月9日,清晨,盛夏還活着。一覺醒來,打開“羅生門”微信公衆號……我×!昨晚的文章《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閱讀量已突破10萬+,後臺數據達到了驚人的180萬。

她確信自己完全醒了,像宿醉之後的徹骨疼痛。

文章除了洋洋灑灑的八千字,還有好多張配圖——連夜雪年輕時的照片,左樹人在發佈會上的形象,從南明高中官網扒下來的圖片,醫療衛生系統對南明路附近癌症與畸形高發的統計數據,化工系統對於醫藥化工污染及其對人體危害的指標……最後是三十九個死難者的名單,全部用紅字標註,就像在電腦機房的牆上。

底下點贊有好幾千,評論多到不計其數。大多數人瘋狂地崇拜作者魔女,也有些人在懷疑是否有虛構的成分,甚至有人找到了發生在某地的類似事件;南明高中在校生評論,證實最近查出多起癌症病例,還有女老師流產的事實……

手機上一個視頻網站客戶端,跳出標題“紅髮魔女砸場子,痛毆互聯網大佬”。

不會是說我吧?點開視頻——前天晚上,“宛如昨日”的產品發佈會,全球現場直播的畫面,四季酒店宴會廳,十八歲的少女盛夏,像道紅色閃電怒闖舞臺,十秒鐘內用泰拳擺平三條壯漢,當着兩百多人的面,重拳打倒左樹人……

播放量超過一百萬人次,所有客戶端首頁都能看到,還有微博首頁的熱門話題和熱門搜索,幾乎全被刷屏。微信朋友圈也被刷爆,有人轉了公衆號文章,有人轉了視頻。有同學認出盛夏,略帶着妒意說:“好吧,你紅了!”

最離譜的是B站,出現成千上萬條彈幕,如同槍林彈雨飛過——“魔女,我要爲你生猴子”“這位姑娘是楊過與小龍女的女兒嗎?”“全程高能!全程高能”“我×!除暴安良!”“好漂亮的紅頭髮啊”“這泰拳太牛了!在哪裡報名學啊?”……

許多電商平臺開始熱賣“紅髮魔女”同款黑T恤、牛仔短褲、銀質骷髏鍊墜,甚至綠跑鞋與染髮顏料。而她在公衆號文章的結尾,引用紅皇后的那段話,已成爲無數人的網絡簽名。

爽死了!

一夜間,成了比國民老公還厲害的網紅,她笑得把早飯噴到屏幕上。死神莫名其妙跑來,用舌頭舔她的腳指頭,擔心女主人會不會又要發羊角風。

再上百度貼吧和天涯論壇,有好事者對盛夏做了人肉搜索,畢竟在微信公衆號文章裡,她泄露了太多個人信息,宛如昨日發佈會的視頻又暴露了她的臉。

不過,她不在乎,精神病院裡的媽媽更不會在乎。

反正活不了幾天!快來人肉我吧。她去洗了個澡,難得地用水果味的沐浴乳,頭髮弄乾淨,臉上多擦點BB霜,稍微抹點潤脣膏,銀質的骷髏鍊墜擦亮,換上最愛的肋骨紋T恤,就像躺在法醫的解剖臺上……帥得簡直要飛起來!普天之下,莫非我粉,快來頂禮膜拜吧,哦耶。

裝扮完畢,她深呼吸,打開監獄版的鐵門,等待無數閃光燈,還有美少年粉絲的尖叫,鮮花、掌聲與巧克力……

清晨寂靜的樓道里,連只老鼠都沒有,媽的!她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對面鄰居大媽開門,毫無公德地扔出垃圾袋,像看精神病人那樣看着她說:“姑娘,你談戀愛了嗎?”

“不,我快要翹辮子了。”

海邊又下了一場雨。葉蕭頭痛欲裂,好似有把利刃,在腦幹與皮下質間來回穿梭。灰濛濛的大海,夾竹桃和蘆葦叢中,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宛如昨日研發中心。週六,只有保安值班,說兩天沒見到左樹人了。

葉蕭出示了搜查證,申請過程一言難盡……左樹人這種大財閥,如果沒有直接證據,或者轟動性的輿論壓力,誰敢動他一根汗毛?

