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說什麼?”
面對韓紹的愕然,大巫不動聲色抹去臉上的茶水,頗有幾分唾面自乾的意味。
“你看你,又急。”
“老夫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
韓紹有些被氣笑了,眯着眼睛反問道。
“大巫覺得你比大禪寺那尊古佛……如何?”
大巫面上笑意不減,搖頭道。
“古佛成道久遠,佛韻深厚,遠超當世九境太乙,老夫自是不如。”
自上古天地絕通之後,成道越發艱難。
故而大巫這話倒也不算是厚古而薄今,而是在闡述客觀事實。
韓紹聞言,笑笑沒有說話。
可意思卻是很明顯。
既然你這老不死也自知不如那尊古佛,又何必自取其辱?
之前小傢伙誕生時,那一幕佛光普照、虛空涌現金蓮的動靜堪稱浩大。
當時自己態度如何、又是如何做的,韓紹可不信他沒有注意到。
而面對韓紹漸漸寡淡的眼神,大巫神色終於有了幾分急切。
“君上且聽我說!”
“老夫與那大禪寺的賊禿不同!老夫這兒子絕不給你白當!”
“此事若成!不但這座積累了老夫兩千年心血的聖山,老夫拱手相讓!還可在臨死前全力替你出手一次!”
什麼叫‘老夫這兒子’?
這話怎麼聽着這麼怪?
韓紹嘴角忍不住抽動了一下,可隨即便是一愣。
‘臨死前?’
目光倏地落在大巫身上,八境天人的浩瀚神念更是肆無忌憚地隨之傾瀉而去。
只一眼韓紹便是神色一變,帶着幾分凝重道。
“這就是……道化?”
見大巫點頭,韓紹眉頭微皺。
“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巫嘆息一聲,而後露出一抹輕笑,迴應道。
“有些日子了,快小兩百年了吧。”
修士的一切源於天地,最後重歸於天地。
這何嘗不是一種輪迴。
韓紹聞言,本就半眯的眼睛,漸漸帶上了幾分探究。
因爲這個時間段與始畢成長、起勢的脈絡實在是過於吻合,很難讓人不將這二者的關聯想到一處。
而事已至此,大巫也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索性笑着直言道。
“人道貴生,活得越長越怕死,老夫亦然,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扶植一方勢力,讓它不斷壯大。
然後憑藉這方勢力的反哺,讓聖山一舉成爲這天地間第四座聖地。
而自己也能因此突破禁錮,成就與那三尊老不死等同的超脫境界,從此不受輪迴之苦。
這便是大巫一直以來的打算。
只可惜自己當初豢養的那頭狼崽子心太野了,也太過狂妄無知。
逼得他不得不行那壯士斷腕之事,徹底斬斷了苦心籌謀的一切。
最後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可笑結果。
而聽完大巫的這一番話後,韓紹面上的笑容越發盛開,可卻是毫無半點溫度。
毫無徵兆地韓紹一拳轟出。
須臾間,剛猛霸烈到了極致的恐怖勁力裹挾着遠超尋常八境天人的浩瀚法力、道則向着大巫這老不死宣泄而去。
這一拳,不爲自己當初那一場草原的向死而生。
也不爲始畢那個強敵給自己造成的困擾與麻煩。
只爲烏丸部起勢後的這百十年來,幽州生民的所有苦難與血淚。
只爲野牛谷那一句無聲的‘將軍,何來之遲?’
以及面對拉善兀良的萬騎圍堵,那一聲聲‘妾待良人歸’的臨死訣別!
只爲從草原到冠軍(定北)、廊居的無數英烈的遺骨與壯烈!
“老而不死是爲賊!”
“壽數一到,當死則死!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還要孤教你?”
“孤且問你!因你一念之私,葬送的生靈他們何其無辜?”
一拳之下,大巫老邁略顯佝僂的身軀巋然不動。
可這間簡陋的私室、乃至這座私室所處的後山山巔,卻是瞬間湮滅、坍塌,最後直接被整個從世間抹除。
覺察到這恐怖動靜,聖山之上一道道氣息強大的身影,神色劇變間齊齊驚呼一聲。
“大巫!”
迫於大巫過去的禁令,他們不敢靠近大巫所處的隱秘禁地。
只能齊聚在四周虛空,隱隱形成了合圍之勢。
韓紹一眼掃過。
不得不說,大巫這兩千多載的積累當真不是蓋的!
