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如龍,有個前提。
那就是羣龍無首。
這纔是完整的乾卦·用九。
而如今的‘羣龍’是有首的,這個‘首’便是世代俯瞰世間的世族高門,便是……他大雍姬氏!
所以黃天道要完成人人如龍的輝煌宏願,就必須斬首!
斬他大雍姬氏!
更要斬盡天下世族高門!
可從去年十月十五下元之節,大賢良師舉起黃天大纛,誓要以黃天取代蒼天開始。
八州離亂,伏屍遍地。
入目之下,有前赴後繼、誓死不退的赭黃麻衣,有朝廷一應大小官吏,太守、縣令,甚至一州刺史。
可唯獨卻少了這一場動亂原本設定好的真正主角——世族高門!
他們有些直接披上了赭黃麻衣,同樣口誦大賢良師,有些則乾脆築堡建牆,明面上堅守朝廷最後一絲臉面,暗地裡卻是放縱、默許,甚至是推動局勢演變至今的真正幕後之人!
這便是韓紹此刻口中‘媾和’二字的由來。
左晉聞言,渾身一震。
很顯然,他沒想到眼前這個邊軍武人出身的大雍王侯,竟對他們黃天道瞭解如此之深。
除此之外,他更是震驚於對方這話內裡隱藏的意思。
‘他那句同道,難道是真的?’
‘只是……他不是如今世人皆知的大雍忠良嗎?’
念頭轉到這裡,左晉莫名感覺到了一抹頗具諷刺意味的黑色幽默。
他想笑着嘲弄一番,可韓紹話中的‘媾和’二字,卻讓他實在笑不出來。
因爲這是事實,無從否認。
可出於對大賢良師的狂熱信奉,還是讓他強行辯駁道。
“大業伊始!一時的忍辱負重,不過權宜之計!”
“待來日,我道真正勢成,必能輕易反正!”
“屆時!天下大勢浩浩湯湯,匯成人道洪流!欲要斬龍!不過一念之事!”
可他這話換來的卻是韓紹的嘲諷一笑。
“又是‘待來日’?你們的大賢良師就只會教你們這一門‘畫餅’的手藝嗎?”
畫餅,這是一個左晉從未聽說過的新詞。
可但凡不是蠢笨如豬,大抵還是能瞬間明悟其中的含義。
左晉聞言,頓時勃然大怒。
“休得辱沒我家大賢良師!”
看着對方眼中噴火臉色漲紅的模樣,韓紹沒有這個問題下多做糾結,只是淡淡一笑,繼而話鋒陡然一轉。
“你有沒有聽說一則有關佛家的讖言?”
這個彎拐得太大,左晉有些跟不上節奏。
面上現出幾分怔神的當口,他順勢收起了臉上的怒意,強壓被對方挑動的火氣,悶聲道。
“貧道不知你說的是哪則讖言?”
道佛道佛。
昔年佛門東傳時,一句‘佛本是道’,才徹底在神州紮下根基,至此化門爲‘家’,成爲百家之一。
卻也因此在根基上與道家結下解不開的因緣。
故而在不涉法門的情況下,無論是道、是佛,皆對彼此經義有所瞭解。
只是佛門好妄言、虛言,無數年來留下的讖言不知凡幾。
韓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他左晉又怎麼可能接得上?
而事實上,韓紹也沒指望他能接上,不過是藉此遞個話頭而已。
見他神色稍緩,韓紹面上笑意不減,隨即娓娓道出那則佛家讖言。
“傳言,魔王波旬曾對佛陀言:“到你末法時期,我叫我的徒子徒孫混入你的寺廟內,穿你的袈裟,破壞你的佛法。教他們曲解你的經典,破壞你的戒律……”
聽到韓紹這話,左晉一愣。
因爲這話根本不是什麼讖言,而是出自佛家【大涅槃經】卷七的經義本文。
剛想出言糾正,可隨即便意識到似眼前這人的身份,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更不會無緣無故說上一通賣弄學識的廢話。
只是皺眉沉思了一陣的他,依舊未能將這則所謂讖言跟他們剛剛談論的事情聯繫在一起。
見左晉面露疑惑,韓紹呵呵一笑,隨即端起身邊女子奉上的茶水,道出一句。
“今日你黃天道的赭黃麻衣,就是佛陀的袈裟。”
“給魔穿上去容易,可等到來日想讓脫下來,就難了。”
如此直白的闡述、類比,終於明悟過來的左晉先是不屑,隨後臉色漸白。
“怕什麼!無非是經歷一番挖骨剔肉罷了!”
從起事之日,且不說誓死追隨他們的黎庶信衆犧牲了多少,就算是他們道中師兄弟爲此殉道者,也已經不知幾何!
正如他左晉今日這般!