三十六小時前,“宛如昨日”全球上市,發佈會被神秘少女砸場子,還有微信公衆號文章,引發史無前例的大討論。知乎那幫人又忙活起來,證明南明路地塊有毒或無毒,一個普通的計算機教師是否有能力發明這樣一種高科技設備。

可想而知,“宛如昨日”的銷量非但沒有受到影響,反而成爲最受關注的社交網絡話題,單在中國大陸就賣出了十二萬套——如果沒能把左樹人繩之以法,葉蕭和盛夏都要去上吊了。

警方沒有任何理由查封這款產品。不管焦可明滅門案的兇手是誰,都不是“宛如昨日”直接造成的。2017年發明的設備,更不可能爲1998年開始的化學污染而負責。如果,有人通過手機知道了真相而去殺人,難道要立法禁止使用手機?

葉蕭獨自上樓,空蕩蕩的CEO辦公室,黑白照片上的榮格,微笑着注視不速之客。沙發邊疊了厚厚的《參考消息》。保安說,左樹人平常待在底樓實驗室的時間最多。金屬門非常堅固,局裡送來破門工具打開——像南明高中的電腦機房,但檔次更高更乾淨,平常體驗者就坐在椅子上,邊上掛着“藍牙耳機”。後面是個小房間,便於監控體驗過程。

隔壁是動物實驗室。葉蕭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全是白鼠,吱吱亂叫。另一個櫃子上,放着一條狗的標本。狗腦袋打開,露出防腐處理過的腦幹,比巴甫洛夫的寵物更慘。還有貓和猴子的標本,裝在一個個罐子裡。毫無例外,這些動物的頭都被打開,做了什麼活體實驗。實驗室動物死後有專門的處理方法,比如動物焚屍爐,很少有做成標本的,何況是腦組織外露。他看到個玻璃容器,培養液裡浸泡着一個大腦,釘着一排恐怖的針管,有德州電鋸的味道。針狀陣列背後接着電線,大概是輸出腦電波的。可憐的猴腦。

他發現好幾套奇怪的“藍牙耳機”,不同於見過的任何一款,形狀更適合動物而非人類。他摘下幾副來試試,有的恐怕是爲大型犬服務的。有的卻又太小,可能是給貓用的。這些設備的藍牙功能完好,也可連接“宛如昨日”的系統。

葉蕭想起了死神。

正午,車窗外的大海被雨水渲染得像團蒸發中的嘔吐物……

死神與少女坐在警車後排,一同張望外面陌生的世界。一小時前,盛夏接到葉蕭的電話。有輛警車開到她家門口,專門把她和大狗接過來。

在公路盡頭,大狗的鼻子嗅到什麼,對那棟兩層小樓狂吠。宛如昨日——門口掛着黑色牌子,哥特主義的荒涼海岸,油然而生小清新的違和感。門牌旁有個logo:茫茫大海上的孤島,環繞宇宙的流星雨,“我們存在於記憶中”。

葉蕭已在動物實驗室等候多時。他居然穿一件海魂衫,對着佈滿動物標本的玻璃櫥窗,用電動剃鬚刀颳去滿臉的鬍鬚,像個下班的屠宰場工人。

“嘿!我崇拜死你了!”

他收起剃鬚刀,用溼毛巾擦了擦臉,就差對這十八歲的女孩單膝下跪了。

“爲什麼?”

“‘羅生門’微信號文章——非虛構作家魔女!還有,你在‘宛如昨日’發佈會上,用泰拳打倒三個壯漢的動作太帥了!我們局裡的幾個小夥子,都照着你的視頻在訓練呢。”

“小意思!”

她學李小龍的習慣動作,用大拇指撥弄一下鼻子。

“不過,你的拳太剛硬了,每次都是硬碰硬,遲早會撞得粉碎。你要懂得以柔克剛——你有一千種方法擊敗敵人,不要鑽牛角尖陷在一種裡面。”薄薄的海魂衫裡,葉蕭的身材讓人流鼻血,“以後我教你巴西柔術。”

“但我沒有以後了,現在就教會我吧!”

葉蕭摸了摸大狗的耳朵:“我叫你帶着死神來,可不是學這個的。”

“老孃纔不在乎呢!對了,你跟我在遊戲世界裡見到的完全不一樣!”

