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病人們

有的人,身體是畸形的,心靈是健康的;有的人,身體和心靈都是畸形的;而最可怕的一種人,身體是健康的,心靈卻是畸形的。

如果上帝不要牧羊人,他就不會創造羊這種動物。

——賽爾喬·萊昂《黃金三鏢客》

9月12日,上午九點。

我爲什麼還活着?

盛夏睜開眼,朦朦朧朧的天花板,像羅伯斯庇爾的絞刑架逼近。單人病房窗外,太陽照亮橡樹葉,水浪般的反光。心裡依舊暴雨如注,她的病牀似泥濘不堪,讓人無法逃脫的沼澤地,深埋着無數怪物。充滿癌細胞的大腦,回憶起昨天怎樣抓住左樹人——殺害焦可明全家的真兇。當時,葉蕭如中槍般倒地,紅髮魔女也被可惡的腫瘤君打倒。

有人敲門進來,是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盛夏淡淡地問了句:“我還能活多久?”

對方卻半蹲在牀邊,抓緊她的右手,滾燙,溼潤,不斷撞上手指關節,捏到骨頭疼痛。

“嘿!原來是你。”她看着樂園佈滿血絲的雙眼,像對幼兒園過家家的小男孩說,“歐巴,你可以親我的。”

“傻瓜!我是來說對不起的。我殺死了阿努比斯,他不是壞人,他只是個病人。”

“嗯,但你救了葉蕭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樂園擡起雙手,怔怔地說:“我這雙手,本該是救人的,卻第一次殺了人。”

“你不是自責,而是害怕。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該死的,我這腦子變成一坨屎了,而且是癌細胞屎!”

“你殺了人以後,一切就都不同了——《這個殺手不太冷》中里昂對瑪蒂爾達說的。”

“對,就是這個!我很喜歡瑪蒂爾達的髮型。”

他摸了摸雀斑妹的紅頭髮說:“有的人,身體是畸形的,心靈是健康的;有的人,身體和心靈都是畸形的;而最可怕的一種人,身體是健康的,心靈卻是畸形的。”

“嗯,第三種人最多。十個裡會有八個。”

盛夏又把他逗樂了,兩個人咯咯地笑了好一會兒,肚子和胸腔都笑疼了。

“有時想想,我自己也是這種人。”樂園自言自語,“我還要向你道別。”

“你要走了?”

“嗯,中午的飛機去北京,我叫的車已經等在樓下。”

“你女朋友陪你去嗎?”

樂園捏了捏她瘦到沒肉的臉頰:“我沒有女朋友,再見!”

“最後一個問題,你的姐姐,歐陽小枝,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左樹人在看守所還沒開口。葉蕭告訴我,他查了貼吧和學校BBS的後臺,許多關於魔女傳說的早期帖子,從2003年到2008年,最後IP地址都是同一個——焦可明。”

“明白了!歐陽小枝的校園靈異故事,都是焦可明故意傳播出來的。他添油加醋了許多,非虛構和胡編亂造一起上,以引起歷屆學生的關注,引發更多人蔘與討論,從而產生新的線索。假如,她只是隱居在某個天涯海角,看到這些帖子,也會主動用馬甲回帖的吧?”

“完全正確。”

“雖然焦可明意外殺害了小倩,但我想,這個男人是有多癡情啊!”盛夏看着天花板,彷彿要看穿自己腦內的癌細胞,“等我死後,如果你找到歐陽小枝,請代我向她道歉——我違背了跟她的約定,以後不能在遊戲世界裡陪她玩了。”

“我會的。”

突然,盛夏對他豎起中指,吐了一口唾沫:“膽小鬼!”

“對不起,再見!”

“嘿!樂醫生,告訴你個秘密,跟射手座最配的不是獅子座,而是白羊座啊。等你到了北京,很快會遇到白羊座女孩的,快點忘了我吧!”

