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

成羣結隊的流浪貓狗,喵喵與汪汪,歡快地謙卑地欣喜若狂地頓悟般地,圍攏到十八歲少女的身邊,慶祝十八年後,新的女王加冕……

她還是看到了9月2日的太陽。

昨晚在“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盛夏頭痛欲裂。頸椎如針扎般地疼,似乎一不留神,腦袋就會滾落到地上。她牽着死神走在南明路上,流浪動物的屍體剛被清理乾淨,今天又新增了幾十只死貓。誰在投毒殺害動物?

她想起了霍亂,那傢伙不是變態,但口味夠重,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結交惡心巴拉的朋友。如果這個社會充滿狗屎,他一定是那隻最會產卵的蒼蠅。電話響了半天才通,她聽到霍亂的半哭半號:“我叫你大姐好嗎?我被夜店老闆開除了!因爲你揍了客人。”

“少廢話!幫我個忙好嗎?你聽着……”

一小時後,霍亂給她發了封郵件,有個暗網地址——據說是華語世界最大的虐待動物愛好者論壇,因爲隱藏在暗網的冰山下,多年來未被圈外人注意過,但對圈內人(都是變態)來說卻是如雷貫耳。霍亂君還真有用,她準備請他吃根雪糕。

盛夏進入暗網,找到名叫“我是主人”的論壇。她註冊成爲付費會員,才能看到帖子,進入門檻很高,最低充值一千元。會員都是變態,專門發佈虐待動物的視頻,比如怎樣製作狗肉火鍋,肢解剛出生的小貓,把貓咪養在正方形的玻璃瓶裡做“盆景貓”。

她按照時間搜索,再注意ID所在地區,找到一個視頻——穿着高跟鞋和黑絲襪的女人,三十歲左右,化着很濃的妝容。她提着籃子,籃子蓋着毛巾,裡面似有小動物蠢蠢欲動。她走到一條筆直的馬路上,鏡頭掠過南明高中大門。來到失樂園的廢墟,女人坐在旋轉木馬上,打開籃子,給裡面的兩隻小貓餵了兩粒藥。幾分鐘後,小貓七竅流血,打滾着死去。鏡頭殘忍地記錄了全過程,女人黑絲襪作爲背景……盛夏把午飯吐了出來。

下個視頻還是南明路,穿着黑絲襪和高跟鞋的女人,躲藏在路邊的綠化帶,看到有大卡車經過,就把小貓往馬路中心扔過去——快速行駛的卡車司機來不及避讓貓狗,立刻把小傢伙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有的小貓不走運,沒有被立刻撞死,一邊翻滾抽搐一邊嘴裡噴血,忍受長達一個多鐘頭的痛苦,直到被下一輛卡車軋扁。

盛夏僞裝成新人發帖求教,獲得很多回應。據說很多變態喜歡這樣的視頻,在現實社會一無是處,看到流浪貓狗們的死亡,才能得到某種滿足。

她記住了穿着黑絲襪的女人的臉。

黃昏,盛夏獨自來到南明路,躲在籬笆牆後觀察。她不是守株待兔,而是掌握了規律——對方每週一條視頻,從光線角度來看,拍攝於傍晚五六點。這個時間,南明路上卡車來往最頻繁。夕陽如火一樣燃燒盛夏的紅頭髮。獵物終於出現,視頻裡的女人,穿着超短裙、黑絲襪與高跟鞋,背後有個壯漢用手機跟拍。他們走進失樂園,女人從竹籃裡取出兩隻小貓,撫弄一番,就要給它們喂藥。

盛夏跳出來說:“住手!”

男人看到是個小姑娘,大搖大擺過來。盛夏二話不說,飛起一腿,踹到對方胸口。壯漢倒地前,她又使出泰拳的肘擊,直接打斷了他的鼻樑骨。那女的剛要逃跑,盛夏追到後面,將她撲倒在地,同時繳獲了那瓶毒藥。

她打了110,協助警方做筆錄。那對男女承認虐殺流浪貓,在網上出售視頻,每月能賺好幾萬塊。不過,對於南明路上的大規模動物死亡,他們表示自己是無辜的。

派出所第一次接到這樣的案子,電話求助司法專家,確認嫌疑人有“虐待動物罪”和“傳播虐待動物影像罪”。由於他們往馬路上扔貓,可能會製造交通事故,還犯有“危害公共安全罪”。至於暗網中的“我是主人”,管理員要準備洗乾淨屁股坐牢了。

盛夏也被關在派出所,因爲她毆打了那個男的,導致對方鼻樑骨折斷,涉嫌故意傷害。折騰到半夜,葉蕭來了才把她領出派出所。

走在街頭,涼風吹散紅頭髮,她感到腳底發飄,晚飯都沒吃上。葉蕭請她吃了碗拉麪,她狼吞虎嚥,汗流浹背。

“那兩個人,不可能投毒害死那麼多流浪貓狗。不過,你幹得漂亮!”

