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院內。
一片狼藉,人心惶惶。
“爹!!”
哀慟淒厲的尖叫撕裂了死寂。
趙家人羣中,一道披麻戴孝的年輕身影猛地衝出,正是趙家五小姐趙芷君。
她短髮蓬亂,昔日精緻的臉龐掛滿淚痕,雙目赤紅如血,不顧儀態地撲倒在趙興偉那具無頭的屍骸之上。
“張復雲!”
她猛擡起臉,怨毒的目光從瞳孔中噴射出來,直直釘在半空飄落的張復雲身上。
“你這卑鄙下作、陰險無恥的惡徒!先刺死我家兄長,今又帶這妖人打殺了我父親!你還是不是人?!”
“張家怎出了你這等梟獍禽獸!還好我當初沒與你成婚,否則不知要遭多少罪……”
她不停咒罵着。
張復雲隨師兄穩穩落地。
面對趙五小姐的罵聲,他卻不再是以往那個唯唯諾諾的軟蛋。
只見張復雲冷冷一笑,滿臉快意:
“趙五小姐,收起你那噁心嘴臉。今日之果,皆是你趙家昔日裡種下的累累血債所致,咎由自取罷了。”
趙芷君被張復雲這番毫不留情的反斥噎得一滯,羞怒攻心之下,猛地轉頭,又將矛頭指向了那位風輕雲淡,彷彿置身事外的黑長褂青年:“你這妖人——”
“住口!”張復雲勃然色變。
兄長與父親相繼斃命,令這趙五小姐失了智,竟還敢口無遮攔。
當真是不怕死。
未等趙芷君再罵,張復雲眼中厲芒一閃,已是右手虛空一抓。
趙五小姐身側的泥土瞬間凝聚成團,如同被一隻無形之手操控,嗖一聲凌空飛射,結結實實打在了她半邊的臉上。
啪! 一聲沉悶。
趙芷君像是捱了一拳,被這突如其來的泥團打得趔趄,頭猛地偏向一邊,半邊臉被冰冷腥臭的泥污覆蓋,狼狽不堪。
她嘴角溢血,整個人都懵了。
曾被自己輕視的張復雲,竟用法術當衆羞辱她,火辣辣的疼痛令其感到深深的屈辱。
王希對這場鬧劇恍若未聞。
他神色平靜,目光掠過趙家驚惶失措的衆人,最終定格在趙興偉的無頭屍上。
他左手隨意一招,一本散發着淡淡靈光、封面古樸的妖喪帖小冊憑空出現,右手則多了一支纖細的狼毫小楷。
王希捧着小冊,翻開一頁,懸腕執筆,開始在妖喪帖上疾書。
書寫之時,身後半空中竟有相應的墨色大字如游魚般流轉浮現,筆走龍蛇,古意盎然,讓在場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章一·趙家人魔篇。”
“……趙興偉者,豐登市豪紳。外示仁厚,內藏豺心。欲以活人煉丹,竊奪天壽,以全己之長生妄念,墮入人魔,爲禍一方。”
“今有遊方修士王希循跡而至,趙魔負隅頑抗,戾氣滔天。希代天罰,雷霆立斃,斬首示衆,以儆效尤。趙家上下,駭然悚慄,無一敢抗。此乃:丹爐未沸身先死,人魔伏誅天理昭……”
字字如刀。
不僅如此,王希還將趙興偉的死狀和眼前趙家衆人驚懼模樣繪成畫,附於妖喪帖·趙家人魔篇中。
這公開的“審判書”和畫卷,簡直比剛纔的殺戮更具威懾力。
趙家子弟看得面如土色,有人瑟瑟發抖,有人氣得渾身亂顫,卻正如王希所書——無一人敢上前理論半句。
這是要將他趙家著入史書? 那豈不是要遺臭萬年! 他們求救的目光紛紛投向韓四爺。
韓四爺此刻兀自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先前李清客消失的方向,彷彿神魂還未歸位。
當他恍惚回神,見到這一幕,更令其心驚。嘴脣無聲蠕動了幾下,喉結滾動,最終還是一言未發——他不敢。
王希展現的手段深不可測,已遠超他能想象的範疇。
哪怕韓四爺乃晨國軍政二把手,也不過一凡人罷了。
他怕死!