只要能在那杆黃天道旗下,成功鑄就那人人如龍的煌煌大世,縱然鮮血淋漓、伏屍萬里也沒有什麼不值得的!
所以對於左晉話裡的決然之意,韓紹是相信的。
只是……
“骨肉好剔,無非是一番痛徹心扉罷了。”
“但若是深入神魂,甚至已經借屍還魂、讓對方完成了奪舍呢?”
有些病一旦得了,不治,會死。
治,則會死得更快!
所以一旦到了那種情況,你治還是不治?
韓紹說這話時,目光直視對方。
沒有散逸任何天人威壓,卻讓心性堅韌的左晉下意識倒退幾步。
不是韓紹的視線太過鋒芒逼人,相反這位大雍燕國公從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便表現得極爲溫和。
更沒有絲毫人間王侯的倨傲與孤高。
若不是已經知曉這人的身份,左晉第一眼看去,怕是隻會感慨一句‘好一個溫潤如玉的儒家士子’,而不是認定對方有着人屠之名的邊軍武夫身份。
之所以面色惶恐到近乎失態,只因爲他忽然意識到韓紹這話似乎已經預料到了黃天道未來某種不忍言之的最終結局。
“不……不可能……”
身邊美人奉茶,韓紹就這麼靜靜看着對方再次陷入失態的呢喃自語。
所謂擺弄於鼓掌之間,便是形容這種情況。
時間也不知過去多久。
當一旁那幕由法力構築的畫面中,最後一名慶城世家高門的族人被鎮遼刀一刀梟首,鮮血澆灌在曾經象徵着世族榮耀的閥閱石碑之上。
那一名名陣容依舊齊整的黑甲鐵騎,振臂山呼‘萬勝’!
那黃天力士左晉忽然笑了。
哈哈大笑的他,忽然一指韓紹。
“你說我黃天道與他們媾和,而你又能好到哪裡去?”
“你今日做出的一幕,也不過是爲了爭權奪利、實現自身野心的手段罷了!又有什麼資格妄言指摘我黃天道?”
毫無疑問,眼前這位大雍忠良纔是真正披着袈裟的魔王波旬!
只是被他披上這身袈裟的佛陀,不是黃天道、不是大賢良師,而是大雍、是太康帝那昏君!
好笑嗎?
當然好笑!
而面對左晉的張狂大笑,一旁那氣度雍容、面容絕美的女子美眸含煞,道出一聲。
“放肆!”
卻被韓紹順勢阻止。
按住對方擺弄茶具的玉指柔荑,韓紹笑意不減地看着對方,道。
“你說的對,孤是有野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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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孤的目之所及,從來都不是這區區幽州,而是整個神州赤縣、整個天下。”
韓紹的語氣平淡,並沒有跟對方闡述他眼中的神州赤縣,並不只是這大雍兩京二十八州。
南疆妖國、北疆蠻族、四海汪洋……
無有窮盡!
這纔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說的天下。
可儘管如此,韓紹此刻在自己面對的坦誠,卻還是讓左晉震驚意外了一下。
張狂肆意的笑聲漸漸消止,左晉長呼一口胸中悶氣,目光直視韓紹,忽然道。
“閣下貴爲燕國公,更是以天人修爲匹敵九境太乙的人間之巔。”
“何以在貧道這個小人物身上如此浪費脣舌,消磨時間?”
左晉是有自知之明的。
論修爲,他不過六境。
或許在凡俗眼中,宛如當世神魔。
可在這些真正神魔眼中,不過螻蟻而已。
論身份地位,三十六方大小渠帥於他而言,雖不至於高不可攀,卻也不是想夠就能夠得上的。
再往上就更不用說了。
以大賢良師爲首的三公將軍,又怎麼會將目光落在他這樣一個普通弟子身上?
諸如此類,這便是左晉的不解之處。
在他看來,韓紹此刻跟他說這些,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一來,正如韓紹所言,親自勸降,實在是辱沒身份。
二來,他死都不怕,也不可能投降。
然而面對左晉拋出來的疑問,韓紹卻沒有直接給出解答,只是淡淡笑道。
“你就當孤閒得無聊,拿你逗逗趣吧。”
這話雖然有些羞辱人,可似乎卻是唯一能夠解釋韓紹動機的話了。
左晉自嘲一笑,隨後鄭重了神色,道。
“既如此,燕公可曾盡興?若是已經盡興,還請燕公速斬我!”
韓紹聞言,笑着點頭,然後又搖頭。
“今日殺人,倒是已經盡興了,所以不想再殺了。”
“至於跟你閒聊……卻是還沒能盡興。”
左晉聞言一怔,他聽懂了韓紹的意思。
“燕公的意思是……不殺貧道?”
可聽懂歸聽懂,不解的疑惑卻是越聚越多。
“爲何?”
