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城根本不值得程元義耗費太多的時間跟心力。
在清洗掉城內的反抗勢力後,那片赭黃汪洋便毫不停歇地繼續向北蔓延而去。
不過在臨走前,程元義還是留下了一些黃天道人用以宣揚黃天道義。
只可惜歷經了剛剛入城時的那一遭浩劫與動亂,這樣做的結果必然是事倍功半。
人心就是這樣,一旦有了裂痕,再想彌補註定是千難萬難。
對此,程元義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只能交由時間來慢慢彌合。
……
青州黃天軍北上的消息,終究是傳了出去。
涿州各郡縣霎時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不說,作爲涿州腹心的刺史府同樣一日三驚。
“明公!咱們跟他黃天道不是早……早有默契嗎?何以突然來攻?”
“是啊!早知今日,就不該默許他們在我涿州傳道!”
驟然聽聞廣陽陷落的刺史府官吏,驚聲四起。
毫無疑問,當初選擇縱容黃天道人傳道的方略,無異於與虎謀皮!
有那些被黃天賊道蠱惑的百姓作爲內應,由此內外夾擊,防守的難度必定會直線上升。
此番幾乎是瞬息陷落的廣陽城,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而涿州刺史魏巍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
只是這其中涉及到的因素頗多,有些事情不到最後揭開時,實在不好言明。
所以在沉默了一陣後,魏巍很是煩躁地將一衆官吏全都趕了出去。
等耳旁徹底清靜後,魏巍終於衝着虛空苦笑道。
“明公,可真是害苦了我啊!”
聽聞這話的袁奉也是頗爲無奈。
“此事確爲我之過也……”
原先他計劃得很好。
與黃天道形成默契、媾和,一來可以拖延黃天道的進軍速度。
二來還可以起到養寇自重的目的。
兩項結合,算得上是贏麻了。
只可惜這世上很多事情想法都是好的,可等到落到實處卻是處處漏風。
他低估了北邊那個後起之秀的跋扈,也低估了程元義的果決。
這纔有了眼下措手不及的手忙腳亂。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事已至此,再去糾結那些有的沒的,沒有什麼意義。
如何亡羊補牢,將手中的棋局盤活纔是他們該考慮的事情。
神念交匯中的袁奉一陣沉默。
若是之前,面對青州黃天軍的大舉來攻,他並不會太放在心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只要不是冀州那邊老道張顯親自引兵,合幽、涿二州之力,就算不能戰而勝之,也能將那程元義重新趕回青州。
可現在,被北邊區區萬騎一通騎臉的袁奉,原本的強烈自信蕩然無存,甚至陷入了幾分自我懷疑當中。
因爲也就是那一刻,他才猛然發現這戰場的事情,似乎跟他原先料想的完全不一樣。
強弱勝負,半點也不似棋盤上的黑白子般一目瞭然。
不過提到北邊那個破落戶,袁奉忽然心中一動,旋即道。
“你說……讓那姓韓的出兵,如何?”
不得不說,袁奉這個腦洞開得很大。
鎮遼軍一系的核心利益大多在幽北,又怎麼可能跨過幽南、涿州跑去打生打死?
也難怪涿州刺史魏巍在聽到袁奉這話後,當即否認道。
“這……這怎麼能行?”
可袁奉卻是頗有幾分信心道。
“怎麼不成?”
“他費盡心思在你我這裡搞風攪雨,目的就是從南邊弄人,現在黃天軍一動,他所有謀算全都化作泡影。”
“咱們急,他又如何不急?”
甚至可以說,沒準兒那黃天道程元義就是被那小子這一通操作給引來的。
這麼一想,袁奉不禁有些恨得牙癢癢。
‘好嘛,原來是你小子將黃軍引來的……’
現在讓老子給你背鍋,這合適嗎?
“對了,那小子不是派了不少人在你涿州嗎?現在怎麼說?”
涿州刺史魏巍聞言,苦笑一聲。
“廣陽已經丟了,那裡的情況還不清楚,但其他郡縣的人已經撤回來了。”
反應如此之快,動作如此迅速。
可見那小子手中握着的力量絕不止是明面上那些黑甲鐵騎那麼簡單。
與之相比,他們似乎又輸了一局。
同樣意識到這一點的袁奉,再次沉默了一陣,最後頗爲無奈地嘆息一聲。
“當真是狡詐如狐。”
不過也因此,他對自己剛剛那個提議更添了幾分信心。
越是這種人,做事就越是不達目的不罷休。
絕不會允許自己所做的事情半途而廢。
而對於袁奉的自信,魏巍卻不抱什麼希望。
但既然袁奉如此堅持,習慣了唯袁奉馬首是瞻的他,還是保留了意見,選擇了順從。
“那便聽明公的,先試試吧。”
“不過明公還當做兩手準備,萬一事不可爲,還當即刻施以援手!”