王希書寫不停,最後一筆終了,墨跡凝結的影像文字也緩緩消散。
這時。
他心頭微動,一種難以言喻的微暖感覺,似有還無掠過靈臺。
「陰德」似乎是……增加了些? 只是這種感覺極爲縹緲,既看不到,也摸不着,唯憑一絲直覺。
做完這一切,王希這才收了冊筆,二者在他手中如幻影般悄然隱去。
他轉頭面向韓四爺,淡然拱手,語氣平靜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四爺,趙家之事已了。趙興偉咎由自取,天道昭彰。”
“至於四爺你,好自爲之吧。”
“……”
聞言,韓四爺眼簾低垂,心中深深嘆了口氣。
王希的目光又悄然掃過人羣,衝其中幾位老頭老太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正是先前暗中關注的五仙家族老。
隨後,他不再看地上的趙芷君和滿院的趙家衆人,轉身道:“復雲,走了。”
“是,師兄。”張復雲恭敬應道。
王希一揮袖袍,兩人步履從容,踏空而行,掠過人羣頭頂,消失在遠方。
…
…
趙家遭難,長子與家主相繼斃命。
此事如同平地驚雷,轟動了整個豐登市。
人們相傳,是趙興偉不做人事,惹怒了仙人,被當衆梟首……甚至連平日威名赫赫的韓四爺,在仙人面前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
至此,韓四爺的威望轟然垮塌。
更有人說,那仙人當衆將趙家人載入了“陰司簿”,輪迴轉世必入畜生道。
於是乎,無人敢站出來替趙家說半句話,生怕沾上什麼黴運,子孫後代都成畜生牛馬,更別提報仇雪恨。豐登市各路勢力噤若寒蟬,此事亦就不了了之。
當夜。
豐登市聽雨樓雅間。
燭光搖曳,清茶氤氳,驅散了白日的血腥肅殺。
王希帶着張復雲,正與約好的貨郎和李清客在小桌旁圍坐閒談。
窗外夜雨淅瀝,更添幾分雅緻。
不多時,雅間門簾一挑,一身青衣的梅言溪也走了進來,臉上帶着一抹笑意,衝衆人抱拳:“抱歉,我來遲了。”
衆人相視一笑,邀他入座。
貨郎抿了口茶:“今日之事,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小哥當真好手段,好氣魄……此前我有些看走眼了,未曾想小哥在修行路上精進如此神速。”
李清客亦頷首微笑,眼中同樣有着讚許:“王公子行事果決,佩服。張兄弟與梅班主也是今非昔比,已具氣象。”
他頓了頓,道:“適才收到消息,五仙家的幾位族老已抵達豐登。胡郎及柳姑娘等一干人等,皆已無事,王公子可以放心了。”
王希笑着舉杯:“舉手之勞,二位過譽了。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貨郎笑着喝了口茶,起身道:“小哥,此間事了,我也該繼續北上了。”
“貨郎先生此去何爲?”
王希問道。
貨郎擺擺手,臉上那慣有的灑脫笑容中透出些許複雜意味,語氣平和卻帶着一絲深遠的感懷:“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老母忌辰快到了,得趕回北方去墳前上柱香,陪她老人家說會兒話罷了。”
原來如此。
王希幾人便不再多問,只是舉杯祝願道:“貨郎先生孝心可感,旅途珍重!”
“珍重!”貨郎呵呵一笑,拱手回禮,再不多言,起身背起他那標誌性的大貨箱,轉身推門而出。
衆人的目光越過窗臺,看到貨郎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夜色雨幕之中。
貨郎離去,室內氛圍依舊融洽。
李清客看向王希,正色道:“王公子,你今日作爲顯揚正道,我師門長輩對此也有所耳聞……不知可有閒暇,容李某做引,隨我去四象庭一行,拜見一番?”
說着,他又補充一句: “她老人家最喜結交年輕才俊。”
王希本就打算四處遊歷,增長見聞,不論常世還是世外倒沒什麼所謂,聞言欣然應允:“當初在悟道臺仰觀四象峰,心嚮往之,沒曾想還能親身登臨……那便有勞李公子引薦,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李清客眼中喜色一閃,又看向一旁的梅言溪和張復雲:“梅班主與張兄弟皆是可造之材,不知二位可願同去?”
梅張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似是沒想到自己能受到仙門之首“四象庭”的邀請。
兩人連忙起身,躬身行禮:“多謝李公子,我等願意前往!”
“善!”李清客欣然撫掌。“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動身。”
他說着便端起桌上茶壺,親自爲王希三人斟了一杯澄澈的茶湯。
雖說他們都已踏入修行路,可自行從黃庭內景前往世外,但爲了同行,便需藉助李清客的茶水作引。
王希三人會意,端起茶杯仰頭飲盡。
茶湯入腹,一股溫和卻磅礴的牽引之力霎時籠罩三人意識。
眼前雅室景物如水波般盪漾消散,如同墜入夢境,周遭光影急速流轉。失重感僅是一瞬,雙腳便已穩穩踏上實地。
定睛看去,正身處於一座清幽簡樸的小木屋內。窗外雲霧繚繞,可見遠方氣勢磅礴的山巒輪廓。
緊接着。
李清客在前引路,三人緊隨其後。
先越過拱橋,後踏上悟道臺。
又從繁華熱鬧的悟道臺一側,登階上山,直奔高聳入雲、熾熱之氣隱隱蒸騰的朱雀峰。
一行人登山時,階道兩旁時可見身着朱雀紋飾法袍的女弟子掠過,動作翩然靈動,氣質非凡。
見着李清客,這羣弟子還拱手問好,道上一句“李師兄”。
李清客乃“四象庭”青龍殿親傳,兼內門首席,身份自是不一般。
越近峰頂,空氣越發灼熱純粹,隱隱有火焰靈禽虛影在霞光中翻飛鳴叫。
終於,歷經數千臺階,抵達峰頂。
一座恢弘壯麗的赤紅色大殿矗立眼前,宛如浴火的巨鳥棲息於此。
整座大殿不知由何種神木與火玉構築而成,流光溢彩,硃紅爲主,金紋點綴。
飛檐斗拱如朱雀展翼,雕樑畫棟盡顯古拙威嚴。殿宇周圍雲霧繚繞,熾熱的靈息涌動,將雲層都映染成絢麗的流霞。
這正是朱雀殿。
殿門敞開,門口左右肅立着數名英姿颯爽的朱雀殿女弟子,見李清客帶人前來,爲首一人頷首致意:“李師弟,此來所爲何事?”