“我喜歡雷蒙德·錢德勒的電影,大概就把自己想象成那個屌樣子了吧。你說,昨晚爲什麼是奧斯維辛?是許多人共同的噩夢吧?還有你媽……哼!要不是我開了一槍,你們就被那些畸形人吃掉了。”

葉蕭看着東張西望夾緊尾巴的死神,這個大傢伙對動物實驗室有天生的恐懼,就像人類來到處決犯人的刑場,可以理解。盛夏隨便找了張臺子爬上去,像躺在手術檯上:“我只有腦癌,沒有精神病。”

“對不起,你正坐在對狗的解剖臺上。”

她噁心地跳下來:“是誰那麼變態?左樹人那個畜生嗎?”

“我看出來了,‘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分成三種不同角色:第一種,玩家本人,代表玩家對自己的幻想;第二種,玩家噩夢中的人物,被玩家有意或無意帶入遊戲生成的,因爲整個‘宛如昨日’的遊戲本身,是所有玩家的個人記憶提供了世界觀和背景空間;第三種,‘非玩家控制角色’,也就是NPC,這是遊戲系統自帶的人物。”

“你懂的還挺多的,但我親眼見過阿努比斯!他確實存在。”

“這就是‘宛如昨日’逆天的特點——你完全分不清楚,哪些角色是玩家本人,哪些角色又是玩家的噩夢,或者系統自帶的NPC。”

“Stop(停住)!你打電話讓我帶死神來是要幹嗎?”

“我們在南明高中的電腦機房,給死神使用過‘宛如昨日’,可惜失敗了。因爲那些設備不是給狗設計的。而這間動物實驗室,恰好專門提取貓狗記憶。”

葉蕭從一堆奇形怪狀的“藍牙耳機”裡,找出最適合死神頭型的設備,戴上完全吻合,大狗也沒表示反抗。

實驗室進來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看起來身嬌體弱,他戰戰兢兢地打招呼,顯然是被海魂衫大叔和紅髮少女的氣勢嚇到了:“嘿……本人是宛如昨日公司的工程師,也是動物記憶研發的負責人。我是動物學和計算機的雙料博士,研究對象就是動物的腦機接口。”

“少廢話!你竟然爲左樹人服務?良心被狗吃了吧?你們成功提取過動物的記憶嗎?”

盛夏虛張聲勢,就差擼起袖管揍人,葉蕭忍着不笑出聲來。

“息怒!息怒!這位小姐,從老鼠到貓到大型犬和小型犬,我們都成功提取過記憶。”

“誰他媽是小姐啊?你媽纔是小姐!我問你,金魚呢?人們

說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

工程師面色不佳,屈服於魔女的淫威:“那是以訛傳訛,金魚的記憶力其實很強,只是適合水生動物的腦機接口設備,可能要再等幾年才能開發出來。”

“開始吧。”

她拍拍死神的腦袋,安撫一下狗的情緒,讓它完全按照提示來思考。大狗乖乖地趴在地上,戴着專屬於它的“藍牙耳機”。

工程師控制電腦,不斷輸入犬科動物可以理解的指令。而在房間的另一端,葉蕭戴上人類版的“藍牙耳機”,監控死神記憶中的畫面——

作爲一條大狗是什麼體驗?狗的一生徐徐展開,記憶隧道像一個雜亂無章的狗窩,充滿狗毛的纖維與氣味,他看到死神在大雨中流浪,成爲名副其實的落水狗,冰冷、發抖、飢餓,還有人向它扔石頭,砸在腦袋上疼痛不止,鮮血模糊了視線……它對天空狂吠,然後是哀嚎,生如浮萍,朝不保夕。

狗的眼睛難以分辨色彩,視力比人類差。但在暗淡環境中,反而看得清晰。狗只能看到少數幾種色彩,紅色就是黑白的深色,綠色卻是淺色。當死神衝上一片草坪,只見到彷彿被塗過白色油漆的草地。不過,氣味變得豐富多彩,葉蕭能清晰地分辨出,一公里外的某個人,五百米外烤鴨店的某個品種出爐,還有兩條街外的小龍蝦是十三香還是麻辣的,彷彿在空氣中畫出半透明的複雜圖畫,就像《最後的晚餐》裡猶大握着錢袋的手,又像凡·高在《星空》上塗抹的旋轉月光。

