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拿下居庸關後,東路鎮遼軍南下推進的速度,恰如洪流傾瀉、勢不可擋。
在專爲破城而設計的撼山巨炮面前,曾經需要填進無數人命的高大城牆不說有如紙糊,也不過比瓦礫土坯強上一些。
往往幾輪炮轟後,奔騰而至的黑甲鐵騎便洶涌而入,以最快的速度,掃平城中的反抗力量、佔據城池。
就這樣,短短一旬之後,鎮遼軍的前軍遊騎便已經出現在幽州城外。
……
辛苦耕耘十年、百般籌謀卻換來這樣一個結果,不說那些幽南本地世族接受不了,這些年不斷北上的袁氏族人同樣接受不了。
沒辦法,他們投入太大了。
擺在明面上的居庸關,耗費多少物料、人力就不說了,長久以來的養軍備戰更是一張看不見的吞金巨口,不斷消耗着袁氏一族的千年積累。
現在收穫是半點沒看到,反倒是即將面臨血本無歸的局面,這讓他們如何不急?
“家主!你就告訴我們,此戰還能不能打?”
面對滿堂焦急的神色,袁奉淡淡道。
“能打,如何?不能打,又如何?”
袁奉這句反問出口時,身上九境太乙的氣息散逸,有如神君高坐。
領頭的袁氏族人卻是絲毫沒有畏懼,直言道。
“若是能打贏,咱們便豁出去跟家主拼上一把!”
“若是實在打不贏,也還請家主明言告知!咱們好提前南撤,爲家族挽回一些損失!”
這話完全是發自肺腑的真誠之言,可落到袁奉耳中卻是格外刺耳。
南撤?
天命,就在幽州!
一旦離了幽州,豈不是將天命拱手讓予了他人?
那老夫這麼多年的苦心籌謀怎麼辦?
‘老夫絕不接受!’
袁奉平靜的面目下,眼中閃過一道陰鷙且執拗的瘋魔血色。
“老夫不過是一時不察,遭了那韓賊的算計,暫時失了先手,讓那小兒輩得意幾日罷了。”
“如何打不贏?”
對於袁奉這話,一衆袁氏族人依舊持有懷疑態度。
可無奈袁奉終究是他們的家主,這麼多年來袁氏的全部定策也都是圍繞袁奉而進行,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的投入,沉沒成本越積越多,現在說放棄就放棄哪有這麼容易?
除此之外,袁奉的大計一旦功成,那他們袁氏就可以取代如今的大雍姬氏,成爲新朝的天家帝族。
如此巨大的誘惑在前,現在若是放棄,他們也不甘心!
“那就好!既然家主有此信心,咱們這就隨家主拼上一次!”
“我就不信了,咱們汝南袁氏數千年的積累與底蘊,如何能敵不過一個倚仗妻族起勢的卑賤小卒!”
決議一定,當即便有人道。
“家主放心,與我袁氏親近的各家來援強者近日便到,屆時定教他鎮遼軍有來無回!”
汝南袁氏,累世公卿。
門生故吏無數,他們這些人往來交往的也都是大族、大宗門。
爲迎接這一戰,雖然會消耗、甚至不小的人情,但只要能贏,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面對一衆族人熱情高漲,袁奉眼中終於現出一抹滿意欣慰之色,點頭道了一聲。
“善。”
只是就在這時,忽然有人疑惑道。
“對了,家主,你那親信幕僚道誠呢?怎麼似是有些日子沒見了?”
袁奉面上剛剛浮現的笑容一僵,眼中閃過羞怒。
只是他掩飾得很好,笑了笑便迴應道。
“老夫讓他去處理一些隱秘之事去了。”
說着,似是生怕衆人不信,又補充了一句。
“你們也知道,他的身份不太適宜出現在人前,不好太過招搖。”
可儘管如此,一衆袁氏族人還是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畢竟那道誠望氣士一脈餘孽的身份,雖說確實有些敏感,可過去你不也一直堂而皇之地帶在身邊嗎?
現在局勢都已經演變到這般地步了,還有什麼好遮掩的?
一衆族人心中腹誹,隱約覺得袁奉此時的表現未免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只是顧及此時有鎮遼軍這個大敵當前,他們也分不出多餘的精力細思,笑言幾句便將此事暫時揭過。
等到一衆袁氏族人退下,尚未來得及喘上一口氣的袁奉,便見一衆幽南本地世族高門又魚貫着進入堂中。
期間,那些族地、勢力已經陷於鎮遼軍之手的,自是如喪考妣哭喊連天,不斷催促着袁奉出兵爲他們的族人復仇、討一個公道。
而那些目前尚未受到波及的世族高門,也是一副人人自危的驚惶模樣。
很顯然是被鎮遼軍的赫赫軍威給嚇到了。
沒辦法啊!