她看着樂園消失在門外。她安靜了五分鐘,淚水像沙漠裡的大雨,慢慢浸溼白色牀單。

暴雨過後,宛如昨日研發中心。

9月12日,查封令的最後一天,董事長左樹人已被逮捕,但公司股東多如牛毛,包括互聯網巨頭、硅谷的美元基金……只要“宛如昨日”的產品,還能合法地在全世界銷售,源源不斷爲股東們創造價值,就能向檢察院申請解除查封令。就算左樹人真是滅門案兇手(法院宣判前只能說是頭號嫌疑人),但純屬個人行爲,不等於公司殺了焦可明全家。

葉蕭坐在底樓實驗室,一年四季超強冷氣,讓他一邊裹着毛毯,一邊檢查“宛如昨日”的系統後臺。查封三天來,數據庫裡的新用戶眼看要突破五十萬。再過半小時,查封令就要到期。宛如昨日的董事會,派出三個大律師,二十個程序員和工程師,僱用了龐大的搬家車隊,等在大門口虎視眈眈。公司準備把研發中心整體搬遷,正在韓國建造新的園區。但核心資料都在這臺電腦裡,只要葉蕭按下個Delete鍵,不知多少億美元就會煙消雲散。

突然,電腦變成黑屏,出現一行刺眼的白字——

警報!她在危險狀態!

×.

葉蕭說了句髒話。系統有病毒入侵,還是自帶毀滅程序?但他沒進行過任何非法操作。難道是右手一直在抖,不小心碰到什麼鍵了?

她在危險狀態?

好想砍掉自己的右手!左手在鍵盤上猶豫,既不敢按Enter,也不能碰ESC,更不可以動Delete,稍有不慎就會闖下大禍。他再檢查運行環境,插入USB接口,連接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釋放黑客軟件解鎖。一旦大型主機遭到入侵,所有的輸入設備,比如鍵盤或攝像頭,都會被鎖定而無法再輸入指令。

時間飛快,像煮雞蛋,飛快地從蛋清變成蛋白。最後十分鐘,葉蕭急得想撒尿了。這條黑屏警報,是從封閉的局域網發出的。他嘗試輸入十幾種口令,最後一個才讓屏幕滾動,鋪滿一串串字母:

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 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

DOWNDOWNDOWNDOW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 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 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 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 OWNDOWNDOWNDOW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 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DOWN……

他讀出了一個英文單詞——Down。

向下!

聯想到那行中文“警告!她在危險狀態!”,葉蕭低頭看硬邦邦的水泥地面……

他命令兩個小警察,務必在門口嚴防死守,即便查封令到期,也不能讓外面那些人衝進來。如果不能動用暴力,那就用血肉之軀。兩個小警察面面相覷,怪不得葉蕭手下留不住人。

他找來一把榔頭,不斷敲打地板,希望聽到空洞聲,不像是搞刑事偵查,而像盜墓賊。走廊另一端,有個小辦公室,沒有窗戶的密室,平常無人辦公。屋子裡有簡單的辦公傢俱,蒙着厚厚的灰塵。靠牆處有個鐵皮櫃,國有機關單位的那種,在互聯網公司像老古董。葉蕭發現櫃子旁邊的地板很乾淨。他用力挪開櫃子,暴露整堵牆,赫然跳出一道金屬艙門。

密碼門。

葉蕭從腋下掏出手槍,對準門把手。右手抖得太厲害,扳機都扣不下去。最後一分鐘。他第一次換到左手開槍,太彆扭了,第一槍打空,第二槍打中,第三槍……

門鎖打開。深深的地道,亮着暗淡的冷光。他很走運,在這狹窄的房間裡,彈跳沒有傷到自己。

外面響起喧譁之聲,那幫人在律師帶領下往裡衝呢,兩個小警察頂不住了。

臺階走到盡頭,燈光一明一滅。葉蕭看到玻璃房子,還有醫療器具,氧氣瓶、輸液架、生命監控器……

一個少女。

宛如昨日隱秘的地下室,玻璃房子的病牀上,躺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監控器燈光閃爍,警報長鳴。他像長途跋涉的朝聖者,雙腿微微戰慄,幾乎跪倒在她面前。長髮如黑色花瓣,綻開在雪白的病牀四周。幾近透明的蒼白皮膚下,隱約可見青紫色血管,即將幻化作羽絨飄散。雙目緊閉,嘴角微翹,似古墓棺材裡千年不朽的女屍。