那一道道遍佈虛空的上三境,不說比之尋常州郡世族了,就算是最頂尖的世族高門也不可能企及。
這也難怪這老不死有底氣想要借始畢那條瘋狗之手問鼎天地間第四座聖地。
當然這些所謂的強者,卻不值得如今的韓紹太過在意。
此刻的他注意力依舊放在大巫這個老不死身上。
硬吃韓紹含怒一拳的老不死,此時的氣息雖越發虛無了幾分,可面上的神色卻沒有絲毫的變化。
隨意揮手衝那些聖山強者,吩咐了一聲。
“無事,都退下,該幹嘛幹嘛去。”
一衆聖山上三境強者面色爲難,看向韓紹的目光也是不善。
“大巫!此狂徒竟敢在我聖山肆意對大巫出手,我等定當——”
只是這話還沒說完,大巫神色就是一冷。
“老夫說滾下去,你們耳朵聾了?”
此話一出,剛剛還義憤填膺的一衆聖山強者瞬間噤若寒蟬。
最後只能收斂了憤憤之色,甕聲甕氣地不甘道。
“喏,遵大巫法旨!”
等到一道道籠罩整座聖山的浩瀚氣息轉瞬消失不見,轉而重新面對韓紹的大巫卻是呵呵一笑。
“這一拳,君上可息怒消氣了?”
“若是沒有,儘可出手,老夫受着便是。”
畢竟如果韓紹真的同意了自己的提議,這便是父教子,天經地義。
洞徹了這老不死詭異想法的韓紹,饒是心中依舊積蓄着不小的怒氣,卻是不想再宣泄了。
除了不想‘獎勵’這老不死外,也因爲韓紹看出了這老不死此時的情況有異,根本無法以常理度之。
而對此,大巫也沒有絲毫隱瞞,坦率直言道。
“與金身成道的天人五衰不同,老夫這類法相問鼎成道的修士,越是死期將至,越是接近天道。”
道化,道化,便是己身一切皆化歸於天道。
而這個過程有些類似八境天人的合道。
只是與秘境小天地相比,這天地大道何其浩瀚偉岸?
又豈是生於此間的區區一人身所能比擬的?
故而這樣的‘合道’,其實說白了就是一種吞噬。
天要吞人、食人!
任你修爲通天,在沒有超脫的前提下,如何能夠違逆、抗拒?
而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吞噬、吞食,又有誰人會不懼怕?
大巫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頗爲無奈。
可韓紹卻從他這話聽出了另一重意思。
那就是這個階段的九境太乙,在那個獨屬於‘自我’的神魂意識被天道徹底吞噬前,會越來越強、越來越可怕。
遠超尋常九境太乙!
想到大巫先前那句‘臨死前可出手一次’,韓紹心中一動,忽然問道。
“大巫眼下與神都那位陛下相比,孰強孰弱?”
大巫聞言一愣,而後眉頭微微一蹙。
“現在就幹掉太康那小兒是不是太早、太急切了些?”
說着,一臉決然道。
“不過既然君上有此念,老夫便走上一趟神都!”
“縱然那太康小兒有一朝氣運在身,又有姬天元留下的赤帝劍,老夫也不懼了他!”
“就算無法一擊必殺,也能將之重創!”
“屆時平衡打破,天下必然大亂,君上自可亂中取勝、趁勢而起,一舉成就不朽之大業!”
大巫說完,似乎是生怕韓紹反悔,當即就要一步踏出,前往神都與那太康帝決一死戰!
如此作態,自是看得韓紹眉頭狂跳。
“胡言亂語!孤乃陛下親口所言的大雍忠良!”
“如何會與你這外域邪道,言此謗君、弒君之事?”
總的一句話,你要去與太康帝做過一場,跟我韓某人這個大雍忠良絕無關係。
更不存在什麼所謂的承諾!
果然這話一出,大巫腳步立頓,一臉惋惜。
“這樣啊?”
“哎,過去老夫一貫怕死,卻不曾想如今想死,竟也是這般爲難!”
因爲怕死,所以面對姬天元那個王八蛋的霸道,他遠遁草原。
這時間一晃就是兩千餘載。
現在想要藉機返回一趟故土,並且在姬天元的後輩身上收上一筆爛賬,可偏偏這位‘大雍忠良’不願意。
當真是徒之奈何……
見大巫神色哀怨,韓紹冷笑一聲,根本懶得迴應。
“若大巫今日尋來孤,只是爲了在臨終前與孤告別一番,孤會很高興。”
“但若是大巫有別的想法,孤勸大巫還是歇歇吧,好好珍惜這最後的時光,纔是大巫眼下最緊要的事情。”
面對韓紹如此決絕的口氣,大巫有些急了。
“當真沒得商量?”
韓紹搖頭,斷然道。
“沒有。”
大巫氣急,很是不理解道。
“只是一個子嗣罷了!”