他看到狗的流浪,聽到曠野的風雨聲,在垃圾堆裡吃腐肉。它不怎麼合羣,有時闖入其他流浪狗的領地,對方以爲它來搶地盤,或來搶母狗的交配權,幾十條公狗對它圍攻。雖然死神毫無畏懼地對抗,但畢竟寡不敵衆,被咬得傷痕累累,皮開肉綻。清晨,它走到公交車站的早點攤,人們排隊買蛋餅和油墩子。攤主嫌這條狗影響生意,二話不說,舀起一小勺子滾燙的油,直接潑到死神背上。哎呀媽呀!後背火辣辣灼燒,眼淚幾乎噴出來。大狗背上的疤痕就是這麼來的。葉蕭記住了早點小販的臉。

被燙傷的死神,步履蹣跚來到一個家門口,發出吱吱的哀嚎聲。房門打開,一個頭發掉光的老頭,弄了些肉湯和剩飯攪在一起。死神終於吃了頓飽飯。它留下不走,依偎在老頭腳邊。主人的子女不在身邊,鰥居多年,與世隔絕,孤獨得每天自己跟自己下象棋。老頭很愛死神,帶它去看獸醫,親手給它的傷口抹藥,早晚出去遛兩次。他爲養狗忙得不亦樂乎,像個老小孩打滾玩鬧。根據牆上的掛曆,它剛到老頭家是2013年9月。好景不長,沒到年底,老頭突發心臟病死了。它預感到了主人的死,出事前幾天圍着他嗚嗚地哭,搞得老頭莫名其妙。主人死後,大狗舔着屍體,狂叫着引來鄰居。長期不來看望老父的子女們,跑來分家產吵架,認爲這條狗是喪門星,要把它送去打狗隊處理,死神連夜逃跑了——它用爪子開鎖的技巧一流。

第二個主人,是住在簡易房裡的清潔女工。四十多歲的女人,沒有老公孩子,把死神當作唯一的親人。他們共同生活了將近半年,直到主人打掃馬路時,被一輛失控的小汽車撞死……

狗無法表達日期,不曉得是哪年哪月。只能看到一片荒蕪野地,流浪狗踽踽獨行。它捱了兩天餓,上頓飯是從垃圾箱找到的,虛弱得皮包骨頭,喉嚨和氣管還在發炎,吠叫聲都發不出了。蹣跚着走到馬路邊,它看着一輛又一輛汽車開過,讓人懷疑是不是想自殺。

忽然,有輛白色小車停在路邊。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男人。葉蕭認出這張臉——焦可明。

他依然戴着厚厚的眼鏡,穿着灰撲撲的衣服,愁眉苦臉地眺望四周。死神趴在高高的草叢裡,像條死狗無聲無息,只有蒼蠅和蚊子圍繞着它。焦可明沒發現狗的存在。確認四周無人,他打開後排車門,抱出個三四歲的小孩子。

怪物!

無腦畸形兒,焦可明唯一的兒子,滅門案中最讓人心疼的被害人。葉蕭第一次看到活着的焦天樂,努力適應這張臉造成的視覺衝擊。沒有大腦的人,剩下基底核等纖維結締組織。整個頭到眉毛就結束了,像被切開一半的西瓜。

沒有霧霾,涼爽的風吹過草叢。焦可明抱着兒子散步,讓孩子看看天空和草地。葉蕭明白了,焦可明平常從不敢帶孩子到小區,害怕嚇到鄰居們,或者被別人看不起,畸形兒讓他們夫婦自卑。所以,每次從醫院回來的路上,焦可明都會尋找沒有人的荒地,讓孩子曬曬太陽,聞一聞大自然的泥土味。

“宛如昨日”之中,葉蕭還能感受到死神的心理活動——它記得焦可明的氣味。

這氣味在死神的記憶裡如此重要,讓它的心跳加快,腎上腺素加快分泌,甚至遺忘了自己的飢餓。

它想要攻擊焦可明。

但一看到無腦畸形兒,它就暫時放棄了行動。死神喜歡這個孩子。始料未及的發現,葉蕭像死神肚子裡的蛔蟲,知道當時它腦子裡的思維。

焦可明在野地裡走了半個小時,死神也潛伏了半個小時。他帶着畸形兒回到車裡,大狗悄悄跟在後面。它的四條腿趕不上汽車的四個輪胎,但焦可明的白色小車,一路上留下濃濃的氣味,在嗅覺超強的死神面前,畫出一張清晰的行車路線圖。