跟畫風違和的,是她戴着一副“藍牙耳機”,旁邊有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充電的手機。

是“宛如昨日”。

葉蕭有種怪異的感覺,她還在遊戲世界裡橫衝直撞地打怪,順便嘲笑作爲不速之客的他。

他認識她。

她。

歐陽小枝。

1999年,消失在魔女區的魔女,變成睡美人塔莉亞。微冷的燈光穿透玻璃房子,宛如藤蔓包裹的宮殿。其他人都是殘暴的闖入者,像有戀屍癖的國王。

葉蕭的右手不抖了。他凝視她。千萬個問號涌動,似漲潮的海浪。她穿着白色衣裙,散發出淡淡的腐爛味。長及腰間的髮絲縫隙,隱藏着人類油脂的氣息。手上插着輸液針管,一滴滴灌入營養液,還有氧氣瓶等維持生命的設備。不過,營養液已耗盡,警報燈說明生命體徵微弱。

葉蕭給局長打電話,提出兩個要求:第一,立即派遣醫學專家到現場;第二,申請延長查封令,因爲發現了新的犯罪證據,左樹人或宛如昨日公司,涉嫌非法拘禁罪。

他走出地下室,用鐵皮櫃頂在門背後,等待與那些渾蛋決鬥……

半小時後,又一撥警察和醫學專家趕到,姍姍來遲地爲葉蕭解了

圍。

玻璃房子設置了恆溫恆溼系統,室溫保持在二十到二十二攝氏度,相對溼度在百分之四十五到百分之六十五間,是人體最適宜的環境。身高一百六十六釐米,體重四十六公斤,她插着導尿管,墊着成人尿片,沒有長期臥牀的褥瘡和皮膚瘀青,說明平常受到良好照顧,有人定期給她做護理。

植物人甦醒的只有十分之一,如果持續超過數月,極少有好轉的病例,也會產生不可逆轉的腦功能障礙。

這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少女,真實年齡三十五歲的女子,很可能長眠不醒。

葉蕭摘掉她的“藍牙耳機”,歐陽小枝的大腦非常活躍,並非深度昏迷,嚴格來說是處於半夢半醒之間。

盛夏在“宛如昨日”裡所見的魔女,不是腦癌發作後的幻覺,而是歐陽小枝的潛意識與夢境。

至於,真實世界的記憶,關押在看守所裡的左樹人,當晚向葉蕭坦白了一切——

1999年,春天,他第一次見到歐陽小枝,在南明路上的化學實驗室。他代替醫生開藥,治療小枝的癲癇。7月,小枝在他面前發病,胡言亂語,說見到三十九個鬼魂——這個數字讓他非常敏感。左樹人懂一點心理學和催眠術,誘導性地多問了幾句。原來,她已發現了驚人的秘密,南明醫藥化工廠的爆炸事故,死難者遠遠超過媒體報道的九個人,真實數字是三十九個人!左樹人表面上不動聲色,譴責了化工廠的不良老闆,其實內心怕得要命。

左樹人必須阻止她,否則不但會坐牢,還會牽連出許多大人物。他想到一個主意,根除癲癇最有效的途徑,就是做海馬體切除手術。但小枝拒絕了手術方案。她知道,切除海馬體的結果,會失去所有短期記憶,實在要切除海馬體的話,就等她調查公佈了化工廠爆炸事故的真相之後吧!

