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沒有別日的強盛,溫溫和和地照射在黑白色瓦片上,一股股熱氣順着微風緩緩吹進敞開的窗子和大門。小小的旅館裝潢地像古代的客棧,古香古色。
司徒姚百般無賴地把玩着手裡茶盞,眼睛微微眯着,淡淡地瞧着客棧樓下的人,裡面有司徒姚的同事小陳和小李,也有這家客棧的夥計,一羣人懶懶地靠着椅背,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着。她的腦海裡不時地浮現男人最後離去,那雙黑曜石的眸子比任何時候都來地壓抑。這雙眸子最後凝視着她的那一眼,讓她一直難以忘懷,他似乎想和她說什麼。手裡的茶盞裡的水已經溢出來了,她仍是沒察覺。
若是當時她可以多問幾句,你的家人住哪裡,住哪條巷,或者說,我送你去,如今也不會很茫然地待在這個鎮子裡的客棧裡。她也不確定男人是否真的回這個鎮子了。她抿着脣,視線落在某處,耳朵無意間聽到某些話語,竟不由自主地也全神貫注地聽着。
樓下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聊天聊得起勁了,都圍坐在一起,村裡的幾個人手裡端着杯涼茶,湊在小陳和小李身邊。
“哎,說起北巷8號周海那戶,還真連提都不想提了,這周海的老父原本就刻薄,性子更是刁鑽,他的女兒周海跟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從小到大就老是惹是生非,還整天無所事事的,前幾年這個災星說要出去闖蕩賺錢就出去了幾年,後來回來,你們猜怎麼着了?”
小陳和小李對望了一眼,都是一臉疑惑地看向店裡正在講話的夥計。那夥計嫌站着說累,拿了條凳子,坐了下來,才又開口。
“那周海還真掙了大錢了,在村裡建了大房,還帶了個男人回來,生得模樣挺好的,不出一年便給周海生了孩子。這周海可真是樂瘋了。可惜之後周海的男人就慘了。”
“慘了?”小陳又忍不住插嘴。那夥計嘆了口氣,沒說話,倒是旁邊的茶客搖搖頭,哀嘆。
“你也知道生個女娃纔可以後繼有人吧,這周海也是這樣想的,可惜,周海的男人卻連生了兩個男娃子,後來據說是生不出了。而且,我們每天晚上都聽到周家那戶人家的哭聲和打罵聲,那周家可是把那個男人往死打的。哦,對了,這周家的男人聽說前幾天回來了,他不是跟別人跑了嗎,怎麼還回來了?”
“誰知道啊,那男人可是七天前就回來了,那周海打得可兇了,連孩子都給打沒了,你沒看那地上,那一地都是血啊。他……”
客棧的老闆在一旁忍不住插嘴了。
話還沒說完,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很大的聲響,衆人都往樓上瞧去。司徒姚臉色陰沉不定,氣勢洶洶,對着老闆的方向走來,直到走到老闆面前,才停住腳步。
“周海的男人叫什麼名字?”司徒姚盯着老闆直看。
“什麼?”
老闆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有些矇住了,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
“好像叫,叫秦榕什麼的。”
“他現在在哪裡?”
老闆剛回答上一個問題,司徒姚又連着問。在老闆剛說完,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司徒姚早已大步跑出客棧了。
司徒姚一路跑,一路問人,腳步幾乎沒有停下來,即使汗流浹背,她仍沒歇息,一直朝着村後的林子跑去。
腦海裡卻反覆浮現那人那悲傷的眸子。那個人明明料到了會有怎樣的後果,卻仍是要回到這裡嗎?
她停住腳步,站在老樹下,眼睛死死地瞪着地上。手指微微顫抖,想上前卻不敢。
給你醃菜。有點酸,如果……你家裡有人懷了孩子,可能會喜歡吃的。
我發了工資了,一千還有五十,我要回家去,我還要給他們買些東西,我還買了新衣服,你說,好看嗎?他們會喜歡的吧,對吧?