死神絕對不會認錯。就像你從千萬張面孔中辨認出你最愛的人。每輛車的發動機排量、型號都不相同,所加汽油的品質也不同,即便出廠設置完全相同,但開過的公里數與保養程度,決定了尾氣像指紋一般獨一無二。死神認出了焦可明的汽車“指紋”,沿着鼻子給它指引的道路,找到焦可明所在的小區。它又記得無腦畸形兒的氣味,一個存活到四歲的無腦兒,全世界恐怕沒有第二個。所以,死神通過七樓的逃生通道,來到焦可明家的門口,發出老鼠般的叫聲。

深夜,焦可明打開門,看到一條可怕的黑色大狗。

什麼鬼啊?

焦可明的妻子尖叫着,焦可明卻蹲下來,盯着這條狗的目光。

狗在哭。

千真萬確,它認得焦可明,它在爲他而哭,也爲他身後的女人,更爲臥室裡的無腦畸形兒。

焦可明決定收養這條奄奄一息的流浪狗。

死神的記憶到此中斷,它咆哮幾聲,甩掉頭上的“藍牙耳機”,躥到盛夏的大腿旁。

娘娘腔工程師尷尬地細聲細語:“抱歉啊,大哥,我們對動物記憶的研究,也只是在起步階段。畢竟人和動物不一樣,對於精神領域的活動,動物毫無耐心可言,每次體驗‘宛如昨日’,時長不能超過一個鐘頭。現在這條狗達到了極限,已經做得非常好了。還有啊,當天不能體驗第二次,否則它受不了,要隔一天才能再次體驗哦。”

葉蕭趴在地板上喘氣,額頭爬滿豆大的汗珠,不管是回憶自己的過去,還是進入遊戲世界,抑或監控他人或其他狗的記憶,都會產生這種溺水般的窒息感。他脫下衣服,讓盛夏檢查後背有沒有傷,他有種嚴重燙傷的錯覺。他爬起來,摸着大狗後背的傷疤。死神每找到一個新主人,就會給對方帶來厄運。

死神爲什麼跟蹤焦可明?爲什麼記得焦可明的氣味?

下午三點,葉蕭把死神與少女送回家,派遣兩個警察在她家的小區值班——某省有過這種案例,曝光了某企業的罪惡史後,寫文章的記者意外地“被自殺”。

餓着肚子回到公安局,失樂園謀殺案的資料摞在桌上,最上面是驗屍報告。葉蕭啃着單身女同事送來的蛋糕,連聲謝謝都沒說,低頭只顧着翻資料,惹得人家臉一黑甩門而去。

死者叫霍小倩,十三歲的初二女生。死亡時間在2012年8月13日,深夜十一點左右。死因是機械性窒息——就跟五年後的同一天,焦可明的死因完全相同——頸部有明顯傷痕,被人活活掐死。她還有三根肋骨折斷,左臂骨折,頭部重創……法醫無法判斷兇手是否使用了某種兇器,比如棍棒或刀具。但如此嚴重的創傷,恐怕不是一般人徒手所能造成的,或者換句話說,這個兇手壓根不是人,擁有野獸般的力量。葉蕭的調查報告,無法斷定鬼屋背後的排水溝,是否案件的第一現場。雖然確認少女被人性侵,卻沒找到兇手的DNA。既然兇手超出常人地強壯並且粗暴,爲何在強姦這件事上如此小心?

重溫不計其數的現場圖片,警方的走訪調查記錄,除了頭號嫌疑犯馬戲團的“狗頭人”,也列出過其他可能性。比如小倩的親戚與鄰居,學校同學與老師……這種對少女的性侵殺人案,許多案例都是熟人所爲。警方連死者的爸爸都懷疑過了(因爲小倩媽媽前幾年就患乳腺癌死了)。一個鰥居古怪的男人,或許也有姦殺女兒的嫌疑。但一無所獲。