她讓左樹人別無選擇,只能消滅她。

從此以後,他給小枝的治癲癇藥物裡,添加了神經毒素成分,讓她精神錯亂,產生各種離奇的幻覺、幻視,還有幻聽,加重她的妄想和臆想,經常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發作。這樣人們就不會再相信她所說的一切——不過是個瘋姑娘的胡言亂語。

嚴格來說,魔女是左樹人制造出來的。

但她的意志力超強,普通人患有癲癇,又中了神經毒素,要麼重病不起,要麼因爲幻覺自殺,唯獨她挺了過來,一步步接近真相。左樹人決定終結這一切。她說過8月13日英仙座流星雨之夜,她會去南明路的工廠廢墟看星星。他給小枝寄了一封匿名信,模仿女人的筆跡,自稱是爆炸事故死難者的家屬,說有重要證據,要在地下倉庫給她。安全起見,她必須單獨一個人前來,絕不能泄露給任何第三個人。

那一夜,左樹人非常緊張,躲在地下室,戴着防毒面具。他準備了GH3呼吸麻醉物,歐陽小枝來了,並且迅速昏迷。他爬出地下室,確認周圍沒有人。他將小枝藏到汽車上,開車直到海邊,準備將她沉屍大海。左樹人感到害怕,摸着她的頭髮,還有蒼白的面孔,流星雨繼續在飛。他想,她真的是魔女……

不知是出於某種惻隱之心,還是左樹人念在與小枝爸爸的兄弟之情上,或者是對她有某種變態的情結,左樹人成爲有戀屍癖的行爲藝術家。總之,他想保留十七歲的歐陽小枝,讓她成爲活着的標本。

南明路799號,左樹人營造了供植物人生存的地下室,爲她注射特別的藥物,因爲新陳代謝極度緩慢,歐陽小枝保持了十七歲時的容顏。去年,宛如昨日研發中心竣工,在地下開挖出恆溫恆溼的玻璃房子,她搬進了新家。

兩個月前,焦可明死後,左樹人認爲不會再有人挖出他的秘密。而他對歐陽小枝充滿好奇,她的內心世界如謎一般。無論堂弟歐陽樂園,還是死去的焦可明,或者她的老師、同學和仰慕者們,都無法真正瞭解歐陽小枝。左樹人想要通過“宛如昨日”,挖出她所有的秘密,這對他來說更重要。

在左樹人給她戴上“藍牙耳機”後,歐陽小枝的潛意識,自動進入“宛如昨日”。她從植物人昏睡的狀態,獲得徹底的自由,像五行山下逃脫的孫悟空。她成爲戰無不勝的魔女,消滅無處不在的妖魔鬼怪。恰好盛夏也進入遊戲世界,兩個少女在無數臺計算機中相遇。陰錯陽差,歐陽小枝成爲新一任魔女的師父。正如莫斐斯之於尼奧。左樹人從未意識到,“宛如昨日”與歐陽小枝讓他自掘了墳墓。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即便昏睡了十八年,她卻靠潛意識在最後贏了,完成了十八年前沒有完成的使命。

舊魔女——新魔女。

葉蕭閉起眼睛,幽暗的隧道盡頭,浮現那團烈火般燃燒的頭髮。

在魔女失蹤十八年後,她將在南明路上覆活,死神爲伴,發紅如火,發紅如血。

9月13日。

墓地黃昏。

盛夏再次從醫院逃了出來。癌細胞燃燒全身每根神經,瘦得只剩八十斤,跌跌撞撞來到這片公墓。看着鴿子籠般的墓碑,再過幾天她也要搬進來了,可她買得起嗎?這年頭,墓地價格跟房價漲得一樣快。

死神也來了。照規定狗不能進來,以免狗屎成爲墓碑前的貢品,或乾脆刨了沒有封土的墓。她是翻牆帶着死神進來的,到焦可明一家三口的合葬墓前。

焦可明、成麗莎、焦天樂。

墓碑上三個紅色名字,像南明高中電腦機房牆上的三十九個名字,永遠不會讓人遺忘。儘管她的“永遠”只剩幾天。

管理員已經下班,死神對着墓碑哀嚎。焦天樂——無腦畸形兒,露出詭異的微笑,可能是整片墓地最特別的一張照片。夕陽斜灑在盛夏的紅髮上,像一團遲開的玫瑰。她的手裡也有三捧花,分別是玫瑰、大麗花、白百合,放到三張照片底下。墓碑刻着死者的生卒年月,尤爲悲慘的是,其中有三個相同的日期——

8月13日,焦可明滅門案,死神與少女的故事,從這天開始,直到今天結束,整整一個月,三十一天!

