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向來是相對的。
十年的跨度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卻也足以讓一個人完成從少年到壯年的蛻變。
作爲鎮遼軍這些年新增補的士卒,衛延說幸運也算幸運,說不幸也是不幸。
他是太康四十八年生人,待他長成從軍,已經是太康六十四年。
幸運的是,軍中前輩在前些年將該打的仗幾乎都打完了。
不但一戰掃平了北邊烏丸部這一百年血仇。
後來南下一戰,更是將侵入幽州鄉土的青州賊盡數誅滅,甚至一路反推至距離青州只有一步之遙的通天河畔。
所以如衛延這般後面進入軍中的後輩,從來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戰場。
那動輒成千上萬、你死我活的拼殺後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他們沒遇見過。
如果不是偶爾配合地方剿滅一些土匪蟊賊,他們這一輩人甚至可以說連血腥都沒見過。
這是他們的幸運。
卻也是衛延這些鎮遼軍後輩最大的不幸。
軍中武人首重功勳,而他們這些太平武人不逢大戰、不見生死,又哪來的戰場功勳可言?
只能聽着軍中前輩吹噓着當年,胸中熱血澎湃卻無處發泄。
如此日久天長,其中憋悶自不待言。
不過好在,就在他們心中苦悶日益積累幾乎滿溢的時候,沉寂了十年光景的君上終於用兵了。
這一刻爆發出來的戰意,着實有幾分洶涌。
……
依山而建的居庸關,城高牆堅,連接左右山巒,幾乎與羣山融爲一體。
可見當初建立此關城,耗費的代價之巨大。
想要破開此關,幾與破山沒有多大的區別。
若換做以往,真不知道要填進去多少人命纔能有所成。
而此刻兵臨此座雄關之下的一衆鎮遼黑甲,卻只是遠遠觀望、並未真正近前廝殺,便已經讓這座尚未揚名天下的雄關震顫不已。
密集轟鳴的靈紋炮不斷轟擊之下,城關之上碎石崩飛,隱約還能從南風中聽到淒厲的慘嚎、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左右起伏的成片山巒也被震動,驚得飛鳥走獸倉惶而走。
“這撼山巨炮果然力能撼山!”
“你們這一代人真是好命啊,命好生在這個有君上的時代。”
“若是換到過去,想破開此城,咱們估計都不得活……”
一片肅殺嚴整的黑甲軍陣中,看似沉默無聲,實則小聲嘀咕不斷。
聽着身前什長的聲音傳來,衛延與身邊幾名年輕士卒眼中盡是不耐。
他們這個年紀正是聽不得說教、不喜權威的時候,可偏偏他們的什長是個嘮叨的,又總喜歡倚老賣老,居高臨下的與他們說話。
故而他們這一什人都不大喜歡他們這個老什長。
呵,不就是仗着早生幾年,運氣好跟着君上混了幾場大戰、得賜了幾分造化嗎?
有什麼好得意的?
單論修行天賦,咱們這些後輩哪一個不比你強?
不過他們雖然不喜什長說話的口氣,卻也不得不承認他這話有些道理。
這撼山巨炮確實厲害。
他們這些人能入得君上麾下,也確實好命。
若是託生那袁奉老賊治下,身處此刻的居庸關中,承受身後那些撼山巨炮的轟擊,想想都有些背後發涼、不寒而慄。
“行了,都放輕鬆點,此關雄偉,就算是撼山炮一時半會兒也破不開,估計待會兒上面就要讓咱們安營休整了。”
與衛延他們這些年輕士卒初上戰場的精神緊繃不同,如什長這些老卒倒是輕鬆愜意。
不似身居戰場,彷彿踏青遊戲一般。
衛延聞言,忍不住道。
“什長還是應當謹慎些,萬一那袁賊遣兵出城突襲……”
聽得衛延這話,什長有些莞爾。
這些後輩娃娃兵確實與他們這些老卒當年大有不同。
想當年他們這些人初臨戰陣時,有激動熱血、有惶恐害怕,卻哪會考慮到這些?
要不怎麼說他們這輩人命好呢?
入得軍中,雖沒能有幸被選入羽林郎衛,得武備學堂中的兵家傳承。
可君上依舊遣人教他們習文斷字,以及一些基礎的戰陣之道。
只可惜他們這些老卒過了年歲,腦袋瓜子轉不動了,一身潛力也已經到了極限,終究是比不得他們這些小傢伙了。
這也是這些小傢伙表面尊重自己,實則內心壓根瞧不上他們這些老傢伙的根本原因。
‘這軍中啊,素來是強者爲尊……’
‘不過啊,這也無甚緊要,就讓咱們這些老傢伙再護你們一程,發揮發揮餘熱吧!’