“你女人那麼多,老夫更曾耗費靈機,予你卜筮過一番,君上此生子嗣絕不僅此一人!”
“更何況老夫也並非要奪舍!只想求一個真靈入主的機會!”
“屆時就算老夫再活一世,也不再是‘大巫’!而是你韓家子!”
說着,大巫順手一指,身下這座高聳延綿的聖山。
“汝便是我父!你我父子一體!”
“老夫眼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毫無疑問,大巫的誠意和付出的價碼,放在這世上大多數野心之輩身上,定然都無法拒絕。
只是一子而已。
在無邊權勢面前,骨肉相殘都不是稀罕事,區區父子之情又算得了什麼?
而且大巫也沒想過要奪舍,只是想跟大禪寺那尊真佛一般謀求一個真靈轉世,有那‘胎中之迷’的天地規則限制,就算重活一世,也只會誕生出新的‘我’。
根本不妨礙他韓某人享受父子人倫之樂。
只可惜韓紹不是旁人,旁人能同意的事情,他卻是無法接受。
從當初韓紹在戰場上睜眼開始,他就一直謀求在此方世界釘下‘錨點’。
早前的陷陣營三百殘軍。
姜虎、姜婉、公孫辛夷,乃至後來的虞璇璣等姬妾。
他們都是。
而就在剛剛長子韓坤出世的那一刻,他這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在此世的‘錨點’終於生了根!
那一瞬間超脫了血脈的神魂共鳴,讓韓紹心神戰慄無法割捨。
將自己的親子作爲交易籌碼?
笑話!
他韓某人若是這麼做了,日後還有什麼底氣睥睨、統御天下乃至……諸界衆生?
別說什麼權宜之計!
他韓紹行走世間,從來只有別人在自己面前權宜!
大巫?
你一個將死老賊,什麼東西!
也配?
至於這所謂的聖山,乃至臨死前出手一次……
“孤不稀罕,也不需要。”
韓紹語氣淡然,態度卻是明確了到了極致。
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熄滅的大巫,眼神黯淡了一瞬,而後瞬間爆發出一陣恐怖到了極致的森寒氣息。
確實比當初北海河畔那條太乙龍君,乃至冠軍城外的五尊太乙法身,要強大可怕上不少。
“君上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就不怕老夫將這道化前最後一次全力出手的機會,用在君上身上?”
威脅?
正準備離開的韓紹,回首望向大巫,而後渾不在意地咧嘴一笑。
“大巫若有興致與孤論道,倒是可以試試。”
時至如今,他天人境已經臨近圓滿,距離九境太乙隱約只有一線之隔。
若是搶在天道之前,能‘吃’了這老匹夫……
或許是韓紹此刻的笑容過於滲人與貪婪,大巫身上森寒浩蕩的氣息稍稍一滯,瞳孔更是忍不住劇烈收縮了一陣。
“你……”
見大巫一時語塞無言,連帶着剛剛聚起的殺意也淡去了幾分,韓紹不禁有些失望。
你看,人這一輩子就不能退。
一旦退着退着,退習慣了,再想奮進一步,往往需要付出更多的勇氣與代價。
念頭倏忽轉過之後,韓紹微微搖頭,淡淡道。
“念在孤與和雅因大巫而結緣,孤之長子也因此而生……”
“好好活着吧。”
韓紹看這老不死的樣子,若不作死,還能撐上一些年頭,隨後又道。
“等來日有機會,孤會讓你回故土看一看的。”
“孤聽聞,那楚人的湘水端的秀美……”
這話說完,也不管大巫如何怔愣當場,韓紹腳步一擡,整個人便消失在聖山。
凝望韓紹消失之處的大巫,很是出神了許久。
半晌之後,忽然悵然一嘆。
“罷了,終究是老夫貪心了。”
試想一下。
與那些當年跟他一起鼓弄天下風雲的人相比,他已經活得夠久了。
昔年那個神勇無匹、號稱霸王的男人,死了。
烏江一戰,便是最後絕唱。
讓他恨了兩千餘載的姬天元也早就入土已久。
當年是他笑到了最後。
可現在還能笑看世間的,難道不是他熊某人?
而這些曾經與自己羈絆甚深的人,都已經作古。
只剩自己這個老朽苟活世間……
“其實仔細想想,也無甚趣味——”
大巫苦笑一聲。
這一刻,他忽然想那湘水,想得厲害。
心中盡是迫不及待。
所以他望着龍城的方向,忽然叫嚷了一聲。
“喂,君上的這話,老夫可當真了啊!”
片刻,虛空中傳來一聲淡淡迴應。
“君無戲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