“那一天,你託我爲你全家復仇,現在我做到了!安心投胎去吧,渡過忘川水,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忘了這一世!”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盛夏背後響起,像從隔壁墳墓裡爬出來吃晚飯的,差點把她嚇死。

“葉蕭!”

頭一回見他穿黑西裝,手捧一束菊花,放到盛夏的三束花旁邊。死神向他搖了搖尾巴。

葉蕭的右手已恢復正常,拍拍大狗的腦袋,再點她的肩膀:“你啊,又從醫院逃出來作死了!但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知道你會來的。”

“對不起。”

兩天前,盛夏答應過葉蕭,不再對他發脾氣,更不會罵他一個字,直到她死。

他笑的樣子很帥,不知是對盛夏,還是對墳墓裡的一家三口。他從口袋裡摸出兩塊黑色石頭,原本在歐陽小枝的鉛筆盒裡,後來被阿努比斯送給昨日馬戲團的女侏儒。

“這兩塊石頭,經過化驗都是隕石,含有特殊的元素成分,密度遠高於許多金屬。國際市場上的價值,大約是兩萬美元。”

“耶,我要發財了!”

“又不是你的。”葉蕭把兩塊石頭交到盛夏的手心,“我相信,歐陽小枝會把這兩塊石頭送給你,我最親愛的魔女!”

“哈哈哈,大叔,你也叫我親愛的了?”

好生尷尬,葉蕭擡頭望天,一大團紫色的雲緩緩飄過,像無數死者的靈魂派對。

“不過,歐陽小枝可能會永遠昏迷下去。如果哪天她突然醒來,還是十七歲的外表,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真相。”

“你就騙她說現在還是1999年!媽的,所有女孩都會羨慕她的!”

“但她不會這麼想。”葉蕭想起另一個人,“左樹人承認了一切罪行,檢察院今天剛批捕。他的律師團隊在申請做精神病司法鑑定,要把他弄到精神病院跟你媽做鄰居,”

盛夏立時火冒三丈:“讓他們去給我媽倒馬桶吧!”

“十八年前,幫助左樹人隱瞞工廠爆炸事故真相的官員們,有的已被逮捕——全都退休了。還有的責任人,早已平平安安離世。”

“我死後不會選擇上天堂,而是主動申請下地獄,去閹掉他們的蛋蛋!”

“喂,你忘了這裡是墓地啊?說話注意一點!”

“對不起!”她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你知道嗎?小倩也埋在這個墓地。”

盛夏一隻手牽着死神,另一隻手牽着葉蕭,就像同時遛兩條大狗,走過十幾排墓碑。

“愛女霍小倩之墓”。

死亡年月2012年8月13日,立碑人霍建彬。

“命中註定吧——五年前,焦可明意外殺死了小倩;五年後,焦可明全家搬進了同一個墓地。”

葉蕭掏出紙巾,代替霍建彬擦拭墓碑上的陶瓷相片,十三歲的少女,笑得正燦爛。

“兇手與被害人做了鄰居。但我想,小倩永遠不會原諒焦可明的。”盛夏指着霍建彬的名字問,“小倩的爸爸怎麼樣了?”

“還活着,醫生說他一輩子都要癱瘓在牀。你知道誰在照顧他嗎?”

“霍亂?”