短短數日,耗費無數資源、人力的居庸雄關就此告破,關中守軍全軍覆沒。
如今更是已經即將兵臨城下,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誰能不懼?
所以對於這些人的情緒,袁奉是能夠理解的。
只是理解歸理解,可當有人試探着提議向鎮遼軍‘求和’的時候,袁奉還是瞬間陰沉了臉色。
“大戰之前,妄言亂我軍心,必是韓賊奸細!拖下去!斬了!”
面對袁奉的殺雞儆猴,被封禁了修爲即將被處死的那名文吏,掙扎着不斷叫屈道。
“州牧!下吏此爲忠貞之言啊!”
“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賊子道誠遁逃前,已經搬空了大半府庫!如今城中戰備不足,根本擋不住韓賊的!”
袁奉一時出神,反應慢了一拍,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趕忙揮手摘落了他的首級。
噗嗤——
頭顱滾落,血灑殿堂。
“此獠膽怯畏戰,竟編出此等妄言,當真是可笑至極!”
說着,陰鷙的目光掃過堂中衆人。
“你們不會信了吧?”
太乙威壓,有如煌煌天威壓向衆人。
衆人臉色一變,趕忙搖頭如撥浪鼓。
“沒有!此等妄語,我等斷不會信之!”
“州牧放心!此戰我等必齊心勠力,共抗韓賊!”
袁奉聞言,這才滿意點頭。
“那就好。”
“行了,都下去安心備戰吧,其它的,不用多想。”
“我袁氏累世公卿,底蘊深厚,絕非尋常世族可及!不消幾日,必有強援故舊降臨,區區韓賊又算個什麼東西!此戰老夫必親自斬他首級,一舉蕩平他鎮遼軍!”
有汝南袁氏作背書,堂中一衆幽南本地世族高門不管心裡怎麼想,至少在袁奉面前,迅速平復了驚惶不安的神色。
抱拳便道。
“願爲州牧效死,共抗韓賊!”
等到殿堂中徹底歸於寧靜,一人獨處的袁奉臉上努力維持的平靜,終於化作了鐵青的陰厲。
“道誠狗賊!我誓殺汝!”
被背叛,無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對於袁奉這樣志在天下的野心之輩而言,更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這些年對道誠極盡信任,可那狗賊竟敢愚弄他!
‘老夫恨不能啖汝肉,寢汝皮,飲汝血,抽汝筋!將汝挫骨揚灰!’
……
而就在袁奉心中發着狠的時候,另一邊已經站在韓紹身邊的道誠卻是一臉惋惜。
“可惜那袁賊終是還防着我一手,並未將全部戰備交由我統籌,否則的話,待君上兵臨幽州城下,袁賊不過是君上砧板上魚肉,隨手便能宰割。”
身邊的韓紹聞言,一陣啞然失笑。
“天下事哪能事事盡全功?此戰如此順遂,皆賴你多年委屈求全之功。”
“能有這般收穫,於孤而言,已經是意外之喜,哪能強求太多?”
說着,韓紹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親近道。
“放心,你立如此大功,孤自不會虧待你。”
“這樣吧,你就暫且跟周玄一樣,先在秘書閣領個秘書郎的司職,如何?”
秘書閣與秘書郎在韓紹麾下如何重要,道誠早已心知肚明。
只是對於這份豐厚回報,道誠卻是搖頭道。
“君上厚恩,道誠心領了。”
“只是道誠本是方外之人,這麼多年來爲報師門血仇,這纔不得已於這塵世濁流中掙扎,而如今卻是有些疲乏了……”
說着,向韓紹真誠一揖,誠懇道。“故只能辜負君上美意,辭而不就。”
韓紹聞言一愣,定定看了他一陣後,同樣搖了搖頭。
“孤素來賞罰分明,你這般……倒是讓孤有些爲難了。”
什麼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就是——雷霆之罰,你得受着。
而若是降下雨露之恩,你避而不受,同樣也是不敬。
面對韓紹的不講道理,道誠面色一僵,而後苦笑連連。
“道誠今日方知什麼伴君如伴虎。”
韓紹對此,神色不置可否。
“此話言重了,你立下如此大功,孤若是不賞,日後如何服衆?”
其實若非這道誠不是望氣士一脈餘孽,韓紹倒也不會太過強求。
可誰讓他是呢?
當年那則讖言不管是不是真的出自他這一脈之口,造成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對於這樣的不穩定因素,韓紹不將之放在眼皮子底下,又如何能夠安心?
所以在說完這話後,韓紹不給道誠拒絕的機會,直接便道。
“這樣吧,孤允你換個賞賜,也允你在孤身邊待上一段時間好好思量思量,等想好了,再與孤言說,如何?”