葉蕭情不自禁地鼓掌,要是他動手打斷那傢伙的鼻樑,恐怕還要寫好幾份檢查呢。

她揚着下巴問他:“今晚我帥嗎?”

“帥呆了。”

“有時候看你也挺帥的,大叔,有沒有警花給你發微信約你呢?”

面對這樣的問題,葉蕭反問一句:“你有男朋友嗎?”

“沒正經談過。以前有過一個喜歡我的,在地鐵站門口擺攤賣打口碟的小子,我經常從他手裡買死亡金屬CD——是不是有些out(落伍),這年頭還聽CD?反正我就是個怪胎。他請我吃過幾次烤串,玩過一次密室逃脫,去過搖滾音樂節。對了,我們還看過一場電影,《盜墓筆記》。”

“後來呢?”

“今年5月,我告訴他,我得了腦癌,快要死了。然後,他消失了。但我不恨他。誰會要一個隨時可能變成屍體的女人呢?比如今晚上牀,明晚腦癌發作掛掉,多不吉利啊!你可千萬不要喜歡上我!”

“想得美!雀斑妹。”

“對了,葉蕭,你說那些貓貓狗狗是怎麼死的呢?難道跟魔女的傳說有關?是因大煙囪底下的鬼魂?”

他看着街邊捲過的落葉說:“邪惡存在於過去。”

“你說什麼?”

“阿拉伯諺語。”

“過去?1999年?或者更早以前?”

這句話提醒了葉蕭:“你給我的那張寫滿數字的作業紙,在歐陽小枝的鉛筆盒裡找到的,我拜託公安局的筆跡鑑定專家看過了,又到教育局的檔案室,調出歐陽小枝在1997年的中考試卷,確認是她本人的筆跡。”

還有啊,焦可明滅門案的現場,幾乎完全被燒焦的小簿子,唯一保存下來的那行數字,也是歐陽小枝親筆所寫。但他不想告訴盛夏。

“‘宛如昨日’不會說謊,那就是魔女的鉛筆盒!”盛夏揉了揉太陽穴,驅散腫瘤對推理的影響,“這麼說來,那四十行神秘數字,同樣來自1999年。焦老師,不過是得到了歐陽小枝的信息,原封不動地抄寫在電腦機房的牆上,對不對?”

“以前有人誇過你聰明嗎?”

“從來沒有。焦老師是唯一的例外,所以我想爲他報仇,這理由是不是太low(低級)?我再提醒你一點——從‘宛如昨日’的硬件入手,總有生產廠家吧?做工那麼精緻,貌似藍牙耳機,其實是人機互動的設備,絕對不是焦老師一個人能完成的。”

“我早就想到了,‘宛如昨日’的樣品,已經送去公安部計算機犯罪研究所,通過逆向工程查出來源,國內能生產這種設備的廠商沒幾家。”

焦可明近兩年有不明來源的收入,而且“宛如昨日”在雲端的服務器,不是任何個人能負擔的。他的背後必定有個秘密的投資人——犯罪小說、電影和遊戲裡,通常把這種人叫作“boss”。

喝光最後一罐飲料,葉蕭抓起車鑰匙:“走吧,我送你回家,你沒有義務替公安局想這麼多!等你病好了,有機會報考我的母校公安大學吧。”

“那我永遠等不到這一天了!”

每天早上醒來,還能呼吸到空氣,就已萬分幸運。不幸的是,她家的空氣裡有瑞典鯡魚罐頭的味道。盛夏在網上公佈了虐貓者的身份,還有照片。那對男女關不了多久,畢竟不是殺人放火,幾個月後就出來了。沒有這樣的懲罰,不足以警告那些效仿者,也算是給死去的流浪貓們復仇。人肉搜索對那兩個人的影響嘛,至少,這種人不會想到去自殺的!