“嗯,就是那小子。雖然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但他說心裡非常愧疚,明明霍建彬是無辜的,他卻幫着警察大義滅親,害得哥哥出了大禍。”

盛夏對那胖子刮目相看,原來他的心不是黑的啊:“好吧,請代我跟霍亂說聲抱歉,可惜我不能做他的網絡女主播了。”

她掏出兩塊黑色石頭,對着小倩的照片相互敲擊,發出青銅器般古老深邃的迴應,竟在墓地傳出去很遠。

“魔女告訴我,這兩塊石頭有招魂的功能——現在,小倩就站在我們的背後。”

十八歲瘦弱的她,像通靈少

女。死神在她腳邊嗚咽,對着空氣吠了兩聲,這也是一條通靈之犬。葉蕭閉上眼睛,雖然不是通靈神探,但也不再虧欠任何人——破案的誓言已完成,雖然遲到了漫長的五年。

一陣風從墓地吹過,摩擦着盛夏的臉,她忍住不哭。

“小倩死後,爲什麼死神每次到一個新家,主人不久就會死於非命?包括最後的焦可明。這不是偶然。”葉蕭蹲下來,盯着死神,“它不是一條普通的狗——它的這雙眼睛裡,帶着死神的靈魂,可以看到我們看不到的一些東西。”“因爲,它的媽媽,死神之母,也是1998年南明路工廠爆炸事故的目擊者,所以,它也能看到三十九個鬼魂,預知人們未來的生死?”

“也許吧,這已超出了科學範疇,但你寧願相信,不是嗎?”

這不是葉蕭的說話風格,但他找不到第二種解釋。

“分別五年,你突然跑回我身邊,因爲感知到我的死亡將近。”她緊緊抱着死神,任由狗舌頭舔着紅頭髮,頭皮底下的癌細胞正磨刀霍霍,“謝謝你!但願,我是你最後一個主人。”

從墓地往外走的路上,松柏之間的小徑,葉蕭靠近她耳邊說:“有件事要告訴你,有人爲你找到一家最好的治療癌症的醫院,從北京請來頂尖的老教授——全世界最著名的腦外科手術醫生,準備給你做腦部腫瘤切除手術。”

但他並沒有告訴盛夏,爲她找到最好的醫院和醫生的人,就是樂園。他更不可能告訴這女孩,這次手術的鉅額費用,全是葉蕭和樂園兩個人一起湊錢墊付的——有人爲此賣掉了最心愛的皮卡。

“我還有可能不死嗎?”

天,快要黑了。紅頭髮的魔女,在電線杆上的烏鴉的注視下,抱着全身黑亮的死神,站在墓地外的十字路口。

一週後。

十八歲的盛夏,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

手術前一天,她被准許離開醫院,去精神病院探望媽媽。葉蕭開車送她,車載音響也放了舒伯特的絃樂四重奏《死神與少女》。盛夏一路閉着眼睛,好像在自己的葬禮上,接受寥寥無幾的朋友的送別。

探望室。

葉蕭默默站在盛夏背後,連夜雪步履蹣跚地出來了。

她抱着媽媽,用盡全力。聞着媽媽身體裡的氣味,是否還殘留着怪物之地的毒素?

那個畜生被抓住了!一切真相大白,沒有什麼可以再隱瞞的了,也沒什麼可以再害怕的了。盛夏這纔想到,多年來左樹人一直威脅媽媽。連夜雪爲了保護女兒,纔沒有說破那個謊言。

媽媽哭了。

淚水吧嗒吧嗒地打溼女兒的紅頭髮與衣領,她感覺到了盛夏腦子裡的癌細胞,含混地說了幾個“對不起”……

“媽媽,再問你個問題——我是不是雙胞胎?我還有一個弟弟,跟我同一天出生,而且,他有嚴重的先天畸形,對嗎?”

連夜雪趴在女兒的肩頭,用淚水代替回答“是”。

盛夏深呼吸,轉頭看着葉蕭,絕對不敢告訴媽媽——你的兒子,阿努比斯,已經死了。

突然,連夜雪盯着女兒的雙眼,竟恢復了語言能力:“媽媽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你不是盛志東的女兒。我也沒有毒死你的爸爸。你的親生父親,是另一個男人。”

“媽媽!請你不要說!不要告訴我!”