老樹下,點點光陽細末透過葉縫灑了下來,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那麻袋裡裝着個人,頭露出麻袋,一臉青腫,滿臉都是細碎的傷痕,有被地上的沙子磨出的細痕,還有被鞭子抽到的鞭傷。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她緩緩蹲下身,手指帶着顫抖,輕輕撫上那青腫不堪的臉頰。即使現在的他面目不清,但她還是一眼就知道是他。是那個傻子,那個懷着孕,卻把自己辛苦醃製的醃菜,自己卻不吃的傻子。
“你這個傻子,明知道會是這樣,你還回來幹什麼啊,你這個傻子啊。”
摸着他臉上還沒結疤的傷痕,手指更是抖地不行。
一直緊閉着眼,皺着眉頭的人,卻在這時候睜開了眼睛。那雙溫潤的眸子茫然地看着她,而後,乾裂發白的嘴脣卻咧開個淡笑,溫溫和和地笑了。
“好人,你來了啊。”
聲音沙啞地不成樣子,臉上的笑容卻揮之不去,一直在笑。司徒姚的眉頭緊皺,手頓了下,有些莫名其妙。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男人冰冷的手突然從麻袋裡伸出來,捉住了她。
“好人,給……給我點吃的吧……我的……孩子要死了。”
手無力地拉着她,臉色慘白。司徒姚還沒反應過來,男人就把一件東西塞進她的手裡。“好人,這是你的,你難道忘記了嗎?好人,你就幫幫我吧,除了你……沒人會幫我了,沒人會……”
話還沒說完,男人便倒在她懷裡,昏迷了過去。
“秦榕!”
司徒姚慌忙把人從麻袋裡抱出來。一抱起這人,她的身體頓了頓,握着他手臂的手掌上青筋暴突。
給我點吃的吧。
據說孩子沒了後,前段時間被安置在周家,這幾天又被扔在村子後面的林子呢。也不知道有沒染上什麼病,沒人敢接近他的。就算看着他伸出手要吃的,我們都沒人敢靠近他,怕被傳染。
懷裡這個人,看着體重差不多的人,抱起來卻很輕很輕。
她抱着他,很想走快,兩隻腳卻猶如灌了鉛,很沉重,每邁出一步便要使出渾身的勁,額頭的汗不斷滴下來,她也仍捨不得把男人放下。
第一次,她的心底深深紮根了一個人,那個瘦長的身影,那雙總帶着淡淡憂傷的眸子,那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脣,那溫柔的笑容。一切一切,她都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她會如此渴望找到這個人,第一次她想跟他說些事。比如說,我帶你走,可好?比如說,秦榕,你能一直在我跟前,一直都在,可以麼?
直到把男人送到鎮子上唯一的醫院,把他放在病牀,看着護士推着他進急症室,她才終於虛脫似的,歪斜地躺在一旁的椅子上,猛喘氣。眼睛仍是盯着急症室亮起的紅燈,一秒也不想放棄。
好人。
腦海裡突然響起男人喚她這兩字的聲音。她低頭,看着手裡秦傛塞給她的東西。那是一張名片,被男人細心地用薄膜包起來,像一件珍寶般,她忍不住磨蹭着這獨特的名片。名片上面正印着她司徒姚的大名,職位,卻是一個月前她下鄉時帶在身上唯一一張名片,只是在離開的時候,它卻不見了。
她仰着頭,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慢慢記起之前她遇見男人的那個時候。
一個月前,司徒姚剛下鄉,剛來到這個熱死人的鬼地方,也剛聽聞了村民茶餘飯後的八卦,說某人兇殘成性,說某家的某個人的男人又被打了,每天都要一頓,直到把男人打得不成人形才罷手。司徒姚坐在那裡,只是當成個見聞,聽過便忘記了。
司徒姚打算今晚自己下廚,便去菜市場買點肉,當她站在豬肉攤那裡正等攤主稱肉時,旁邊賣雞的攤位突然來了個人,穿着一身長衣長褲,頭上戴着帽子,低垂着頭,小聲小聲地和攤主討價還價。
司徒姚好奇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沒有注意到她,很專注地蹲下、身,瞧着籠子的雞。不知道是她的錯覺還是,她總覺得男人神情很緊張,不時地扭頭瞧了瞧身後,確定沒看到什麼,才又放心地看雞。
當她把錢付了後,那人還站在攤子前,不時詢問老闆,“老闆,懷了孩子的人吃這種雞比較好麼,更補嗎?”
那老闆很不耐煩,一直猛點頭。眼睛不時瞧着男人,後來老闆像想起什麼似的,指着男人大叫。
“哦,你不是,不是那個周海家的那個男人嗎?”
老闆這一喊,男人像被驚到了,連雞也不要,扔下錢便跑開了,那腳步還有些蹣跚。
“喂,喂,你的雞不要了嗎?”