最後一張照片,案發當晚南明路道路監控的錄像截圖,是距離失樂園最近的攝像頭拍下的。8月13日十一點三十分,有輛白色小車出現在監控畫面中。

看不清車牌,也無法判斷型號,因爲車速很快和角度與光線的問題,拍攝到的畫質很糟糕。

唯一能確認的,只是一輛白色小車……

葉蕭想起中午的動物實驗室,死神在“宛如昨日”裡的記憶——它看到了焦可明的白色小車。

沒錯,焦可明擁有一輛國產品牌的小汽車,排量一點二升,後排只能坐兩個人,關鍵是白色。

六年前,他與成麗莎結婚時買的車,岳父出了四萬多塊錢,上了外地牌照。焦可明平常都是坐地鐵上班的,這輛白色小車大概只用於接送孩子去醫院。

他把頭壓在辦公桌上,閉目沉思了十分鐘,手指尖旋轉着圓珠筆……腦中不斷飛過底片顯影般的畫面,就像接連不斷的彈幕——深夜的失樂園,一輛白色小車經過,某張男人的臉。

啪嗒一聲,圓珠筆被他的食指與拇指生生夾斷了。

葉蕭起身帶翻了椅子,圓珠筆殘骸以火箭墜落的弧線投身廢紙簍。他衝出辦公室的同時打電話,要求找到焦可明生前開過的白色小車,now(馬上)!

十分鐘後,車輛管理所發來了消息。他開着警燈上路。每次經過南北高架與延安中路高架的交叉點,想起九龍銅柱的扯淡傳說,他就會降下車窗彈出一粒鼻屎,獻給這座城市的心臟。像從週末派對大屠殺的屍體堆上碾軋而過,他艱難地穿越

停滯擁堵的車流,來到城市最南端的二手車交易市場。

終於,葉蕭在汽車墓地般的倉庫角落,找到那輛白色小車。原來的牌照已被卸掉,但每輛車都有獨一無二的車架號(VIN碼),相當於汽車的身份證,無論車主和車牌如何變換,這個永遠不變。他問經銷商拿到鑰匙,拉開車門檢查儀表板左側,以及風擋玻璃下——就是這輛車。

三天前,它剛被焦可明的岳父以一萬五千塊錢賣給中間商,並隱瞞了車主被滅門的真相。

狹窄的駕駛座裡,葉蕭屏息靜氣,彷彿小小的無腦畸形兒,還躺在後排的嬰兒座裡。他又對準這輛白色小車,從各個角度拍照,再比對失樂園謀殺案當晚的監控照片……

三分鐘後,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車子引擎蓋的灰塵上,歪歪扭扭地寫出三個字:就是你。

是誰殺了焦可明全家?

她記得葉蕭說過,案發現場的小區監控錄像表明,最有可能的兇手,是一個騎着助動車的黑衣男子。

子夜之前,盛夏躺在自家地板上,昨日強烈的興奮,如同晚間潮汐,已退卻殆盡。腦子又變成一團糨糊,只剩下癌細胞灼燒的疼痛。她的視力、聽力、記憶力,全都迅速衰竭。下午發過兩次癲癇,昏迷過一個鐘頭,要不是死神玩命地用舌頭舔她,恐怕已經死了。

傍晚,主治醫生來電,命令她前往醫院,接受住院治療。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不能耽擱,癌細胞已無法控制,隨時隨地會昏迷。她的回答是,癌症可以殺死我,但無法打敗魔女。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的癌——拜這片大地深處的毒物所賜。所有這些髒東西,都與左樹人有關。他又在哪裡?會不會已遠走高飛?躺在加勒比海的沙灘上,懷裡抱着D罩杯的美女,一個黑妞,一個白妞,不亦樂乎地等待上天堂呢?

盛夏雙眼如海灘上的死魚眼睛般呆滯,看着封鎖陽臺的鐵欄杆——公安局剛爲她安裝的,爲了保護她免受打擊報復。也許,餘生都將在死亡的恐懼中度過……啪!她抽了自己一耳光,我還有餘生嗎?醫生就要開病危通知單了,想得美!

她的視力出了問題,看東西都很模糊,天知道是怎麼敲出八千字的微信號文章的。現在輪到耳朵,打開電腦音響,把北歐死亡重金屬開到最響,卻變成了嗡嗡的蚊子叫。不用說,還是腦癌擴散的影響,已入侵了她的顳葉——控制聽覺的大腦皮層器官。她倒下來,耳朵緊貼着地板,想要聽到大地深處傳來的呼喊聲。