她擡手去堵媽媽的嘴,連夜雪大聲喊出那個名字:“左樹人!”

葉蕭從背後扶住盛夏。連夜雪的口齒變得清晰:“聽着——你們這對雙胞胎姐弟,就是左樹人的兒女。”

盛夏在警官大叔的懷裡躺了片刻,從神志不清中緩過來,一字一頓道:“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廠爆炸事故發生時,你肚子裡剛孕育的胚胎,竟是左樹人種下的?”

“嗯,他是我的老闆,每天上夜班都能見到……他誇我漂亮,說我很像一個臺灣歌手,還送給我日本的化妝品。他帶我去他的別墅,我沒有拒絕。這不怪他,我是自願的。”

“左……左樹人——他本人知道嗎?你懷上了他的骨肉。”

“幾年前,我爲了保護你,毒死了盛志東,來到這個地方。左樹人來精神病院探望過我,那時候,我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他。”

“等一等,媽媽,你爲我毒死了爸爸——不,他不是我爸爸。我從小到大的記憶裡,那個男人一直在打你,而你從不反抗。因爲,他早就知道了秘密,而你必須忍氣吞聲。你對他有負罪感,覺得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讓他替別人養大了女兒,對嗎?”

“是。”

盛夏跪下來,抱着媽媽繼續哭,哭得雙眼紅腫,纔對葉蕭說:“上個月,我窮得只剩下幾十塊錢,賬戶裡突然多出來二十萬——是左樹人匯給我的吧?我活該得腦癌!竟把這筆飛來橫財,花得心安理得。要是早知道,我寧願全部從銀行提出來,當作冥幣燒掉!”

“怪不得,左樹人一直沒對你動手。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其實,在你大鬧發佈會之後,他被阿努比斯綁架之前,他完全有機會除掉你的。”葉蕭忽然想起一句話,“這是父親的選擇。”

“我的雙胞胎弟弟,那個畸形兒,怪物中的怪物,他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不準叫他怪物!”

媽媽真的生氣了,就像多年前悄悄保護兒子,不讓他受任何傷害,哪怕別人投來恐懼的目光。

“對不起,我的弟弟,他知道嗎?”

“我告訴過他。因爲,我沒有能力保護他。但他的親生父親有這個能力,甚至有條件治療他。我讓你弟弟去找左樹人。可他也恨那個男人。他跟我分開以後的日子裡,到底有沒有去找過你爸爸,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啊,誰能想到呢,我和我的畸形弟弟,其實都是富二代?”

她跪在地上。阿努比斯知道這個秘密,依然綁架了左樹人。注意時間,9月8日深夜,盛夏通過“羅生門”微信公衆號,公佈了南明路的化學污染,持續十八年間,造成無數的癌症與先天畸形。第二天,9月9日深夜,左樹人趕到南明路799號,才被阿努比斯綁架。他是爲自己復仇——產生畸形的根源,就是父親製造的這片怪物之地。

左樹人給了這對雙胞胎姐弟生命,卻因自己釀下有毒的種子,讓兒子在孃胎裡就產生了畸形,成爲普洛提斯症候羣的“怪物中的怪物”;也讓女兒在十八年後,患上了大腦惡性腫瘤。

終於,盛夏與媽媽告別,恐怕也是永別,母女抱頭痛哭,直到葉蕭將她們分開。

離開探望室,沿着精神病院的走廊,盛夏已腳底發軟,一步都走不動了。但她不想死在精神病院,死在媽媽面前。葉蕭把她扛在背上,幸好她只有八十斤重,他就像扛起一隻小母鹿。

“阿努比斯爲什麼要切掉左樹人的雙手?”葉蕭貼着她的耳邊說,“他已決定弒父,爲自己和媽媽復仇。他把左樹人的兩隻手,一隻放在失樂園的旋轉木馬上,一隻放在海邊的宛如昨日研發中心門口。”

“男左女右——左手代表兒子,右手代表女兒嗎?嗯,我是左樹人的右手。”

“有道理!人的左右手,就像雙胞胎。”他聞着她的紅頭髮裡癌細胞的氣味,“還有一種解釋,我親眼看到過,左樹人被切下來的右手,被繩子懸掛起來,手指被掰成特別的姿勢,很像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壁畫。你知道米開朗琪羅嗎?”

