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此篇上接“牧人驅犢”,你需要先看完它。
“不!”
Mary-Ann睜開雙眼,看着黑洞洞的臥室。她還在熬夜,喘着粗氣,一隻手向外比劃着,彷彿想去抓些什麼。Alexander早已出門,只在她右腳邊留下了一塊尚有餘溫的圓形凹陷。
她顫抖着,收回了那隻手。夢境裡的恐怖畫面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後勁並未如期而至。
她用手撫了撫頭髮。接着,她伸手夠着了牀頭燈。3:18,紅色的霓虹數字閃爍着。
點擊
突如其來的光線十分晃眼。她眨了眨眼睛,再次努力辨識方位。這是她的臥室,安全無比,光線褪去了所有的黑暗。她還活着,安然無恙,似乎也沒什麼可以傷她分毫。大家都很安全。
她的心還在狂跳不止,就像小鹿胡亂地撞在她的肋骨上。想再犯困是不可能的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冷靜,一壺熱茶、一本小書、一點背景音樂看起來都還不錯。
茶看起來可行。就選它了。
水還在翻騰着呢,Johnny Cash哼着小調,從臥室走了過來。
你吵醒了我,還拿那隻斷了指甲的手打我……
手機響了。通常這時候的電話只有兩件事:有人喝多了,需要搭把手。還有一種就是工作上的麻煩了。Mary-Ann希望是第一個,但她料到,百分之百會是第二個。
她回到臥室,從牀頭櫃上拿起了手機。
Salah
肯定不是個善茬。
“喂?”她膽戰心驚地等着對方。
“半小時後,我來接你。”
“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路上再解釋。快做準備。”
電話掛斷了。Mary-Ann注視着手中的手機。Salah的擔心已經表現在了字裡行間。他不是一個會慌張的人,或者說他至少不會流於形色。連他都擔心的話……
Mary-Ann一把抓起地上的揹包。
如其所言,Salah的車在半個小時後準時抵達。Mary-Ann已經在門廳裡等着了。她換上了些幹練的衣物,並把所有的東西都打了包:一件換洗衣物,一本閒書、洗漱用品、燕麥餅、還有一罐能量飲料。
她竄進了座位,把包放在了雙膝上。Salah的手緊握着方向盤。他全身緊繃,這之前從未有過。車門一關上,他就沿着街道開走了。他拿出吃奶的勁開車,平時的他可從不會如此。
“怎麼回事?你可把我嚇得不輕,Salah。”
“赤王之子1回來了。”
一段記憶鋪展開來。數據庫裡,一個名字、一個日期、一段文字,敘述着一個邪教,以及它如何成爲基金會的手下敗將。流言蜚語四處橫行,那些見過它之後還能開口的人填補了剩餘的空白。
“該地區的每個特工都被召至禮拜堂。”Salah接着說,“落槌計劃組指揮部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消息已經送達基金會和GOC,以尋求任何可能的支持。”
“我們怎麼應對它?”
“從上次開始,一些舊的約定已被廢止,指揮部因此有可能組建一個臨時聯盟。但我很懷疑這些協議是否能奏效。不出意外的話,GOC會爲一己私利行動,做盟友的可能性極小。基金會則會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工製品衝昏頭腦。”
Mary-Ann一言不發,試圖理清現在的狀況。基金會和GOC很少參與到地平線倡議的事務中來,大部分是因爲他們更有興趣隔着所謂的“餐桌”瞪着對方,竊竊私語,冷嘲熱諷。他們的互惠互利大致相同:你有我們要的,把它給我們。不給的話,我們將和你糾纏到底;即使你給我們,也要照着我們說的辦。武力決定一切。在這種狀況下,一個布拉格人被推上了權力的風口浪尖。說實話,事情到底會發展到了什麼地步,還需要些時間細想,但路上只有三個半小時。
Salah把手伸進了座位和中控面板之間,拿出了一個馬尼拉紙製的文件夾,遞給了Mary-Ann。