有人說,抓住虐貓者的英雄,就是每天在南明路上牽着大狗的紅髮少女。底下有畢業於南明高中的學長學姐評論——

“十八年後,行俠仗義的魔女,果然在南明路上重現,死神爲伴,發紅如火,發紅如血。”

晚上,打完一輪泰拳,給死神喂完狗糧,後背沁出了黏黏的汗。她站在鏡子前,看着A罩杯的胸部,一對淺粉紅色的乳頭,被紅色短髮襯托得越發精神。

她收到樂園發來的微信:現在有空嗎?

盛夏坐在地板上,捏着手機,試探着回了一條:你在哪裡?

樂園:我在你家樓下。

×!她穿上衣服,扒着陽臺往下看,一輛深藍色皮卡,她差點以爲是貨車。

衝到樓下,樂園露出難得的笑容,在刺眼的大光燈前,帥得讓人感覺空氣稀薄:“我想給你一個禮物。”

“切,我可不要鑽石,也不要鮮花,更不愛巧克力!”

她從高到低先打完了一圈預防針。樂園讓她上車,前往南明路,失樂園。

月亮升起來了。整條路上佈滿怪物般的剪影,彷彿從大地深處分娩和生長,又像農村老婆婆的妖怪剪紙。進入廢棄的主題樂園,他拉下一道電閘,所有的燈光亮起,彷彿回到五年前小倩被害之夜。

“怎麼還會有電?”

“我是無所不能的人,你信嗎?”

“鬼才信!”

盛夏一回頭,以爲產生了幻覺——摩天輪重新轉動,每個轎廂都亮起了燈,好像一個巨大的輪子,點着幾十盞燭火,晝夜不停地旋轉。她有點分不清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了。

她沒再反抗,被樂園牽着手,坐進一個轎廂。兩個人隨着摩天輪緩慢上升。整個遊樂場的燈光,從旋轉木馬開始,到雲霄飛車、加勒比海盜、激流勇進、七個小矮人的礦山車……

只有轎廂是黑暗的,她看不清樂園的臉。那雙眼睛目光閃爍,很迷人。

“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樂園。”

好奇怪啊,連他的聲音都變得那麼好聽,隨着摩天輪上的風聲灌入耳朵。她努力克服恐高症,通過說話轉移注意力。轉到摩天輪的最高點,南明路盡收眼底,還能看到市中心的鋼鐵森林,徹夜不眠地向宇宙放射光束。

“樂園,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嗎?”

“懷疑我?”

“請代我向你女朋友說聲對不起,那一天,半夜把你從牀上叫起來,打斷了你們的好事。”

坐在摩天輪上,盛夏淡淡地說,早熟得即將提前死去。

“我沒有女朋友。”

“那就請代我向你的女人說聲對不起。”

“好吧,她只是個——朋友。”

“像你這樣的高富帥,年輕有爲的醫生,肯定有不少女性——朋友吧?”

他皺了皺眉頭,只吐出一個字:“是。”

“樂園,我是你的朋友嗎?”

“當然。”他颳了一下少女的鼻子,“你不但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最特殊的一

個。”

摩天輪下降中,她打開玻璃窗,把頭探到外面,正好俯瞰南明高中——教學樓、男生與女生的宿舍,還有實驗樓。盛夏是從這裡退學的,但她時常做夢迴到這裡。

整個學校漆黑一片,唯獨實驗樓的四層亮着燈光——她知道,葉蕭正在通宵工作,要挖出殺害焦可明全家的兇手。

回到地面,盛夏看着天上的月亮,再看地上的旋轉木馬,一把拉下電閘:“從小我媽就告訴我,要節約用電!整個主題樂園,就我們兩個人,還要開那麼多燈,多浪費啊!”

“又沒花你的錢。”

失樂園恢復了黑暗,盛夏餘怒未消,跟他拉開距離,看着月光照出的道路,往失樂園大門走去:“你好奢侈,從小衣食無憂吧?我從沒享受過這種日子。我爸是黑車司機,我媽是精神病人,我得了腦癌只能等死。哪像你們這種人,可以花錢買命。”

“我們這種人?”

“今天,謝謝你陪我坐摩天輪,但我要回家了,晚安。”

獨自走到南明路上,響起皮卡的轟鳴,樂園追到她身邊,按下車窗:“喂,上來吧!”

“幹嗎?”

盛夏看着他忽閃忽閃的眸子,不知殺死過成百還是上千的少女心。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擺酷地捋了捋頭髮。女孩一隻眼睜大,一隻眼眯縫,果斷拉開車門,但她對這輛車的興趣,超過對開車的男人的興趣:“等我有錢了啊,也買這樣一輛大車,帶着我的大狗,嚇死那些娘娘腔。”

“你誤會了,我不是富二代,我的爸爸媽媽早就死了。”

“這輛車呢?”