什長心中感慨唸叨一聲,面上則是輕笑迴應道。
“放心吧,不會的,至少在狗急跳牆前,他們不敢的。”
什長這話頗爲篤定,言語間盡是自信。
而這份自信並不是憑空生出,而是十年前他們南下時,用自己一身血肉拼出來的。
只不過這份自信,這些年輕後輩就差了一些。
所以在覺察到身後這些小傢伙似是不信後,什長又補充了一句。
“安啦,咱們不在前陣,就算有甚情況,暫時也輪不到咱們上陣。”
說着,又習慣性地絮絮叨叨。
說什麼‘臨陣之際,最忌空耗精神,否則生死一瞬,須臾恍惚便分生死。’
又告誡他們若是接敵,千萬莫要猶豫、莫要憐憫、莫要……
一陣言語宛如唸經,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年輕武人早已是煩不勝煩。
而這就在他們頭大如鬥之時,前軍忽然傳來軍令,示意他們下馬駐營,就地休整備戰。
“我就說吧,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
衛延等年輕武人有些詫異,可聽得什長有些得意的語氣,這份詫異卻是化作不屑地撇嘴。
……
或許是那位燕公自己出身騎軍的緣故。
當年南下與青州賊作戰,鎮遼軍天字營的鐵騎便是主力先鋒。
今時,兵臨居庸關下,同樣也是如此。
而這十萬黑甲鐵騎連人帶馬,於關外安營紮寨、鋪展而開,着實有幾分蔚爲壯觀之相。
除了過往每年例行的演練,很少見到如此場面的衛延身處其中,有如滴水入海,總是免不了感慨自己的渺小。
與他有着同樣感覺的袍澤們,彼此對視間,竟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抹身臨大戰的激動與茫然。
激動的是日夜期盼的建功立業的機會就在眼前。
而茫然的則是因爲從未經歷過……
“安啦,以後這樣的機會多的是,慢慢就習慣了。”
嘴皮子一刻不得閒的什長,在說完這話後,忽然拉着他們小聲道。
“今天下已亂,君上以十年休養,換得今時兵強馬壯。”
“一朝用兵,必然不會只盯着那區區袁奉老賊,依我看,以後你們有的仗打,只是到時你們這些娃娃怕是……”
一將功成萬骨枯。
就算是戰無不勝,依舊要死人的。
什長說到這裡,看向衛延這些人的目光稍稍黯淡。
‘也不知今時君上帶他們打入關中,來日能剩幾人得還……’
衛延等人沒看懂此刻什長眼中情緒的含義,他們只是在爲那可以預見的波瀾壯闊而熱血沸騰。
只是就在他們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什長卻是一拍他們其中一人的腦瓜子。“走,時間差不多了,該去取用飯食了!”
說着,一邊拿腳踹,一邊笑着催促道。
“都他孃的麻溜些!食飯都不積極,回頭還指望上陣爭功?”
……
軍中伙食就那樣,能吃得飽、吃得好已經是天大的幸事,口味就窮講究了。
看着衛延等年輕武人嫌棄抱怨的模樣,有老卒眉頭一皺。
“你們都是被君上慣壞了!若非是君上,這行軍打仗有口肉乾、涼水就不錯了,還想吃口熱乎的?吔屎吧你們!”
被這一通劈頭蓋臉的喝罵,衛延等年輕武人有些不忿,可在看到旁邊那些老卒的眼神,最終沒敢露出絲毫不滿。
有些尷尬的衛延見狀,沒話找話道。
“那你們過去吃什麼?”
其中一名老卒便甕聲甕氣道。
“還能吃什麼,自是有什麼吃什麼!”
“就你們這些沒吃過苦的小傢伙,他媽整天屁事最多!”
不得不說,自韓紹掌兵掌權以來,整個鎮遼一系的變化都是巨大的。
感受最深的老卒們無不感念。
別的不說,單單是那年天災,整個幽北物資匱乏時,韓紹那句‘兒郎們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陣廝殺,再苦也不能苦了他們’,便足以讓他們記上一輩子。
所以對於這些後輩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們這些老卒其實是很不滿的。
這也造成了如今新老更替的鎮遼軍,其實內裡是有着不小的新老割裂的。
想要彌合這份割裂,需要時間、也需要契機。
就好比此刻,眼看着氣氛不對,什長趕忙出言打着哈哈,隨後又吹噓起自己過去的武勇。
只是他那點微薄戰功,顛來複去的講也就那麼回事,他們早就聽膩了。
否則不至於到現在也只是個什長了。
已經聽得有些膩歪的他們,忽然有人問道。
“什長,按你的年歲,應該可以退伍榮歸了吧,怎麼還留在軍中?”