快要零點了,魔女別急,等我來。

盛夏戴上“藍牙耳機”,手機連接“宛如昨日”APP,選擇遊戲世界。太陽穴裡的異物感,將她引入一條幽長曲折的隧道……

第十一次體驗“宛如昨日”——

一道光。穿越隧道。爬出排水溝,她趴在雜草中咳嗽,直到把胃液嘔吐出來。奧斯維辛的大煙囪不見了,曠野變成廢棄的主題樂園,沾在鐵絲網上的屍體變成流浪的野狗,瘋狂地對她吠叫。不僅大煙囪沒了,失樂園的鬼屋也不見了,原地變成一個大坑,像被隕石撞擊過,深入地心。泥土之間,隱藏着幾根骨頭。人的骨頭,白森森的骷髏頭,完整無缺的手掌,沒有血肉,只有細細的乾枯骨節,像被工匠們精雕細琢出來的。不知誰在她背後推了一把,她整個人像籃球滾下去。她尖叫着,感覺天旋地轉,嘴裡吃了不少泥土,也許還有死人的骨骸。哎呀!腦袋撞得好疼!她落到大坑的最底下,漏斗圓錐體的中心,就像掉到墓穴和棺材中。她惶恐地仰頭望天,黑夜黑得像鉛做的棺材蓋。她尖叫,甚至喊到葉蕭的名字,但沒人會來救她。她往地下挖掘,用自己的赤手空拳。她挖出一具又一具骨骸,像法醫決戰變態殺人狂。最後堆出三十九個死人骨頭。

你們好嗎?我們很好……媽的,cult版巖井俊二?

忽然,她在大坑底部看到一個水塘,也許是地下水。月光突然出現,正好灑在水上,同時照出了她的臉。

她沒有看到魔女,而是看到另外一張面孔,不是人類的面孔,是阿努比斯。

狗頭人。

女孩的大腿、女孩的短褲、女孩的T恤、女孩的胳膊、泰國帶回來的銀質骷髏鍊墜,脖子上卻是一個尖尖的狗頭。她開始尖叫,年輕姑娘的慘叫,就從這張斜長的狗嘴裡發出。

她轉身向大坑上面爬去,好像阿努比斯在身後追趕——其實阿努比斯的頭就在她脖子上,或者說取代了她的腦袋。而她想要躲避的,只是自己的頭,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自己的嘴巴,自己的大腦。他手腳並用地爬回平地,才發現失樂園已經消失,眼前是一片荒蕪的廢墟,夾雜着斷垣殘壁。在“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她已無數次回到過這裡——1999年,南明路,工廠廢墟。

她看到三個人並排躺在草叢中。一個高中男生,一個女孩子,一個小男孩。他們手拉着手,女孩在中間,男生和小男孩在兩邊。

焦可明——歐陽小枝——歐陽樂園。

就是這樣的順序,兩個十七歲,一個十歲。他們在等待英仙座流星雨光臨,也在等待各自命運的分岔點——1999年8月13日,深夜十點。

她潛伏在草叢深處,擔心阿努比斯的狗頭,會呼出沉重的氣息,或散發畜生的味道,讓那三個人有所察覺。

十七歲的歐陽小枝,看着星空說:“古希臘神話中,有個叫美杜莎的美少女,她的頭上長滿毒蛇,任何人看她一眼,就會變成石頭。英雄珀爾修斯,砍下美杜莎的頭,騎着她身體裡的飛馬,救了公主安德洛墨達。他把美杜莎的頭獻給智慧女神雅典娜,珀爾修斯升上天界成爲英仙座,公主變成仙女座。NGC869、NGC884雙星團,代表珀爾修斯揮劍的右手,英仙座β星代表美杜莎的人頭,被珀爾修斯提在左手,那是一個迷人的星座。”

令人驚訝的是,她所說的雙星團相當準確,一字不差。盛夏不知道是從哪裡聽到過,但她就是記得,毫無理由。

焦可明轉頭盯着她的眼睛:“小枝,你喜歡美杜莎?”