“這裡面所有的文件都因此次任務而解密了。這是Bable-5密碼。閱後即焚。”
“好的。”
車子繼續沿着孤獨的黑色小路行駛,車內一片死寂。
Robert Hensen目睹了一場衝突,僅僅因爲一名男子無意之間夾帶了一塊火腿三明治作爲午餐;他也看到了僅僅因爲翻譯錯誤而引發的流血衝突;他還聽到了許多榆木腦袋在那胡說八道,諷刺整個組織就像是一個表演職業拳擊賽的馬戲團。
這個別緻的網絡會議還算不上是他經歷過的最糟糕的事情,但是也無比接近了。這次會議的一頭連着一位基金會監督者,另一頭連着一位聯盟主任。DeMontfort主任是第三人.他們互相看不順眼。DeMontfort剛訓斥完監督者,後者希望以收容——而不是摧毀——的方式來對待赤紅之子所擁有的一切。他今天和他原來火藥味十足的說話方式完全不同。他累壞了,因而難得做了迴文明人。
“在這個階段,我們有望在監視該對象的過程中阻止其進一步發展。徹底的毀壞會中斷對該現象的研究進程,也會不可避免地導致在今後面對類似情形時處於不利地位。”自以爲是的監督者滔滔不絕。
“哦?”主任的嗓音響起,眉毛被屏幕上的隊標擋住。“說說看,監督者,上一次基金會在研究中有所作爲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都不太記得清了……更不要說,NASA已經比你們整個組織都有着更好的記錄。這可真是令人失望。”
“主任,科學研究從來就不是立竿見影的。”
“但現在的情況似乎是毫無進展。”
“我們能先回到當務之急嘛?”DeMontfort說,“像現在這樣的愚蠢行爲無助於解決問題。主任先生,你的憤怒無益於解決當前事態……”
“地平線倡議現在持有數目龐大的異常人工製品,但既沒有資源、也沒有經驗去收容他們。你們就是流氓,沒有資格提出要求。”監督者根本一無所知,“而且,這些項目還在被各地特工使用。”
“它們都已經經過測試了。”
“是嘛?DeMontfort主任,無意冒犯,但你的人在這個領域可難稱一流。”
Hensen摸了摸鼻樑。是時候說點什麼了。
“我們能別再扯皮了嘛?”
此話一出,總算讓他們消停了會。
“實際上,我們可以獨立應付這件事。”Hensen繼續說道。“地平線倡議在該區域有110名特工,足夠在壓力事件發生時進行突襲。人數從來不是主要問題。實際上,赤王之子並不是主要目標,今天要解決的問題是各個部門之間的磨合問題。我們幾個組織之間急於去打壓對方,以致於我們很難正視面前的緊要問題。”
“這個觀點把原本複雜的問題說的過於簡單了……”
“1月13日,”Hensen打斷了監督者,“基金會特工初次收容異常個體091。3月4日:聯盟展開對於基金會旗下設施的突襲行動,未能成功終止AI-091。3月6日,再次發起對於基金會設施的突襲,AI-091被找回。3月10日,聯盟突襲地平線倡議設施,AI-091逃脫。6月1日:AI-091在敵對組織的指揮之下,造成200名平民傷亡,附帶重大損害。最後被基金會特工擊斃。”
他頓了頓,好讓大家反思一會。
“老實說,我是在用赤王之子作爲藉口。我的真正目的是推動另一項議程,因爲我懷疑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我提議在我們三個組織之間簽署互不侵犯條約,包括確定物品所有權的歸屬問題。是時候需要有人站出來了。這次抵抗赤王之子的聯合行動,由於聯盟術士2 ,基金會增援部隊以及落槌計劃組與牧羊人集團軍的加入,將成爲推動該議程的踏板。”
“你沒有這個權利!”DeMontfort的憤怒如期而至。
“不,我有。實際上,法庭已經通過了這項議程。我把文件發給你,DeMontfort。”
這個牧師的臉紅到了耳朵根。
“那如果我們不遵守呢?”主任問道。
“那麼,你們就享受完全體的邪教組織帶來的麻煩吧。我保證他們的任何信息都不會從我們這裡泄露出去。如果你們依然想這樣冷戰下去,我們將會重蹈九年前的覆轍。”
全場安靜。
“那麼接下來,我會把提議的副本發給大家……”