涿州地小,與青、幽這樣的大州不能比。
青州黃天軍傾巢來攻,單靠涿州的力量肯定是擋不住的。
而對於袁奉而言,他也不可能真的放棄涿州。
否則一旦失去了涿州這個後方,以他手中掌握的幽州那小半壁‘江山’,再想要成就大事,那可就真成了癡人說夢。
“魏君放心,你我多年情誼,你又事事以爲我爲主,我又如何能讓你失望?”
袁奉這話倒是真心實意。
儘管魏巍向來以明公稱呼他,可兩人相識相交多年的深厚情誼,卻是真到不能再真了。
對此,魏巍也是頗爲感懷,躬身向着虛空一拜。
“惟願來日明公功成,莫要忘了少時宏願。”
少時,袁氏公卿子立於樹冠之下,如頂華蓋。
口若懸河間,讓同處少時的魏巍自此歎服,追隨至今。
……
時間這東西有時候就是這麼難以捉摸。
有時很慢,有時又快得驚人。
整個六七月,韓紹在忙得腳不沾地的前提下,總感覺這時間過得實在是快。
等到覺察到府中那顆叫不出名來的老樹泛起了黃,他才發現這個太康六十一年的夏天竟就這麼過去了。
仲秋八月,幽州已經有了幾分寒意。
只是與之前相比,韓紹卻沒感受多少蕭索之意。
無它。
家中人多了,人氣旺了,甚至壓住了這個季節本該有的蕭瑟。
這不,儘管距離那象徵着團圓的滿月中秋還有些日子,府中那些閒得無聊的娘們兒已經熱火朝天的準備了起來。
“這柿子得先摘下來,藏在米缸裡一些日子,它自己就熟了。”
明明只是一個生活小常識,可驟然聽聞的一衆鶯鶯燕燕卻是一副長見識的驚歎模樣。
緊接着便是一陣變着花樣的誇讚。
姜婉也懶得分辨這其中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她只是很享受這一幕。
對此,默默看着這一幕的公孫辛夷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是羨慕的。
可無奈,要論親和力,她給姜婉提鞋都不配。
所以眼下的這一幕熱鬧,她只覺得吵鬧。
瞥了一眼身邊難得空閒的韓紹,公孫辛夷見他眉眼含笑,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韓紹一臉無辜,趕忙收回目光,與她一通擺弄着面前的麪粉。
老實說,此世同樣存在月餅這種吃食,他也很稀奇。
更關鍵的是眼下距離中秋尚有些天,現在就開始做,是不是有些太早了些?
面對韓紹這個疑問,公孫辛夷搖頭道。
“不早了。”
“萬一中秋之時,你已經離家出征,也好帶在路上嚐嚐。”
韓紹聞言,手中的動作一頓,頗爲訝異道。
“你怎麼知道?”
公孫辛夷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君上莫不是忘了,君上尚是一小卒時,妾已經是一部校尉了?”
你看這娘們兒,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某家當初那是潛龍在淵!
韓紹心中腹誹,卻也明白。
相較於旁人,公孫辛夷在這方面總要敏銳上許多,城中很多動向落在她眼裡,解讀出一些東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看着公孫辛夷傲嬌表象下潛藏的黯淡情緒,韓紹心中生出幾分愧疚。
“自成婚後,諸事繁多,少有空閒,委屈你們了。”
換作尋常人家,成婚月餘的新婚夫婦,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
可韓紹卻被諸多事情牽絆,難得閒暇陪伴在她們身邊。
見韓紹語氣歉意,公孫辛夷擡眼深深看了他一眼。
不得不承認,她是很喜歡這人這張臉的。
屬於怎麼看都看不膩,並且會因此生出歡喜的那種。
有此前提,心中自然藏不住那些該有的怨念。
也難怪母親對此,總是忍不住感嘆。
‘咱們母女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都偏生得如此憨傻。’
曾經的江南趙氏貴女爲了一個遼東武夫,甘願經受這幽州的苦寒,多年未曾再吹過江南那薰得人陶醉的和煦暖風。
今日的公孫辛夷也是個憨傻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終究是嫁了個她喜歡的,知她心意的。
‘罷了,家裡熱鬧就熱鬧一點吧……’
公孫辛夷心裡寬慰了自己一番,隨後看着韓某人那張全然沒有死角的俊臉,忽然鬼神神差地生出一絲從未有過的俏皮。
指尖在某人臉上輕點,見某人花了的滑稽面容,這朵盛開在幽州苦寒之地的美豔木蘭花,噗嗤一聲就此綻放。
而這一道突如其來的笑聲,頓時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一陣蓮步輕移的款款而來,面對那一道道灼熱的視線,公孫辛夷趕忙收斂了笑意,故作高冷。
“忙完了?”