“四年前,我快從協和醫科大學畢業時,參與了導師的科研項目。是我一個人研發出來的,最後掛了導師的名字。有家國際醫藥巨頭,花八百萬買斷專利。我分到三十萬,買了這輛二手車——市區很多地方都不讓開,只能在這荒郊野外過過癮,幸好工資還付得起油錢。”

大光燈照出隧道般的光暈,碾過南明路中線,時速超過七十公里,一路向北。盛夏歪着頭靠着車窗,擰眉注視他側臉的輪廓,在幽暗光線裡令人難以捉摸。樂園停車,這一帶空曠寂靜,全是荒野和廠房,似是道路盡頭,再往北就是長江大堤,距南明高中與失樂園有四公里遠。

她下車,看到一棟孤零零的房子。樂園打開手電筒,照出一個鏽跡斑駁的門牌號:南明路799號,似是整條路上最大的號碼。

大門口已經鎖死,經過雜草叢生的小徑,繞到後邊,樂園熟門熟路地推開一扇小門。他在牆上摸到開關,燈亮了。沒想到還有電,盛夏揮去塵埃,看到牆上好幾張大腦結構圖,詳細列出了腦子裡的各個部分。

“這個是海馬體。”樂園指着她所凝視的一個器官說,“大腦新皮質的一部分,儲存人的短期記憶。如果某個數字或日期,被重複提及多次,海馬體就會將其轉入大腦皮層,成爲永久記憶。一旦海馬體被切除,可能喪失部分甚至全部記憶。”

“海馬體——記憶——宛如昨日。”

盛夏喃喃自語,摸了摸自己腦袋,她只關心那顆噁心瘤子,什麼時候吃掉自己的命。

“小時候,我常來這裡,當時就傳說鬧鬼。”

他壓低了聲音,帶她走下一條地道。盛夏並不畏懼,下去看到一間封閉的地下室,還有張佈滿灰塵的病牀,裸露着鋼鐵骨架。

樂園深呼吸,不在乎腐臭的空氣:“但這個地下室,我從沒進來過。”

回到樓上,盛夏大膽地推開一個房門,意外進入真正的怪物博物館。

無數個大玻璃瓶子,浸泡着畸形人的標本,有的是剛出生的嬰兒,有的是尚未出生而被引產的死胎。這些屍體不知經過多少年,沉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有的是兩個腦袋的連體人,有的是微型侏儒,有的則是頭上長了角的羊頭人和牛頭人,還有拖着粗壯鼻子的象頭人,最恐怖的是四肢長出密密麻麻的無數根香蕉……

就算是個成年壯漢,看到這些東西,也不是暈倒就是嘔吐。只有盛夏不動聲色地一個個看完,可見她平常的口味有多重。

“十幾年前,這是一所高校的實驗室,研究神經學科。也是在這個地方,我開始對畸形人感興趣了。覺得成爲一個醫生,研究他們的病理,幫助更多人擺脫天生的痛苦,大概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後來,我成爲腦神經科的醫生。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就是關於人類發生畸形的原因。這些人從出生的那天起,飽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苦難。有些人的壽命很短,大多數人活不到成年。有些畸形人,終身受到遺傳疾病的折磨,還有些人內心陰暗扭曲,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

盛夏壓低聲音:“你是說,他們這些人當中,就有殺害小倩或者焦老師的兇手?”

“你錯了。三年前,我開始爲畸形人免費檢查身體。許多人在民間馬戲團,他們被當作怪物,除了巡迴演出,哪兒都去不了,只能封閉在自己的圈子裡。他們沒有社會保險,享受不到任何福利,生病不去醫院,往往只能等死。”

“你見過阿努比斯嗎?”

9月4日,上午十點。車停在大型商場的地庫。幾天過去了,葉蕭的指甲蓋和頭髮裡,還殘留着瑞典鯡魚罐頭的味道。他乘電梯來到頂樓的總經理辦公室。

“葉警官,你好,請叫我阿東。”

總經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體已經發福,髮際線過早退後。他不是南明高中的畢業生,當年就讀於南明路上的一所職業學校——十年前就被拆了。他泡了很貴的茶葉,拿出最好的香菸,都被葉蕭拒絕。而他的客套話和恭維話,就跟他的肚子一樣飽滿,他出人頭地絕非偶然。

“你在1997年考入職校?”