Salah知道他需要睡眠。Mary-Ann已經把車開到了禮拜堂,但縱使他把靠背放倒,閉上雙眼,也難以入眠。他真的睡不着。
他很害怕。誰不會呢?這些文件直讓人汗毛一豎。他並不是九年前那次行動的成員之一。參與其中的那些特工們,現在一個不剩。但是他聽聞了那些恐怖至極的故事。但這些故事在實物面前,就是小巫見大巫。恐懼之情冷酷而粘稠,在他的胃裡翻江倒海。
與地平線倡議所打擊的大多數小隊不同,赤王之子是一個以真實存在的神爲核心的組織,而這還不包括旗下每個受到崇拜的異常。深紅之王由他的本體和其子嗣們的信仰所拼湊而成,既真實無比,又極爲恐怖。他以暴力和腐敗爲榮,因而召喚出了變態和瘋子。他雖然不能下凡,但他通過這種方式,嘗試與世界融爲一體。祭祀儀式從獻祭活人的準備方式,到褻瀆教義的方法,再到召喚僕人的流程,無所不包。這些儀式的目的都是爲了重塑人類世界,以此成爲這個世界的神。
Salah想,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殺死一個神”。你可以燒了他的經文、殺光他的崇拜者、消滅他的分身,但這僅僅只是緩兵之計。最後,他會捲土重來,低吼着,從頭來過。他可以一直蟄伏着,直到機會來臨。
Salah嘗試着在喧鬧之中尋找Mary-Ann。
禮拜堂裡熙熙攘攘,裡面已然全是特工。大多數是地平線倡議的男男女女,Salah已經和他們共事多年。這些人之中,點綴着幾位基金會和聯盟的代表,他們互相迴避着對方,希望離得越遠越好。聯盟的特工就像是些退伍軍人,目光小心翼翼,面色堅定無情。基金會特工則用一本正經、沒有生氣的眼神掃蕩着四周。他們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人偶。相反,倡議的特工們則都在狀態外:大多數人就像是從街上剛召進來的散兵遊勇。
隔壁房間響起了尖叫。戰鬥一觸即發。他爲此感到詫異:時間稍微久了點,本來應該更快的。人羣一如既往地把兩個當事人圍得水泄不通。一邊是聯盟的便衣特工,眼睛裡充滿恐懼。他一手正拿着一塊便攜式白板。另一邊,一位金髮及腰的女士,身上的大褂上寫滿了字,勉強被“Arnheim拉比3”以及“拳打邪魔腳踢惡鬼4Toton”咒令所束縛着。她看起來想用一本書來猛擊聯盟特工的腦袋。
“不能寫字!不能寫字!”她對那位滿臉困惑的特工尖叫着,“這是文字殺手!快放開我……”
Salah走向了人羣之中。他最擅長的閒聊環節來了。
“早上好,Di。有什麼好消息嘛?”
“稍等一下,Salah。讓我給這個檢查員來個審判。”她的語氣重新有了語音語調,從咬牙切齒變得活力四射。
“也許我應該說服你別這樣?他看起來就是個做文件歸檔的文員。這確實是個錯誤,但我覺得我們對於錯誤也是很開明的不是嘛?你不能把無知當錯誤呀。”
Di放鬆了些,他身上的束縛咒令放開了她。她怒目圓瞪,直勾勾地看着那位聯盟特工。
“你再做一次試試看。”
那個特工,帶着天真無邪的表情,滿臉問號地點了點頭,然後走開了。看熱鬧的人羣一鬨而散。Di蹦蹦跳跳地來到Salah跟前,滿臉笑意。躁鬱症,百分之百的躁鬱症,Salah打心底裡肯定了這點。
“事實上,我最近在讀些蠻不錯的書。你看,這是我從州際公路的舊書市場淘來的,還有這本……”
Di滔滔不絕,滿臉的興奮,絲毫不在意屋裡的其他人。Salah偶爾點頭附和,實際上已經把注意力放在了Arnheim和Toton上。
“謝謝,Salah。我們都快要拖不住她了。”
“哦,這沒啥。很高興再見到你,Aaron。家人可好?”
“噢,他們很不錯,剛剛改造了房子,加蓋了一層,這樣的話孩子們就有自己的臥室了。慶祝活動可多着呢,讓我和你細細道來。”
“你呢,Soeantost?”
“像往常一樣,在主的注視之下顫抖,心裡滿是敬畏和恐懼。”
這句話的幽默感已經埋藏在了字裡行間之中。Toton對這個很在行。你一定會變成這樣,如果你是一位隨口就會用肺腑之音大喊出“他將會用受過祝福的足脛與炙熱的光輝粉碎你們”。
“你們有誰見到Mary-Ann了嘛?”
