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份的監禁室一反往常,脫離了空寂無趣的刻板印象,反倒出現了稀奇的一幕:
——冷色的燈光下,一片雲朵正悠悠飄懸在半空中,上方載着兩個身穿病號服的小孩。
姬明歡此時正盤着腿坐在筋斗雲上。換了一個新奇的角度,似乎就連司空見慣的監控室都變成了另一副面貌。
他垂了垂眼,只見身下筋斗雲的顏色在純白與七彩之中來回漸變,雲身如同潮浪般滾滾涌動,又好似蒸汽機一樣傳出聒噪的響聲。
“嚯……好厲害。”姬明歡感喟地說。
說着,他微微向前傾了一下身體,嘗試着從筋斗雲上方伸出手去,用手掌摸了摸企鵝狀的廣播設備,手心傳來冰涼的金屬觸感。
趁着筋斗雲還沒飛過頭,他狠狠地扇了企鵝一巴掌。
“啪”的一聲,響遍了整座監禁室。
此時此刻,監控器後方的實驗者看見這一幕,一臉黑線地心想着:我們爲你改造這個廣播設備的意義到底是……?
“厲害吧?”
孫長空把鴨舌帽放在雙腿之間,勾起嘴角露出小虎牙,歪了歪肩膀撞了一下姬明歡。
“厲害厲害……”
姬明歡一邊漫不經心地稱讚道一邊向後仰去身體,躺到軟綿綿的雲朵上,感覺就好像倒在一片潮溼的、漫着海潮的沙灘上。
他閉着眼睛享受一會,然後扭頭望向得意洋洋的孫長空,“你還能使用什麼能力?”
近距離打量孫長空的長相,她的臉上長着一點雀斑,五官和氣質略微有點兒男孩子氣,但總體看起來還是很精緻的。
她搖了搖頭:“我目前只能使用這個能力,其他能力都被封印在上面幾層。”
“那你怎麼才能打開封印呢?”
孫長空說:“導師說需要時會幫我打開封印,我自己也不清楚怎麼做。”
“你好相信導師啊。”
“你沒犯過錯,所以你不相信導師……”孫長空用手抹了抹挺翹的鼻尖,“我討厭自己,討厭失控,討厭看見因爲自己的錯有無辜的人死掉,所以我覺得導師的幫助對我很有用。”
“你說得對……就是因爲我沒犯過錯,也沒殺過人,莫名其妙被扣了一個毀滅世界的帽子,然後被關在這裡研究,你說我怎麼可能會相信和喜歡這裡的人?”
“那……等你犯錯不就太晚了?”孫長空想了想,“假如你真的能毀滅世界。”
姬明歡沉默了,他把雙手掌心向後撐在雲面上,揚起腦袋望着天花板發呆。
良久,他嘆了口氣:“好吧,你們的邏輯的確是無敵的,合着我橫豎都是錯的,反派劇本必須焊在我手裡才滿意是吧?”
頓了一會兒,他絮絮叨叨地抱怨道:
“你想想……導師他們天天把毀滅世界毀滅世界什麼的放在嘴邊,可要是世界真的那麼容易毀滅就好了,人類幾千年歷史,那麼多的異能者裡都沒有一個能做到毀滅世界,更別說我一個平平無奇的麻瓜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孫長空搖搖頭,“感覺你不像是會毀滅世界的人,之前聽導師提到你的事情時,我還是你是一個純粹的壞種呢,還擔心和你見面會被你揍。”
“可不敢可不敢。”姬明歡懨懨地說,“你是齊天大聖,而我只是一屆庶民,你不從耳朵裡掏出一根金箍棒狠狠抽我,我就該謝天謝地跪在筋斗雲上給你磕兩個了。”
輕聲細語間,筋斗雲帶着兩人漫漫飄着,頭頂的冷色燈管近在咫尺。
孫長空忽然擡起頭,對他說:“我不叫‘齊天大聖’,我叫‘孫長空’。”
姬明歡不以爲意:“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應該也聽過我的名字吧?”
“我覺得不自我介紹就不算,從別人口裡聽見的名字算什麼?”
“那我叫姬明歡,孫長空你好。”
孫長空沉默一會:“這樣你就是我在這裡交的第一個朋友了?”
“算是吧,但你不是我在這裡交的第一個朋友,我還有兩個朋友被關在這裡。”
“那他們一定也是狠角色?”
“是啊。”
“能和你交朋友挺好的,以前在村裡,大家都說我是討人厭的野孩子,沒人願意和我交朋友,小孩都朝着我扔石頭。”孫長空發着呆,嘴脣微微翁動,“後來好不容易有一對好心人家把我這個野孩子收養了,好不容易有人對我這麼好,沒拿石頭扔我,把我當自己的家人,可他們卻被我害死了……”
她頓了一下,自嘲地揚了揚嘴角:“是不是很好笑?”