“對,在香港迴歸那年。我的中考成績與高中分數線只差三分,所以進了職業學校。當時沒人好好讀書,男生只想打遊戲,女生出去談戀愛。我是好學生,班長和學習委員,每晚讀夜高中,準備成人高考。週末回家,我跟南明高中的小枝坐同一班公交車。她很漂亮,不像其他女生那樣會打扮,更不會穿超短裙和小馬夾,但只要從街上走過,男生們就會排隊圍觀。我暗戀過她。呵呵,不好意思。她瞧不起所有人,要麼不正眼看人,要麼直勾勾盯着對方,多半把人嚇跑了。”

田小麥向警方提供了信息。她說,二十年前,有個職校生喜歡歐陽小枝,兩個人經常一起出去玩。她和小枝是同一間寢室的,慢慢認識了這個阿東——留給田小麥的印象不錯,待人接物和談吐,都不像那種流氓混混。

“那時候,我夢想吃到天鵝肉!雖然我的同學們,抽菸、喝酒、打架,亂搞小姑娘,坑蒙拐騙,敲詐勒索,但老師都不敢管,否則會捱揍,家門口會被潑糞。你看過周星馳的《逃學威龍》嗎?就跟我們學校一樣,公安局都掛上號了,三天兩頭來抓人。”

葉蕭擰起眉毛,像這種學校裡的流氓,當年被他揍過的不少。

“1998年,她在暑期打工。剛開始是遊戲機房,後來是保齡球館,最後是酒吧。她認識了一個社會青年,穿着打扮和髮型,都是copy(模仿)《古惑仔》裡的鄭伊健,你知道他吧?”

“陳浩南!”

“我恨那個王八蛋,他奪走了小枝的第一次。”阿東手裡“咔”的一聲,掰斷一根鉛筆,“對不起!那是小枝告訴我的——我第一次見到她哭,眼淚沾溼我的襯衫。那也是我第一次擁抱她,那種感覺,還像是在昨天!”

阿東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要是焦可明知道的話,一定會給他快遞“宛如昨日”的。

“她說過細節嗎?”

“沒有,我哪兒好意思問?不過,我看到小枝臉上有一道血痕,估計是‘陳浩南’強迫她的吧。一個月後,惡人終有惡報,在我們學校門口,他被幾個流氓截住,一羣人大打出手,‘陳浩南’被捅死了。而且很巧,捅死‘陳浩南’的流氓,長得很像《古惑仔》裡的山雞。小枝悄悄對我說,殺人案發前一晚,她跟‘山雞’睡過。唉,我很傷心,問她爲什麼要作踐自己,她說是爲了復仇,讓別人爲她兩肋插刀,或者插別人兩刀。那個‘山雞’也是沒腦子,只用下半身思考,爲小頭丟了大頭——他被判了死刑。”

阿東用食指和拇指做出手槍的形狀,對窗外喊了聲“乓”!

“有兩個男人因她而死,你不害怕?”

“說實話,我很怕!公安局處理案件的同時,追究了學校責任。‘山雞’把小枝供出來了,但不能證明是她唆使流氓鬥毆的。我們那所職校啊,本就是出了名的流氓窩。歐陽小枝卻是名校南明高中的,結果不了了之。而我對她鬼迷心竅了。1998年的秋天,小枝找到了賺錢方法。”阿東故弄玄虛,解開西裝釦子,讓大肚子透透氣,“炒股票!”

“未成年人能開戶嗎?”

“她借用別人的賬號,據說賺了一大筆錢。要知道那年股市慘淡,受到亞洲金融危機影響,大多數人被套牢了。1998年,她請我吃了聖誕大餐,在黃浦江邊的高級餐廳。哇,我第一次吃到那麼貴的牛排,非常害怕萬一小枝吃霸王餐,我刷一個月盤子都還不清啊。還好,小枝用厚厚一沓人民幣買了單,服務員懷疑我倆是雌雄大盜,剛搶銀行出來。不過,我想就算她真的有錢,這麼大手大腳揮霍,遲早會坐吃山空。”

“阿東,你的記性不錯!說說1999年吧。”

“讓我想想——那年春節,小枝回過一次雲南。她瞞着學校參加第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居然通過了複賽,但缺席了春天的決賽。她說是看病的原因,預約好了醫生,不能去參賽。但她不說具體看什麼病,只是指了指腦子,我懷疑是精神病!”

“看病?”