“沒有,”Toton說道,“我真的沒有看到她。”
“我可能半個小時前在三樓看到了她。她已經昏昏欲睡了。”
“啊,她可能已經在夢裡遨遊了。我也需要找個地兒休息休息。”
“……而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主角和他父親的關係,就像是……”
“我們又一次進入了矇昧時期,Salah。”
“他們來來回回,我們也更加了解他們了。”
“他們也是。”
“這是事實。上帝保佑,我們能把他們扼殺在搖籃裡。”
“我們都希望如此。”Toton說着。
“……這就是這本書的結尾。雖然書中有幾處敗筆,但花一下午時間泡在其中,依然十分愜意。我高度推薦它。”
Salah點點頭。
“聽起來很棒,Di。我得去看看Mary-Ann。”
一會兒,Salah發現Mary-Ann在三樓休息室的沙發上睡着了,也就不管她了。
時光似水,一去不回;計劃已定,多睡無益;全副武裝,祈禱完畢。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莫道秋江離別難,舟船明日是長安。喧鬧不再,徒有靜默。
長長的隊列,漫長的等待。
好戲,開場了。
夜幕之下,小隊成員悄無聲息地降臨到大樓旁。聯盟的特工祭司打破了外層保護,讓裝甲運兵車駛過大門。狂風呼嘯,大地裂變,畸變的孩子們噴薄而出。戰鬥一觸即發。
一股黑色酸液從大廳向Mary-Ann襲來,她一個閃身躲入壁龕,逃過一劫。噴射者停下了腳步。在這瞬間,Mary-Ann側過身,給它來了兩槍:一槍打空了,另一槍打在了它的肩膀上。壁龕另一側的一名基金會特工一把放倒了那隻怪物。
他們接着前進,無視一路的“風景”。路上滿是紡錘形的屍體,他們的皮膚都呈現出了大理石的紋理。應付他們還算容易:沒有武器,也不用收容。Mary-Ann還沒有看到過俘虜。如果真的有,那可是種慈悲。
這裡很不對勁。目之所及都是幽靈飛舞的身影,痛苦的尖叫與悲慘的哭泣從遠處飄來,但那兒是一片虛無。
Mary-Ann機械地工作着。諸如“赤王之子們是如何在沒有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完成了這樣複雜、巨大而富麗堂皇的建築”這類問題早已被拋在了腦後。小生物在這裡滿地亂爬,就好像是外星人們的腹地。幸好,夜視儀降低了這種恐怖感。通過工匠的渠道,倡議買下了大部分的高端儀器,這使得這些夜視儀有了圖解和拉丁語的預先提示。
通過無線電臺得知,其他組的情況也差不多。整個事件就是一次僞裝好的祝福儀式:赤王之子們可沒有時間來爲這種規模的突襲力量做好充足準備。和他們之前犯下的惡行,以及他們的傳說故事相比,真是令人失望的結果。
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不僅有着代表暴力與淫蕩的雕像、畫作、生物,還有蜷縮在角落的男男女女,紅色長袍常伴其身。槍聲、呼喊、命令,交織在一起,混沌不清。
最終,在歷經多次射擊之後,五人小組來到了一扇巨型大門之前。按照常理,巨型大門背後一定掩藏着重要的東西。探員們各就各位,兩個人推開了吱呀作響的它們。
一間巨大的圓廳,展現在人羣面前。穹頂上畫滿了厄運與劫數。雖然其形式類似於西斯廷教堂,但是內容卻大相徑庭,這上面佈滿了可怕的野獸與圍在它們周圍尋歡作樂的人們,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幅墮落圖。兩旁佇立的圓柱上,蝕刻着一些未知的語言,幸好人們讀不懂它們。數以百計的蠟燭擺放在地,秩序井然,有條不紊地向地上滴着蠟,地板上鋪就的瓷磚齊齊整整,上面的符文排列有序,層層疊疊。深紅的壁氈和橫幅就掛在那兒。
圓廳的中央躺着一頭藍鯨,肚皮朝上,身上沾染着螺旋型的血跡。一名孤獨的中年男子站在他的前面。黑色短髮,碩大的鼻。在這短暫的一瞬,Mary-Ann思考着,是什麼讓他走到這一步?他又是誰?他的背後又有着怎樣不爲人知的歷史?他會爲喪子之痛、喪夫之痛、喪父之痛而長吁短嘆嘛?
這名男子剛呼喊到一半,就被一槍爆頭,屍體撲倒在地。迴音消失了,房間靜悄悄。
Mary-Ann完全不能理解赤王之子怎麼把一頭藍鯨搬到了這麼遠的內陸地區。她決定放棄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剩下的就是殺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