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房離開時,曹武整個人還是懵的。
正字字句句回想着剛剛與韓紹交談的一幕幕,前方引路的府中親衛突然道。
“你是世家子吧?”
權宦之後,昔日家門鼎盛。
說是世家子,也不算錯。
見曹武點頭,引路親衛道。
“外面那些有關君上的妄念妄語,皆是奸吝構陷,不用聽信。”
“實際上,君上爲人和善寬仁,對下極好。”
“所以你也不用太過畏懼,只需忠勇行事,保持平常心就好。”
那些世族高門畏懼君上的實力,不敢明面上如何。
只敢在背地裡詆譭君上的名聲!
哼!什麼當世人屠、刻薄寡恩!
簡直不知所謂!
見引路親衛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憤懣,曹武很是反應了一陣才醒悟過來,對方估計是以爲自己因爲畏懼燕國公的威嚴,這才一路沉默。
而之所以突然說這番話,應該也是爲了寬慰自己。
心中生出暖意的曹武,趕忙抱拳道謝,而後順坡上驢道。
“曹武初來乍到,以後還請將軍多多指教曹武!”
聽聞曹武這話的親衛,啞然失笑一聲。
“將軍?某區區親衛小卒,又算得什麼將軍?”
曹武聞言一愣。
他稱對方‘將軍’,頗有幾分不顧臉面吹捧對方的意思。
只不過他是真沒想到,對方竟是一個區區小卒。
畢竟對方的修爲……
似乎是覺察曹武充滿驚疑的目光,引路親衛也反應了過來,隨即莞爾道。
“你剛來,有事情以後自然就知道了,現在倒是不用太着急。”
說完,便不再說話,只顧引路。
獨留被勾起心思的曹武心中抓耳撈腮,面上卻是不得不維持鎮定,以免在這國公府邸那一雙雙暗地裡的目光下失了儀態。
這般穿廊過徑又行了一路。
前方引路的親衛腳步忽然一頓,絲毫不敢展露元神神念觀察四周的曹武,被對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措手不及。
正要出口詢問,一擡眼正見一道姿容不俗的娉婷身影窈窕而來。
曹武目光一滯,而引路親衛卻是慌忙行禮。
“卑職,見過貞娘子。”
被喚作貞孃的少女擡眼看了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曹武身上。
“這位是?”
沒等親衛替自己介紹,曹武已經肅然道。
“卑職曹武,承蒙君上看重,不日將至秘書閣,暫居秘書郎一職!”
雖然曹武並不知道那秘書閣是個什麼所在,更不明白秘書郎這三個字的含金量。
但如斯女子在前,他倒是沒有半分怯懦。
只想着盡情展現自己的英武,在對方心中留下幾分深刻的印象。
卻沒注意到身前那在府中一路通行無阻的親衛,在見到他這般反應後,額間陡然見汗。
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貞娘隨手打斷。
而後淡淡瞥了曹武一眼,說道。
“既得君上信重,便當穩重些,不讓君上失望纔是。”
說着,在上下打量了一番曹武那身殘甲後,似乎想到了什麼,目光漸漸柔和了幾分。
“你先安頓下來,待會兒我差人送兩名女侍到你落腳處伺候。”
“還有這一身衣甲……回頭我再讓她們帶兩身新衣。”
“出門在外,男兒總該體面。”
君上素來喜歡疆場猛士,她便也多上幾分敬重。
除此之外,此人既然能入得君上法眼,至秘書閣爲郎,定是有幾分大才。
解衣推食的事情,君上親自會做,但這也並不妨礙她錦上添花一番。
不求有多大的效用,但凡能讓此人替君上做事時多盡幾分心力,便是值得。
此刻,貞孃的溫言軟語配上她那副精緻絕倫的面容,引得曹武一陣目眩神迷。
好自一陣努力強壓心神纔不讓自己失態。
“曹武,謝……謝過貞娘子!”
等到女子的身影裹挾着這夏日的香風,從前方連廊拐角處消失不見,曹武才收回了心神。
“敢問袍澤,剛剛這位貴女是……”
此時的曹武其實是有些迷糊的。
畢竟單從對方的髮式裝扮來看,明顯是雲英未嫁之身,並不是府中某位夫人。
可從剛剛對方的言行舉止以及身前親衛的反應來看,這女子在府中的地位似乎很是不低的樣子。
而眼看曹武這副模樣,同爲男子的那親衛,又如何不明白他那點心思?
“貞娘子,好看?”