韓紹能以大雍忠良自居,甚至被不少世人認可。
足以可見這人極其善於僞裝。
今日在自己面前開誠佈公地說出這番話,不殺自己,如何能夠心安?
對此,韓紹面上笑容平靜。
“你問題太多了。”
說着,韓紹彷彿看透了他的想法,隨後莞爾一笑道。
“不用替孤操心。”
“你覺得你一個黃天亂賊的話,世人會相信?陛下會相信?”
今日若是韓紹放他離去,任他滿天下嚷嚷。
‘燕國公不臣!暗藏反心!’
天下人也只會不屑一顧地嗤笑一聲,然後評價一句。
‘拙劣的離間之計!’
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這麼令人無奈。
在人設尚未崩塌前,哪怕是出於真相的指責,也會被世人唾棄。
意識到這一點的左晉,徹底沉默下來。
好半晌之後,他纔再次吐出一口濁氣,悶聲道。
“那……燕公準備如何處置貧道?”
放,是不可能放的。
雖說種子已經埋下了,現在放他回去,來日或許會有奇效。
可那樣的不確定因素太多,收效如何實在是不好說。
韓紹還是喜歡求穩。
“孤不是說了嗎?今日這一番與你閒聊論道尚未盡興,你就當孤留着你準備隨時解悶吧。”
“所以……燕公這是準備囚禁貧道?”
這樣的結果也在情理之中,並未超脫左晉的預料,故而神色平靜。
只是在說完這話後,左晉神色嘲諷地瞥了韓紹一眼,淡淡道。
“若燕公準備從貧道身上獲取什麼黃天道的內情,貧道還勸燕公早早歇了這份心思。”
“貧道連死都不懼怕,縱然燕公手下能人輩出,手段頗多,也定會徒勞無功。”
在左晉看來,這世上能讓人屈服的,無非是一軟一硬。
硬的,嚴刑拷打。
軟的,無外乎榮華富貴、美色權勢。
前者,在他練就這副金身,歷經九死一生成就黃天力士秘術的痛苦面前,不值一提。
而後者,他左晉穿慣了這一身赭黃麻衣,美色權勢於他何加焉?
至於以秘術蒐羅他的神魂?
他更是求之不得。
畢竟他們這些黃天弟子神魂之中都被設下了禁制秘術,那樣只會讓他得以解脫。
而面對左晉這一臉自信的模樣,韓紹啞然失笑。
若真如對方預料的這般,那他今日這番鋪墊可就真成了浪費時間的廢話了。
對付女人,可以先得到她的身子,再圖謀那顆芳心。
但對付男人,卻要反其道而行之。
只要得到他的心,就算他的身子遠隔萬里,也能爲你所用。
嗯,女子則不行。
“你啊,太小看孤的度量了,孤關你做什麼?”
韓紹言笑晏晏,和煦如春風。
“你不是對孤有很多疑惑嗎?那孤就要在孤身邊好好看着。”
“看着孤怎麼做,看着孤準備做什麼,有些問題或許自己就能夠解答了,也省得孤多費脣舌。”
“屆時你我再行論道,才能讓孤盡興。”
韓紹這話說得大度,可左晉卻是臉色一變。
“你想污了貧道的名聲?”
那模樣似乎在說韓紹是什麼污穢之物一般。
的確,一旦他左晉好好活着待在韓紹這個大雍燕國公身邊,不管他有沒有背叛黃天道、背叛大賢良師,落到那些昔日同門眼中,也已經是坐實了這樣的結果。
而對於他這話,韓紹卻是彷彿被氣笑了一般。
“孤說了,不要以你的心思來度量孤的胸襟。”
“你擔心顧慮,孤替你想好了。”
“今日之後,黃天道人左晉殉道已死,你改頭換面即可。”
說着,韓紹隨即露出一抹玩味,隨後道。
“以後你就叫左慈,如何?”
左晉不懂【左慈】這個名字的含金量,卻知道什麼叫人爲刀殂,我爲魚肉。
落在韓紹這等存在手裡,求死不能這並不是一個形容詞。
一陣沉默之後,他忽然再次問道。
“不知燕公到底要做什麼,亦或是……要讓貧道看什麼?”
韓紹擡眼一笑。
“孤不會喊什麼‘人人如龍’的潑天口號,孤要做的是給天下想要‘成龍’的人,一個‘成龍’的機會。”
“讓無心爭龍、只求安寧者,一個安居樂業的機會。”
“這就是孤要你,左慈,要看的東西。”
心性堅韌者,必有堅持。
看到了,看懂了,認可了。
曾經越是堅持的東西,垮塌起來就越快。
等到重塑之後,就是他韓紹的模樣了。
所以請儘快完成惡墮吧!
孤的左……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