老闆朝着那人大喊,那人卻沒有停住腳步,一直向前跑,彷彿身後有人在他一樣。司徒姚瞧着那人的背影一眼,等回過頭時,那雞早已被人領走了,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領走的,領走那雞時,還一直罵罵咧咧。
“那該死的賤/人,竟敢偷我的錢來買雞,我讓你吃不成雞。這賤/人……”
司徒姚提着手裡新鮮的肉,身後不時還傳來菜市場那些人的議論紛紛。
看到沒啊,周海的男人又懷上了呢,估計又是個賠錢貨,不然怎麼還要偷錢來買這雞啊?
知道啊,她男人已經偷了周家老父兩次錢,上次好像被打到在牀上躺了半個月才勉強可以下地的呢。這次他還敢偷,我猜回去肯定又沒好果子吃了。嘖嘖,真是慘啊。
司徒姚聽入耳裡,也皺了皺眉頭。她覺得那男人的身影很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時之間又很難想起來。
公司給他們臨時租的地方隔着一條河流,那個地方夜景很美,夜晚的時候時常可以聽到水邊水濺起來的聲音,睡眠質量也挺不錯的。司徒姚拎着東西,邊往住的地方走去邊想着,路過河邊時,她的腳步突然頓住,眼睛直直地凝視着眼前。
她正好站在河堤岸邊,不遠處正有個人影,在皎潔的月色下,腳泡在水裡,低着頭,瞧着水裡。那人很專心,也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看他,不一會兒,泡在手裡的手便從水裡抓了個東西出來,那東西正上下亂動,司徒姚定睛看去,看那模樣,似乎是條魚。那人很高興,轉過頭,正好和司徒姚探索的眼神對上。
漆黑的蒼穹上,遮住月亮的烏雲緩緩散開,朦朧又有些明亮的月光絲絲傾斜於地面,正籠罩住那人,司徒姚也纔看清楚那人。
那人一身長袖長褲,頭上的帽子由於抓魚而往後推了些,露出光潔的額頭,也令她也更清楚地看到那人臉上的青腫,雙眼浮腫,兩邊嘴角紅腫並微微裂開,五官看着很模糊。司徒姚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的臉腫得連人長什麼樣子都看不清的,確切的說是,比豬頭的模樣差一點而已。她傻愣在那裡,兩眼就一直定在那人的臉上猛看。
那人被她這麼一眼,眼神驚恐,驚慌地把帽子戴好,完全掩住臉後,就連忙拎着那魚,涉水過河,躲進林子裡去。
她回到住的地方,同事問起她去幹什麼了,那麼晚回來。她搖搖頭,沒做聲,心底對那個男人有些驚疑。
第二天起牀的時候,天氣很悶熱,天空烏雲密佈,不一會兒便下起了傾盆大雨。她和同事等雨小了些,便各自撐了把傘,在雨漸大的小路上行走着。巡完店她獨自先回來。路過一個小巷口,她貪近,便走進巷子裡。小巷出來便是一條寬敞的大道,大道兩邊那裡住了幾戶人家,再過去便有些偏僻,雜草叢生,卻憑空有一棟新樓矗在空地上。
司徒姚朝那樓好奇地多看了幾眼,隱隱約約卻見那小樓旁邊,堆着垃圾處的地方似乎有個黑影。她撐着雨傘走近些,這才知道是個人蜷縮在地上。
她撐着雨傘,站在那個人旁邊,靜靜地看着那人,任他被雨淋着。憑身影,她一眼便認出是那個在河邊抓魚的人,更是在菜市場丟下錢逃走的男人。雨越小越大,她舉步想走,卻聽得那安靜地蜷縮着的人小聲小聲地□□着,她的腳步有一頓,有些吃驚地望向那人,經不住湊上前,在那人身前蹲下。
那人頭上的帽子沒有了,溼發緊貼着額頭和臉頰兩側,那依舊浮腫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雙溼漉漉的眸子看着她,沒有任何情緒,就那樣安安靜靜地望着她,看起來異常乖巧,很難將他和那些小偷的形象聯繫起來。看他這樣,估計是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給你。”
她擡頭看了下天,天色有些黑了,把手裡早上還沒吃完的麪包放在他面前。
那雙眼睛微微睜大了些,還是波瀾不驚,沒有一絲情緒,卻純淨無比。那人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她站起身,她聽到了一個很沙啞的聲音,那聲音卻念着兩個字。
她扭頭望他,他紅腫的嘴角微微扯開,嘴脣緩緩蠕動,她卻分明看清他在說什麼。
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改男主名字,避免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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