葉蕭把這個細節記了下來。

“對了,小枝說她在做一件重要的事,要把地下的秘密挖出來!還說南明路有許多鬼魂,而她具有通靈的能力,可以跟鬼魂們對話。她經常跟一條大黑狗一起出沒,趕跑南明路上的流氓。因爲小枝和大狗的緣故,這種現象漸漸絕跡了。也許是這些原因,讓她有了魔女的外號。”

“看來魔女是個褒義詞啊。”

“1999年的暑假頭上,大概7月初,我請小枝滑旱冰——九十年代流行的娛樂方式。從旱冰館出來,我看到有個男生在等她。那傢伙戴着眼鏡,也是南明高中的學生。”

“是這個人嗎?”

葉蕭取出焦可明的照片——高二那年在學校門口拍的,自帶一股神秘氣質,儼然未來的互聯網巨頭。那一年,馬雲和馬化騰都還藉藉無名。

“嗯,應該是他!我看到過他好幾次,印象蠻深的。他騎着一輛自行車,小枝坐在他的書包架上——真是氣人!我沒有想到,那是我和她的最後一面。”

“1998年12月,在南明路上發生過一起工廠爆

炸事故,你還記得嗎?”

“好像是聖誕節前。爆炸發生在週末,同學們都在家裡,南明路附近也沒什麼居民,絕大多數人沒能親眼見到——除了歐陽小枝,她說那一晚在寢室過夜,因爲叔叔嬸嬸嫌棄她,所以不願意回家。爆炸第二天,我到職校上學,發現工廠已變成廢墟,只有大煙囪倖存下來。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味道,整個天空都被類似霧霾的物質覆蓋。連續三天,南明路上暗無天日。”

那不是患腦癌產生的幻覺,更不是遊戲虛構的世界,葉蕭翻到筆記本的前幾頁:“當時的調查報告說,工廠爆炸是易燃氣體泄露導致,死亡九人,受傷一人。電視和報紙的報道也是這樣說的。從此,地塊廢棄,隔了十多年,才拆掉蓋起了主題樂園。”

“嗯,2000年,我從職校畢業了,再也沒有回過南明路。”

“阿東,你還會想起歐陽小枝嗎?或者說,對於1999年的暑假,她消失在工廠廢墟的地下室,也就是魔女區裡,你是怎麼看的?”

“我相信她還活着,可能遠走高飛去了國外,或者就隱姓埋名在我們身邊。”

“感謝你今天的配合!再見。”

葉蕭的筆記本已寫滿,記載了歐陽小枝的一半人生。回到商場地庫,剛要開車出去,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

公安部計算機犯罪研究所的來電。他拋錨在收費口,後面汽車排着長隊,喇叭聲與咒罵聲此起彼伏。電話那頭是個姑娘:“葉蕭警官,檢測報告出來了:你送來的‘藍牙耳機’樣品,是一種虛擬現實可穿戴設備,內置針對腦神經的乾性電極。設備的生產廠家,是廣東的電子產品代工廠,訂單客戶是‘宛如昨日(中國)網絡科技有限公司’。”

“寶貝,你太棒了!我能親你嗎?”

“流氓!”

“對不起,我在跟面前一隻小貓說話。”姑娘要掛電話前,葉蕭補了一句,“那家公司的老闆叫什麼?”

“左樹人。”

13這個數字並不吉利,8月13日出生的人,一生中經常碰到難以克服的困難。不管是天生的不尋常,或受後天環境影響而異於常人,他們始終對人生懷抱深切期望。儘管被難以承受的困難或挑戰壓得喘不過氣,感到沉重與沮喪,但還會以歡欣快活的態度面對世界。他們對別人的批評相當敏感,不由自主地往最壞方面猜測。千萬不要以爲他們容易親近,事實上在允許他人進入私生活前,往往要經過幾個月甚至幾年觀察。這一天出生的人相當奇特,很容易被一些不尋常的人吸引;反過來說,他們和嚴謹的人或保守的頑固派毫無共通之處。他們縱容自己遨遊於充滿高度理想的哲學或計劃中,卻對他人看似不切實際或過於樂觀的想法嗤之以鼻。他們最大特徵是無法容忍任何形式的束縛、法西斯主義與壓迫,有機會就反抗到底。不過,由於具有領袖潛力,必須保持警覺,以防權威主義傾向。8月13日出生的人,都喜歡危險事物,只想完成看似不太可能的事。尋求這種不可能是他們的夢想,縱使最羞怯的人,也會拒絕一個完全不具挑戰性的人生。等到經歷過煎熬與苦難,幸運之神就會對他們露出微笑,讓他們在料想不到的時候得到最需要的援助。

我×!幾年前,她開始醉心於星座與塔羅,意外在網上發現自己的生日密碼,高度準確地描述出她的性格與命運——“一生中經常碰到難以克服的困難”,沒錯,她無法克服腦子裡的癌細胞,也許還有焦老師的滅門案,典型的“只想完成看似不太可能的事”。

“而我的幸運之神在哪裡?”