爲首的姜婉聞言,似笑非笑道。
“比不上阿姊忙裡偷閒。”
見姜婉刻意加重了那個‘偷’字,公孫辛夷有些羞惱。
明明是正大光明,怎麼就偷了?
“我也是見你們忙得熱鬧,這纔沒去打擾,怎麼妹妹這話聽起來似乎在責怪於我?”
言下之意,是你們先孤立我在先。
姜婉也有些惱怒。
你怎麼不說是你自己不合羣?
“阿姊這話就沒道理了,柿子長在那裡,誰都能摘——”
如此明顯的針鋒相對,韓紹就不說了。
剩下虞璇璣等女也是一陣面面相覷。
好傢伙!
這就要……血流成河了?
正忽閃忽閃一雙雙大眼睛,準備吃瓜看戲。
可下一刻,卻見姜婉目光一轉,落在了她們身上,淡淡道。
“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什麼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這一刻的她們瞬間有了深刻的領會。
面對姜婉看似隨意,實則可怕的眼神和話語,性子恬淡安靜的虞璇璣和上官芷有些無所適從。
可唯恐天下不亂的陳文君師徒卻是心中一動,頓時意識到這是一個站隊的機會。
只是就在她們蠢蠢欲動準備開口的時候,卻被韓紹頗爲無奈地打斷。
“行了,都安生些。”
真應了那句老話,女人多了是非就多。
這摘個柿子都能摘出是非,也真是沒誰了。
不過他也知道這種生活中的小摩擦以後怕是也少不了,他這個當裁判的,要是過度參與其中只怕會更加的雞飛狗跳。
所以在一通喝止後,他直接便拉着一起坐下來搗鼓月餅的事情。
做多了,也不怕吃不完。
可手底下那麼多人都可以送上一些,這也是一種施恩的手段。
除此之外,幾個長輩那裡也可以孝敬一二。
彰顯孝道的同時,回頭讓老登爆金幣也能少上幾分心理障礙。
果然人這忙碌起來,頓時沒有心思再生事。
見衆女終於老實下來,韓紹正要得意,可沒想到姜婉卻是忽然道。
“回頭也往北邊送上一些,就是不知道她草原食不食得慣我雍人的口味。”
這話一出,一雙雙眼睛齊刷刷落在了韓紹身上。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時至如今,自家在北邊草原上還有一個姊妹的事情,在家中已經不是秘密。
更關鍵的是,那人竟捷足先登,在所有人面前誕下了子嗣。
“對了,夫君前些天是不是剛去過草原,怎麼不提前告訴妾身們一聲,也好讓我們這些做母親、姨娘的,做些準備……”
這話是出自公孫辛夷之口。
而眼看剛剛還勢同水火的兩人,這一轉眼間竟又站到了同一陣營,這次輪到韓紹頭皮發麻了。
之前他承諾過會在小傢伙滿月時再過去草原一趟,自然不會食言。
“這……這個……”
韓紹額間見汗,配上臉上並未拭去的麪粉,更顯狼狽。
正苦苦思索着如何將這個話題圓過去的時候,卻見蕭裕在外踟躕踱步,韓紹頓時大喜。
“五郎何故在外?可是有要事?”
這個時候要是他蕭裕真的聰明,就算沒有要事,也得生出‘要事’。
只是讓韓紹意外的是,蕭裕還真有要事稟告。
“稟君上,州牧府遣人而來,有事欲與君上商討。”
韓紹聞言,眼眸微眯,頓時知道對方爲何而來。
只是就麼隨便派一個人來,他姓袁的老貨真是好大的老臉!
剛要冷聲道上一句‘轟出去,讓他滾’,可轉眼看着身邊這一圈如狼似虎,韓紹一個激靈,趕忙正色道。
“原來是使者遠來!”
“五郎且讓使者稍待,孤這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