“廢話!我的美術課成績很讚的!米開朗琪羅、拉斐爾,還有達·芬奇——文藝復興三傑。”

“那幅畫裡上帝的右手,指向亞當的左手,乍看像父與子,兩個人的手指,無限接近,卻永遠隔一道縫隙。阿努比斯砍斷左樹人的右手,故意拗成這種姿勢,掛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是在暗示他們的父子關係。或許,在他孤苦伶仃的小時候,幻想過並愛過自己的父親。”

“對我的雙胞胎弟弟來說,一切美好只存在於幻想中。”盛夏拍了拍腦袋,“別裝×了!我敢打賭,阿努比斯是《星球大戰》的粉絲!”

“怎麼說?”

“笨蛋!”

她做了個揮舞光劍的姿勢,葉蕭恍然大悟:“黑武士與盧克用光劍對決,其實他們是父子關係,黑武士砍斷了兒子的手。”

“阿努比斯反其道而行之,砍斷了爸爸的手。如果換作我,也會這麼做的。”

馬賽克的最後一塊空白填上,葉蕭深吸一口氣:“對左樹人來說,阿努比斯的存在,卻是一個天譴。雖然他很清楚,是誰造成了這個怪物中的怪物!所以啊,從九十年代末開始的南明路化學污染,第一個受害者,就是你的雙胞胎弟弟,以及作爲親生父親的左樹人自己。”

“像一個巨大的圈,我們又畫到了原點。”

葉蕭揹着她走出精神病院大門,A罩杯讓他實在沒有感覺。

“所有人都輸了,所有人都是病人。”

“我現在更期待對我爸的死刑判決!還會有槍斃嗎?”

“不會了,這裡都是注射死刑。”

“也好,他喜歡用毒,就用他最喜歡的方式處決他吧。”

走出灰濛濛的精神病院,燦爛的太陽升起,掛在荒野的一株柳樹上,刺得他睜不開眼,也在魔女的紅頭髮上,塗抹了一層“金色蛋黃”,酷似米開朗琪羅的壁畫。

“嘿,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她趴在葉蕭的後背上,不知從哪兒來了精神,“我死去的弟弟阿努比斯、我在精神病院裡的媽媽、等待判決失去雙手的左樹人,加上患有腦癌快要死掉的我自己——我們一家四口啊,全都是病人,這是一個病人的世界……”

葉蕭不知該怎麼回答,苦笑着看了看盛夏,兩個人幾乎緊貼着臉頰。

“大叔,我忽然覺得你好帥,能親寶寶一下嗎?不親就沒機會啦,嘻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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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神歸來第五章 盛夏七夕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六章 魔女歸來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三章 死神歸來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第六章 魔女歸來第四章 深夜來客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一章 滅門案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五章 盛夏七夕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五章 盛夏七夕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六章 魔女歸來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三章 死神歸來第三章 死神歸來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四章 深夜來客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四章 深夜來客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四章 深夜來客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一章 滅門案第五章 盛夏七夕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第一章 滅門案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
第三章 死神歸來第五章 盛夏七夕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六章 魔女歸來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三章 死神歸來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第六章 魔女歸來第四章 深夜來客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一章 滅門案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五章 盛夏七夕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五章 盛夏七夕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六章 魔女歸來第十章 流浪貓狗女王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三章 死神歸來第三章 死神歸來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四章 深夜來客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四章 深夜來客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八章 怪物之地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四章 深夜來客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一章 滅門案第五章 盛夏七夕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十六章 木乃伊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第十一章 悲慘世界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第一章 滅門案第七章 黑色石頭第十三章 復仇日第二章 葬禮的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