這裡又不得不提韓紹的另一政策了。
那就是放歸一部分年齡大了的老卒退伍歸鄉,並且任命他們爲地方村老。
對那些老卒施恩不說,也能增強對地方的把控。
而隨着那年輕武人這話出口,不管是老卒還是衛延這些年輕武人這才發現他們的什長,兩鬢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了霜白。
面對這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向來口舌靈便的什長此刻卻是露出幾分忸怩。
“這個……這不是還想再拼一拼嘛……”
“等哪天真提不動刀了,再退也不遲。”
他天賦不好,經年累戰,受創頗多,又影響了根基。
修爲幾乎不可能再進一步了。
不過今時與往日不同,自家君上手握某種神妙權柄,卻是能夠無視這些原本無法跨越的天塹,他終究是捨不得這份天賜的機緣,想要拼上一拼。
而對於韓紹而言,這些老卒雖然氣血已經開始衰敗,論培養價值比不上那些年輕後輩,可論戰場廝殺經驗,他們這些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卒卻個頂個的都是絕對的強者。
所以並沒有選擇一刀切,而是去留隨意。
雖說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可若是他們老驥伏櫪,韓紹又怎麼忍心不給他們一個繼續進取攀升的機會?
……
事實上,如那衛延他們什長一般的老卒,如今在軍中並不少。
而對於韓紹對他們的寬容,他們也是感念至深。
只是他們唯一能夠回報韓紹的,那便是在戰場之上奮力廝殺,並且不遺餘力地護佑好那些後續進入軍中的後輩。
因爲這些稚嫩的小傢伙纔是鎮遼軍的將來。
是整個鎮遼傳承的火種!
所以在撼山炮接連轟擊了幾日,關中守軍終於按捺不住派遣了一支偏軍繞道後方、準備突襲毀掉那些撼山巨炮時,正巧輪值護衛後方的衛延那什人,在數千袍澤的裹挾下,想也不想地衝了上去。
幽州養馬。
故幽南也有鐵騎,並且靠着汝南袁氏的底蘊支撐,早已今非昔比。
“誅殺亂賊!衝!”
鎮遼軍爲首的黑甲驍將,一騎當先,衝殺如龍。
其後數千鎮遼鐵騎緊隨其後。
而對面的幽南鐵騎使命在身,本不想與之糾纏,可無奈騎軍交鋒若是一味不管不顧,只會在銜尾追擊中一敗塗地。
故而只能分出一部分人轉身迎擊。
頃刻間,雙方直接就撞上了。
那一瞬間刀罡縱橫、血肉橫飛的慘烈,足以沖淡年輕武人幻想中的激情澎湃與熱血沸騰。
苦練的諸般武技、十成功夫,在這一刻腦袋一片空白下,還能剩下幾成,就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身形隨着座下戰馬起伏的衛延,看着身前接連墜馬的袍澤,直到這一刻才知道什麼是什長口中的‘生死一瞬’!
當對面同樣覆着冰冷麪甲的幽南鐵騎,揮刀而來的那一瞬,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動作慢了。
儘管只是毫釐剎那,可正是這剎那毫釐,便分生死!
已經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死亡的衛延,面色煞白、盡是慘然。
可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
刀氣豎斬,與金屬碰撞間,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只是這點聲響在如此混亂的戰場上,壓根泛不起絲毫漣漪,更沒有多少人能夠注意到。
可衛延卻不同。
因爲他沒死。
只是這一瞬,那道本該斬在他身上的刀氣,分明並未落在自己身上,卻讓他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撕心裂肺。
噗——
噴濺而出的熱血,化作血霧,點點滴落在衛延身上,明明有甲冑阻隔,卻依舊滾燙入心。
一瞬間策馬前衝的衛延,伸手抓住那道即將栽落馬下的身影。
餘光交匯間,那道黑色面甲被斬碎的熟悉面容,似是無奈苦笑。
“老了,不中用了,你傢什長還以爲能擋住這一刀的……”
不……不……
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的衛延,卻只聽耳畔微弱耳語。
“接敵之時,莫要猶豫、莫要憐憫、莫……莫……莫要……”
這一句曾經衛延聽得耳朵幾乎要生出繭子的絮絮叨叨,縈繞在他耳邊。
他卻知道,自己已經怕是再也聽不到了。
所以他用此生最大的力量,嘶吼附和。
“接敵之時!莫要猶豫!莫要憐憫!莫要輕敵!莫要……”
“什長!我記住了!記住了!”
“真的記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