她在牆上歪歪扭扭地畫出兩個男人,一個穿着黑制服的大叔,一個穿着白大褂的歐巴。

媽的,這哥倆不是黑白無常嗎?

死神睡着以後,盛夏獨自熬過後半夜,等待真正的死神來敲門。她很想拒絕“宛如昨日”,不再進入那個遊戲,但做不到。任何大型遊戲,都要海量的人工和時間開發製作。唯獨“宛如昨日”,焦老師再搭配一個盛夏,就能完成遊戲代碼。因爲所有素材,無論視覺還是聽覺,加上前所未有的味覺、嗅覺和觸覺,甚至第六感……全部由玩家自己提供,只要戴上“藍牙耳機”,就能源源不斷地回憶,哪怕天馬行空地幻想。這種不可抵抗的癮,就像腦子裡的瘤,只會越來越蓬勃,不僅來自遊戲世界,還有1999年的魔女——歐陽小枝與她約定,每個深夜,不見不散。

她戴上“藍牙耳機”,義無反顧,選擇遊戲世界,投身黑色隧道。

第六次體驗“宛如昨日”——

出口是閣樓的天窗,金色月牙,屋頂瓦片野草。野貓光臨窗外,黃綠相間的貓眼。

歐陽小枝,躺在小木牀上,如長眠不醒的屍體,睜開眼對不速之客微笑。

兩個女孩,相同年紀,一個發紅如火,一個發黑如墨。紅與黑,隔着十八年的光陰,在引力波的兩端,就像摺疊的白紙,上下半邊緊緊貼合,嚴絲合縫,不可分離。左右手十指相扣,盛夏胸中小鹿亂跳,臉頰燒紅,以前遇到心儀男生,也未有過這種感覺。在燥熱不安的夏夜,躺在同一張牀上,天窗泄露月光。她把頭埋在小枝的黑髮裡,呼吸髮絲間的氣息。願此刻永留。

“跟我來。”

歐陽小枝在她耳邊吹氣如蘭,起來打開天窗,她們一同爬上屋頂,流浪貓般輕盈。

“還要去哪裡?”

“跳下去。”

三層樓下是幽暗小巷。她害怕。小枝的手從冰涼變滾燙,在她耳邊叮嚀:“你相信嗎?我會飛。”

“我相信。”

“你也會飛。”歐陽小枝的目光像天上繁星閃爍,“因爲,你就是我,魔女。”

“嗯。”

於是,兩個人飛到天上。

風吹過頭髮,摩擦每寸皮膚,讓所有毛孔都打開。她們背後生出一對翅膀,自由自在,駕馭氣流,幾乎穿行到空氣稀薄的雲端,如一對暗夜飛鷹。盛夏略微懷疑,是否在真實世界,自己的肉身已腦癌發作死亡,靈魂昇天體驗最後的歡愉。俯瞰底下芸芸衆生,依然是那座巨大無邊的城市。市中心燈光星星點點,外圍像黑色大海。九十年代末的中國城市,粗糙、凌亂、邪惡卻又生命力旺盛蓬勃,像從淤泥與污水裡長出的植物,很快就要盤根錯節,枝繁葉茂,蔓延寄生到每個人的血管。它必將長成哥斯拉般的怪獸,碩大無朋,不可束縛。

“我們要降落了!”

終於,她們穿過黑暗天空,降落在一片空曠荒野。盛夏毫髮無傷,腳下全是爛泥,體驗過了天上的飛行,回到地面每走一步都很困難。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魔女,沒等到回答,遊樂場的燈光亮起,頭頂旋轉過摩天輪,兩個小丑舉着氣球跑過,賣玫瑰的小女孩向她們伸出手。無數人影晃動,男女老少,有的歡快,有的悲傷,有的全家出動,有的成羣結隊……

萬聖節的coseplay(角色扮演)!她看到《行屍走肉》的化妝效果,林正英電影的清朝殭屍,成人版的蠟筆小新,抗日神劇裡被撕成兩半的鬼子——跟着一羣衣衫襤褸的女人,打扮成和服少女、韓服少婦、民國範兒女神……日本鬼子把姑娘們推倒,迅速剝光衣服,就地強姦。主題樂園四處響起女孩們的哭喊聲,還有男人們粗魯的叫喚。她目瞪口呆,這是行爲藝術?還是在橫店?不,這分明是強姦慰安婦。