沒有注意到親衛眼神中憐憫的曹武,一片赤忱道。
“我甚心悅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坦坦蕩蕩,沒有什麼好遮掩的。
只是他這話說完,卻見親衛瞬間拉遠了與他的距離,乾笑道。
“秘書郎好眼光。”
親衛這般反應,曹武就算再被美色迷了心智,也覺察了不對。
果然,隨後便聽對方道。
“不過秘書郎卻是看錯了一點。”
“貞娘子並不是什麼貴女,只是府中一婢女爾。”
婢女?
曹武本能不信。
畢竟越是高門,規矩越是森嚴。
女侍婢子這些奴僕舉止儀態皆有規矩,着裝也自有規制。
而剛剛那貞娘不但沒有尋常婢子的卑躬屈膝之態,身上的衣制也不是女侍該有的模樣。
不過就在曹武滿心疑惑的時候,那負責替他引路的親衛卻是已經給出了答案。
“貞娘子是君上的貼身女侍。”
這也就算了。
關鍵她還是六扇門提督中行固傾盡不少心血培養的一位暗衛主事。
這樣一個女子,旁人躲都來不及。
你曹秘書郎初來乍到,張口就‘心悅之’……
‘嘖嘖嘖——要不咱剛剛誇你眼光好呢?’
雖說同爲武人,惺惺相惜之下,天生親近,可要是有熱鬧看,卻也沒人能夠拒絕。
就好比此刻,看着曹武徹底傻眼,面色有些發白的模樣,那親衛好是強忍了一番,纔沒有笑出聲來。
不過看戲歸看戲,這親衛心腸倒是不錯,隨後小聲提醒道。
“對了,貞娘子送給你的那兩名女侍你最好不要動——”
“當敬而遠之!”
能夠提醒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他對曹武印象不錯,說再多就有些過了。
好在曹武不是個笨的,幾乎瞬間便領會到對方的意思。
回想到那會兒在書房中,韓紹笑稱他有丞相之姿,自己以‘天資駑鈍、愚昧,愧不敢當’自謙時的一幕。
曹武不禁汗如雨下。
當時,那位燕國公不僅當場反駁了他的話,並且將之前他曹武與公冶縉在洛陽初見時的彼此對話,在他面前完整復刻了一遍。
最後意味深長地笑道。
“以後不用在孤面前藏拙,你的才能或許孤比你自己看得清楚……”
那一刻的毛骨悚然,曹武自問這輩子怕是也忘不了!
一陣念頭急轉過後,曹武抹了把額間的汗珠,乾澀着嗓子謝過眼前這親衛的提點之恩,並且保證日後定有厚報。
而聽聞這話的親衛,一臉不在意地擺擺手。
“好說好說。”
“厚報就算了,咱們武人不興這個。”
“曹秘書郎,你說是吧?”
前一句‘武人’,後一句‘曹秘書郎’。
看似突兀,可曹武卻是隱約聽懂了。
神色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這親衛一陣,曹武這才猛然發覺自己好像是低估了這親衛小卒。
此外,還有——
“曹某這秘書郎一職,或者說……那秘書閣很重要?”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
親衛當即點頭,肯定道。
“秘書閣之前只有一位周秘書郎,而這位周秘書郎在冠軍城時,素來有‘小國相’之稱。”
君上說話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說他曹武有丞相之姿,能當丞相。
隨後便讓他直接入了秘書閣。
現在消息還沒傳出去,一切還很平靜。
等到傳出去,還不知道在暗地裡掀起多大的風浪呢!
不過正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親衛一系此次倒是能得上一個便宜,先賣上一波人情。
而聽聞這話的曹武,在一陣怔愣後,終是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實說,眼下幾如喪家之犬的他,能在幽州謀得一處安身之地,已經是心滿意足。
也沒指望過能夠一步直入青雲。
可他沒想到自己終究是低估了那位燕國公的大手筆!
‘怎麼會……怎麼會將自己一個毫無根基的敗軍之將,安置到如此重要的位置?’
曹武感覺自己腦袋已經要冒煙了。
任他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出韓紹這麼做的理由。
可這並不妨礙他在這一路引着自己出府的親衛面前,表現出感激涕零之色。
而隨着將曹武帶到在城中一處空置的宅邸中,那親衛也終於回到了國公府。
“回來了?”
面對蕭裕這個自家統領,那親衛倒是沒有太過拘謹。
畢竟他本就是蕭氏子弟,甚至還是蕭裕的族兄。
過往蕭裕浪蕩時,對他還頗爲照顧,故而兩人感情極好。
這也是世家子不論做什麼事情的便利之處。
爲將、做官,到了陌生的環境,沒人可用?