“爲什麼說是你害死了他們?”姬明歡想了想,“神話級的碎片,失控了不是很正常麼,換誰身上帶着這種東西都會失控。”
孫長空搖頭:“你沒必要幫我說話。如果我那一天沒有上山裡玩,沒有找到那片遺蹟,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了。”
“可即使不是你,那也遲早會有其他人找到那片遺蹟,遲早有另外的人綁定了孫悟空的奇聞碎片。”
“不對。導師說了,整個世界可能只有個位數不到的人可以被神話碎片接受,如果換作其他人找到那座遺蹟,他未必就能被碎片接受,然後……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
“沒事的,不管你們之中的誰找到了那座遺蹟,又或者你們之中的誰被不被碎片接受,其實都沒什麼區別。”
孫長空不解:“爲什麼?”
姬明歡拍了拍胸口,一本正經地說:“因爲我早晚會毀滅世界,放心吧,大家都會死,也就死得早晚的區別,這樣想你就不愧疚了?”
孫長空一愣,隨即慢慢扭頭,看了眼他認真得過頭的表情。 “你這個人好有意思。”她笑了,笑得很開心。
兩人在筋斗雲上對上目光,就在這時自廣播設備中傳出導師和煦的聲音:“姬明歡,注意你的發言,這次我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不爲例,以後可不能說這麼危險的話。”
“開個玩笑而已,有必要那麼認真麼?”姬明歡嘆了口氣。
孫長空想了想,忽然問:“你的朋友很多麼?”
“當然了,我在福利院可是朋友最多的人,小孩都叫我‘Boy King of the福利院’。”
“野孩子聽不懂。”孫長空癟嘴。
“其實我不會英文,隨便扯兩句罷了的。”姬明歡扯了扯脣角,轉移了話題:“話說回來,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的頭髮爲什麼是紅色的?”
“不是染頭髮!我是天然頭髮主義者。”
“我知道,看起來就不像染的。”
“嗯……在我得到了孫悟空的奇聞碎片之後的第二年,我的頭髮就自然而然地變紅了,一開始顏色淺淺的,後來越來越深,最後變成了現在這樣。”
說着,孫長空漫不經心地摸了摸自己的暗紅色髮絲。
“其實挺好看的,看的我都想染頭髮了。”
“你想染什麼頭髮?”
“白色。”
“爲什麼是白色?”
“我有個朋友,她也是白色的頭髮。”姬明歡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和她一樣,這樣她就不會覺得自己長得很奇怪了。”
孫長空愣了愣,然後抱着膝蓋沉默一會,低低地應道:“哦哦。”
“你幾歲?”姬明歡又問。
“我?”孫長空忽然眼前一亮,“昨天是我的生日,我剛滿12歲。”
“那我比你大幾個月,原來你才該喊我哥哥啊。”
“我纔不管,我就要當大姐頭。”
“行吧,大姐頭。你有金箍棒你厲害。”
聊到這兒,又是導師的聲音自廣播設備之中響起:“好了,今天就聊到這兒吧,姬明歡,孫長空,你們該回去睡覺了……準備一下,然後從筋斗雲下來,小心不要摔倒。”
孫長空聞言,只好驅使着雲朵往下降去,停在監禁室的銀白色地板上,然後她拉着姬明歡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把他從筋斗雲上扯了下來,像是怕他摔倒似的。
“你看吧,導師就喜歡在別人聊着開心的時候打斷他們。”姬明歡指了一下頭頂的企鵝。
“那隻企鵝還挺可愛的。”孫長空盯着廣播設備,關注點和他不太一樣。
“算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姬明歡說,“我看電視了。”
“拜拜……”
孫長空一邊向他告別一邊戴上鴨舌帽,把雙手背在身後。
“拜。”
姬明歡坐回電視旁邊,向她揮了揮手。
孫長空也從身後抽出一隻手來,向他揮了揮,然後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她側過頭,自帽檐下微微擡眼,戀戀不捨地多看了這裡一眼。
發現姬明歡似乎沒再看她,她便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伴隨着“砰”的一聲,金屬大門關閉,這個鐵盒子裡又一次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姬明歡在黑暗中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便用遙控器關上,安靜地躺回牀上。
“明天我的二號機體就到達威尼斯了,希望能物色到一隻好的惡魔吧,至少應該比陰影惡魔有用一點。”
他想了想,忽然睜大了眼睛:“啊,話說回來夏平晝的心臟還在開膛手那兒呢,那個可惡的女人,居然也不提醒我去跟她拿回來,合着把我的心臟當收藏品呢,看來得趁着休假期間抽個時間和這個王八蛋見一面……”
這麼想着,姬明歡氣憤地闔上眼皮,躲在精神世界的圖書館裡看了一會書。
閒得無聊他就一邊翻動書本,一邊拉動繩子晃一晃黑蛹的屍體,再晃一晃棋手的屍體,最後晃一晃鯊鯊的屍體。
最後眼皮實在睜不開了,他便鬆開吊着屍體的繩子,打了一個呵欠,靠在圖書館的書架上,歪了歪頭閉上雙眼。
落日發紅,陽光斜斜地落在了少年的側臉上,旁邊有一個白髮女孩的虛影倚在他肩膀,不過一會兒兩人便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