盛夏慌忙逃竄,以免成爲下一個獵物。突然,有隻手抓住她小腿,回頭看卻不是人臉——巨大的牛鼻子,頭頂兩個粗壯彎角,銅鈴般的圓眼睛,牛頭人身的傢伙。這不是萬聖節的面具,而是真正的怪物,來自克里特島的米諾斯迷宮,或是至尊寶的拜把兄弟。

她掙脫那隻手,繼續在樂園狂奔,撞在一個人的背上。對方轉過一個碩大的獅頭,佈滿金色鬃毛,卻有着強壯男人的身體,穿着健身教練的運動T恤。他露出無辜的表情,發出人類的聲音:“小姑娘,過馬路當心點哦!”

片刻間,所有人變成了羊頭人、虎頭人、貓頭人、鼠頭人、雞頭人、鴨頭人、魚頭人……他們還穿着人類衣服,有着普通的軀幹和四肢,唯獨腦袋變成動物的。每個人都能說話,有的發出女聲,有的像小孩那樣瘋叫,有的長着碩大的乳房,還有的唱着流行神曲。許多人規規矩矩地排隊,等候登上雲霄飛車。還有人在買馬戲團門票,狼頭人一家三口,大人教育小孩不要貪吃甜品。最奇怪的兩個傢伙,一個鱷魚頭人,一個非洲狒狒頭人,西裝革履地坐在星巴克的咖啡桌前,蹺着二郎腿,抽着雪茄煙,高談闊論美國大選,順便預測了中國股市和樓市。

最後,她見到了一個象頭人。

穿着白襯衫的男人臉上,長着粗壯的大象鼻子,嘴裡突出兩根白森森的象牙,還有兩隻招風耳,踩着皮鞋向盛夏走來。

她在尖叫,所有動物頭人身的怪物,齊齊射來目光,異口同聲地道:“不要讓這個怪物跑了!”

在這些“人”眼中,長着正常人類面孔的少女,反倒成了醜陋不堪的怪物。但他們彼此踩踏,一分鐘前相談甚歡的鱷魚人,此刻便咬掉狒狒人的腦袋……他們自相殘殺,同時又來追殺盛夏。

盛夏逃到失樂園門口,歐陽小枝回來了,抓着她的手:“不要害怕!”

兩個女生轉回頭,魔女握着一支手槍,把另一支交給盛夏。

“我不會用啊。”

眼看一個犀牛頭人身的傢伙衝到自己面前,歐陽小枝開槍打爆對方腦袋。盛夏嘗試舉槍,三點一線,瞄準側面撲來的熊頭人。扣下扳機,子彈旋轉而出,從熊的左眼鑽進去,右後腦勺飛出去,熊頭人倒下。暢快淋漓地爽。盛夏舉起手槍,衝到怪物們中間,依次對他們爆頭。她感受到一個個頭蓋骨破碎,牛角或羊角飛到半空斷裂,獠牙與長鼻子噴血,她渾身沾滿動物體液與人類內臟,像進入不同物種的屠宰場。

兩個女孩,兩支手槍,如末路狂花,毒蛇般吐着芯子,所過之處,砍瓜切菜,血流千里,寸草不生……

最後一個被盛夏殺死的,是那個名叫阿努比斯的古埃及狗頭神。耗盡子彈,她踩着狗頭神屍體,將手槍插在腰間,抹去紅頭髮上的腥臭鮮血——名副其實的發紅如血。

失樂園門口,有數不清的怪物屍體,正如幾十年前的墳場。一陣風來,又一陣風去。成羣結隊的流浪貓狗,喵喵與汪汪,歡快地謙卑地欣喜若狂地頓悟般地,圍攏到十八歲少女的身邊,慶祝十八年後,新的女王加冕……

她微笑着點頭鞠躬,接受成百上千的臣民的膜拜,如同真正的女王,振臂一呼——

腫瘤啊,賜我以力量!

這聲音在“宛如昨日”的世界傳出去很遠,暗夜的濃霧漸漸散去,走來一個晃晃悠悠的人影。

漏網之魚?直到他來到盛夏面前,她纔看清那不是怪物,而是一張老人的臉。他伸出一隻皮肉鬆弛的手,撫摩她的臉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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