“她是魔女——我也是。”

1999年的魔女,看着天空的流星雨飛過。2017年的魔女,距離她不到兩米遠的黑暗中,同樣仰望星空——靠近北斗七星的位置,出現彩色的火流星。英仙座流星雨,時速可高達五十九公里,接近半數都有尾跡,亮度接近於金星,整晚劃過上千顆。

要是就在今晚死去,該多好啊!她閉上眼睛,管它是狗眼還是人眼。

歐陽小枝爬起來,離開焦可明與歐陽樂園,走向工廠廢墟的另一端,地下室的方向。

少女版的阿努比斯,眼睜睜看着歐陽小枝走下去,她想要大聲叫喊,讓小枝停住腳步,那扇幽暗的金屬艙門裡面,或許是地獄……

但她發不出聲音,“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好像被管理員按了靜音鍵,天空與昆蟲都寂靜無聲。

歐陽小枝打開金屬艙門。隨着光線入侵黑暗,她緩慢地消失,先是手,然後是肩膀,半張臉,整個頭,最後是一隻腳……

盛夏跟着進入,此生第二次踏入魔女區。什麼氣味?猶如千萬只小飛蟲,穿過叢生的鼻毛,順着鼻孔直衝腦門。感覺像被泰拳高手直接命中面門,在數百公斤的衝擊力下,瞬間讓人腦震盪失去知覺。

好像世界末日一樣漫長。

查出患有腦癌後,盛夏無數次問自己:死亡有多漫長?一秒鐘喪失意識?還是一分鐘穿過瀕死體驗的隧道?或一個鐘頭的痛苦煎熬?永無止境地往地獄墜落?

重新睜開雙眼。冰冷的液體涌入眼球,竟是鹹的。她看到一個巨大的密室,不再是刺鼻的空氣,而是黑色的海水。這不是幻覺。無邊無際的海水,暗礁一座接着一座,像連綿不斷的工廠廢墟,長滿堅硬的甲殼類動物,異常鋒利,猶如千萬把刀,任何肉體,無論人或魚,碰到就會被切成碎片。海藻像美杜莎的頭髮——無數條海蛇般蔓延,一旦被纏住就會溺死。回頭看到一縷暗淡的光,是海底的某種熒光生物。這些光籠罩着一具屍體,屍體永遠不會腐爛,幾千年幾萬年安眠在海底,頭髮也與海藻一樣烏黑而綿長,她的名字叫歐陽小枝,又名魔女。十七歲,再也不會變老,直到大海枯竭。

盛夏浮出黑夜的海面,頭頂依然飛逝着英仙座流星雨,照亮一座黑色的孤島。

這景象怎麼如此眼熟?她甩開四肢往前游去,自由泳、蛙泳、蝶泳和狗刨四種姿勢交替着——最後一種尤爲熟練。看不到自己的臉,她懷疑還是阿努比斯,狗頭神。

突然,背後的大海竟然分開,兩邊海水豎起水牆,猶如被人撕成一道凹槽,中間是深深的漩渦……

一隻怪獸躍出海面。它有着蛇般的綿長身體,同時粗壯無邊,似乎整片大海都能被它吞入腹中,盤起就能纏住地球。它咆哮着,無數流星爲之墜落。它翻滾着,四個大洋七個大海爲之乾涸。它把頭探向狗頭的少女,想要把她一口吞噬,卻又驚恐地後退。海中怪獸飛昇到天空,又重重落下,海水濺起幾萬尺高。它開始顫抖,發出嗚咽的聲音,訴說自己的名字——利維坦。

阿努比斯是這隻怪獸的剋星。

利維坦拜倒在她腳下,懇請阿努比斯的饒恕,不要殺死它,不要奪走它巨大而卑微的生命。

盛夏手中多了一把寶劍,抓住它的觸鬚,爬到它充滿鱗甲的脖子上。她摸到怪獸的心臟,岩漿般沸騰的獸血在搏動。而在它無與倫比的胃和腸道之中,正在消化十萬個像她那樣的少男少女——誠如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用來形容巴黎的下水道。

這隻獸已無力反抗,束手就擒,眼中不斷淌出淚水。

少女手中的寶劍,刺穿鱗甲間的縫隙,刺入利維坦最柔軟的部分,直達它的心臟。

一秒鐘內,這隻已存活數萬年,見證過亞當與夏娃偷食禁果,收留過被詛咒的該隱,吞噬過未能逃上挪亞方舟的無數物種的獸,統治這片海洋的帝國獨裁者,轟然倒塌在大海與陸地之間,脆弱得像條老死的狗。

屠殺利維坦的魔女,蹚過染成深紅色的海水,摘下阿努比斯的狗頭面具,踏上這座黑色孤島。

她回過頭,海洋已成怪獸的墳墓,一萬顆流星從頭頂飛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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