道誠苦笑一聲,哪能不知道自己想要抽身而去,繼續觀望天下羣雄的想法,已經事不可爲。
在沉默一陣,忽然擡眼望向韓紹,道。
“罷了,道誠已有所求,還請君上恩准。”
見他如此光棍,韓紹反倒是有些訝異了。
“哦?說說看。”
道誠再次向韓紹作了一揖,正色道。
“道誠想讓君上如神都故制,建立類似欽天監的司衙,由我掌管。”
欽天監?
韓紹聞言,眼眸微眯,笑道。
“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世上是存在很多禁忌的。
一旦觸碰,便是冒犯皇權天威,明示不臣。
而道誠對韓紹這番態度卻是怡然不懼,反倒是含笑回望。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君上固有大雍忠良的大好名聲,可有些事情不過早晚而已,君上以爲……然否?”
唔,這貨是在諷刺於孤?
韓紹捻了捻手指,神態意味不明地看着道誠,直到看得他額間滲出冷汗,這才哂然一笑。
“建立司衙不行,孤不可能爲了你打自己的臉。”
“不過你若是想要一處居所,孤倒是可以應允,至於你是想以此庇護同道、或者想要做些別的什麼隱秘之事,孤也管不了你……”
總的來說,有些事情偷偷地搞,可以。
擺在明面上,不行。
至少就目前而言,沒得商量。
而這對於道誠而言,卻是已經夠了。
“那臣……就先行謝過君上厚賜了!”
一陣大禮參拜,定下主臣。
叩拜於地的道誠並未起身,而後再次維持着叩拜的動作,用飽含恨意的語氣悶聲道。
“若將來有朝一日,君上但有所成,臣下想求君上將那皇天無極宗!交由臣下處置!”
皇天無極宗?
哪兒冒出來的?
見韓紹不解,道誠恨聲道。
“此宗同爲望氣士一脈,歷代爲姬氏執掌欽天監。”
若非如此,當年望氣士一脈又豈會覆滅得那般輕易?
皆因內賊也!
對此,韓紹稍加回味,便已經猜到了其中勾連的前因後果。
只是對於這樣的求肯,韓紹卻是沒有直接應允,而是留了個口子。
“那是另外的價碼。”
言下之意,你現在的功勳不夠。
道誠明悟,叩首便應聲道。
“喏!”
仇恨足以讓人出賣一切,甚至是靈魂。
當年的中行固如此。
今日的道誠也是如此。
韓紹倒是沒有勸人放下的心思。
畢竟有句話不是說了麼?
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
鎮遼軍來得很快。
幾乎就在那些探路遊騎出現在城下的次日,黑壓壓傾瀉而來的前鋒萬騎便已經出現在了所有人眼前。
不等那前鋒萬騎有休整的機會,早已在城中蓄勢待發的幽南鐵騎便從城中蜂擁而出。
目的也很清晰,先挫敵鋒!
而鎮遼軍的悍勇世人皆知。
面對前出而來數倍於己的幽南鐵騎,那前鋒萬騎竟是不閃不避地直接衝上去迎敵硬撼。
望着前方遠處爆發的滔天煞氣,親臨城頭觀戰的州牧袁奉,面沉如水。
於他而言,眼前這場對戰不過是道‘開胃菜’罷了。
所以不等此戰決出戰果,他便再次追問起身邊的袁氏族人。
“各家來援,何時能到?”
各家世族高門,分處各地。
自然不可能跨越遙遠的距離,送來尋常士卒,能來的定然都是各家大修士。
以他們的修爲,在收到消息後,不說一念即至,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怎麼到現在還沒到?
莫非途中出了什麼變故?
袁奉正蹙眉間,被他問到的族人頓時臉色一苦。
“家主……剛剛有傳信來,說是他們現在被困在陰山了!”
陰山那片地域,本沒有山,而是一座城。
名爲陰平。
十年前那一戰,青州黃天渠帥程元義破開幽冥,後被那韓賊引山鎮壓。
這纔有了那座陰山,乃至不見人間的酆都城!
袁奉臉色一變。
“那公孫老賊不是引誓,百年不出麼?”
那族人聞言,苦笑道。
“他是沒出來,但他將所有人拉進酆都城中了!”
……
“什麼鬼地方!”
四周死氣森然。
望着眼前那座不見天日的巨大城池,一道道墮入此陰陽兩界縫隙的身影,臉色大變。
在看清城頭陰刻的【酆都城】三個字,才猛然想起十年前的那則傳聞。
“可是老太尉當面?”
聲音在這片充滿無盡死氣的死寂空間迴盪。
“昔日舊事不足敘,今本府爲這酆都府君,你們稱本府一聲‘府君’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