怎麼可能!
拋開嫡脈不說,家族旁支若干。
一代無人成才,還有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
只要整個家族勢力沒有真正腐朽墮落到即將敗亡的地步,總能有充足的人手成就一番事業。
“嗯。”
輕嗯一聲以作迴應,那看似尋常的親衛老不客氣地端起蕭裕的茶水飲了一口。
“你說……君上爲什麼要這麼一個人入閣?”
面對蕭裕的問題,他這位族兄輕笑一聲便道。
“還能爲什麼?未雨綢繆,平衡文武唄!”
這話太過赤果,引得蕭裕眉頭蹙起,很是不滿。
他那位族兄無奈搖頭失笑。
知道蕭裕對君上敬畏的他,索性換了個說法。
“好吧,應該是怕以後咱們武人被渾身八百個心眼的文士算計了……”
“提前在裡面釘下一根楔子,不但能時常敲打對面,還能防範於未然,又何樂不爲?”
“至於那曹武……呵呵——”
一個毫無根基的外人,就算是脫去了那身甲,也掩蓋不了他骨子裡的武人氣。
那幫子文士素來自命清高,再加上曹武這一入閣,無疑是堵住了不少人的路。
暗自嫉恨他還來不及,又豈會將他當作自己人?
所以不論是曹武主動還是被動,他都只能靠向他們武人一邊。
說好聽一點,可以說是抱團。
說難聽一點,不過是尋求他們的幫扶、庇護罷了。
而也正是看破了這一點,蕭裕這位族兄纔會在曹武這個新晉秘書郎面前,毫無半點恭謹的姿態。
以致於讓曹武誤認爲那秘書郎一職,只是個稀疏尋常的位置。
而對於自己這族兄的行事做派,蕭裕早就心知肚明。
才高者,必自傲。
要論天賦才情,他這族兄比之他這個昔日紈絝着實高了不止一層樓,可誰讓他是旁支庶出呢?
時日一長,倒是養成了肆意狷狂的性子。
所以蕭裕卻也不好說什麼,以免激起他的逆反。
轉而便道。
“你覺得這曹武如何?可堪大用?”
秘書郎,位卑權重。
就算有他們武人支持,想要支撐起局面,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而聽聞蕭裕這話的他族兄,卻是哈哈一笑,反問道。
“五郎、五郎啊,你這是有多瞧不上君上的眼光?”
“若真是個廢物,君上又豈會用之?”
蕭裕聞言一怔,不只是因爲他族兄的這話。
而是這一刻,他這族兄眼中對君上的狂熱與崇敬,竟比他熾烈上幾分。
心中一陣暗自慚愧,蕭裕終於點頭道。
“那便看看吧……”
說着,蕭裕隨後又道。
“另外,儘快給李中郎他們那邊遞個消息吧……”
隨手人情做也就做了。
更何況這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一直以來,以李靖爲首的冠軍一系跟原鎮遼一系都是表面和氣,實則內裡疏離。
這一點,儘管在蕭裕擔任親衛統將後有所緩和,可終究是差了點意思。
如今這曹武入閣,無疑又是一個天賜良機。
‘或許君上也有這個意思吧……’
……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實際上就在李靖等人從蕭裕那裡得到消息後沒多久,秘書閣新增補一位秘書郎的消息,該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而這對文吏一系的人來說,絕對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因爲這證明了周玄之前的話並非假話,秘書閣內的位置不止一個!
就算這一次增補的人不是自己,以後也有機會。
除此之外,秘書閣的增補也意味着他們文吏一系的力量和地位,進一步得到了提升。
然而就在所有文吏歡欣鼓舞,迫切想要知道這次新晉增補的秘書郎是誰的時候,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曹武?這人是誰?”
“怎麼沒聽說過?”
有人暗自猜測。
“這位曹秘書郎,莫不是哪位文士大賢?”
若真是哪位文士大賢北上幽州,與他們一道輔佐明主,這倒也是一件好事。
可隨即他們便徹底傻眼了。
這……這曹武竟是個武人?
一瞬間,文吏一系各家府邸、宅院鍋碗瓢盆碎了一地。
一如他們轟然破碎的玻璃心。
只是作爲始作俑者的韓紹卻不管這些,他眼下正爲陪兩位正室夫人回家歸寧之事頭疼呢!
‘所以……這次先從哪家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