“見過蔣師姐。”
李清客微笑行禮。
“我帶些朋友前來拜見羽殿主。”
“嗯。”蔣姓女弟子點點頭,瞥了眼王希三人,眼底閃過一絲無奈:“你們先等着,我去通報。”
不多時。
女弟子回來,說殿主讓他們進去。
在李清客的引領下,王希三人步入殿中。大殿內部空間極廣,高達十數丈,穹頂描繪着星宿流轉,地面鋪就紅玉。
四周廊柱皆是盤繞飛天的赤色火鳳雕像,莊嚴肅穆。
很快,內殿珠簾輕動,一名端莊的女子在幾位女弟子的簇擁下緩步而出。
王希的視線中,瞬間浮現詞條: 「四象庭朱雀殿主·南姬·羽陵光(友好/稱號五星/傳說)」
金框稱號五星!
與王希的師父,墨劍齋主宋暉同級別的強者。
‘也就是說,這也是一位飛昇者。’
王希心中暗道。
這位執掌一殿權柄的女子,看上去如三十出頭的美婦。烏黑長髮盤成髮髻,束以鑲嵌赤色寶鑽的流蘇金冠,寶光隱動,流蘇搖曳,華美至極。
她身着一襲寬大而精緻的大紅色滾金邊長袍,袍上以極其繁複的工藝繡着浴火重生的神鳥朱雀,翎羽畢現,栩栩如生。
華服襯得她肌膚勝雪,鳳目狹長而蘊含威儀,瓊鼻高挺,朱脣不點自紅。
就像一位女王。
她慵懶的目光掃過王希等人時,那威儀的鳳眸中,卻帶着一種對俊美事物的欣賞和……一絲毫不掩飾的興趣。
“清客,這幾位便是你提起的年輕俊傑?”
羽陵光的聲音頗有磁性,如玉石撞擊,悅耳卻又不失威嚴。
她直勾勾看着王希。
這青年尤爲吸引她的目光。
不僅是神俊的外貌,還有那獨特的氣質、沉穩的法力、以及那連她都覺得分外明亮的「陰德」輝光。
這不禁讓她鳳眸大亮。
她蓮步輕移,走到王希面前幾步處停下,上下仔細打量,眼中讚賞與喜愛幾乎要溢出來:“嗯——不錯,着實不錯。”
“這位公子的皮相氣韻、根基道行,說是萬中無一也不爲過。”
隨即又看向張復雲和梅言溪,點頭道:“一位根骨天成,一位玲瓏剔透,且都是氣運加身的好苗子。”
這點評的語氣,就像一位知性的鄰家大姐姐,卻又帶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壓和莫名危險的吸引力。
王希被看得有些無奈,但也敏銳察覺到這並非惡意。
他微微躬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晚輩王希,見過殿主……殿主謬讚了。今日得見朱雀峰頂妙景,更有幸一睹殿主仙顏,方知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仙。王某之幸,不虛此行。”
這番恭維話說得滴水不漏,更難得的是話語真誠自然,沒有絲毫諂媚之感。
張復雲和梅言溪也連忙行禮,口稱“見過殿主”。
羽陵光聞言,眼中笑意更盛,對王希的好感度簡直是蹭蹭往上飆升。
她咯咯一笑,聲音清脆悅耳,流蘇冠冕也隨之輕顫:“你這孩子,嘴巴抹了蜜麼?修爲又好,模樣又俊,嘴巴還甜,本座看你是愈發順眼了。”
語氣中那分親近之意毫不作僞。
她心中一動,便開口問道:“我朱雀峰靈氣充沛,環境絕佳,更有諸多上乘法門典籍可參悟。你們三個小傢伙,可願意就此在本座這朱雀峰暫且住下?空了我倒也可以指點你們一二修行上的關竅。”
其目光灼灼,尤其那“指點”二字稍作停頓,似是有什麼深意。
王希感受到那目光,心中瞭然這位朱雀殿主的脾性。
他暗道一聲不妙。
臉上卻不見侷促,露出受寵若驚之色,朗聲道:“承蒙殿主厚愛,晚輩感激不盡,實乃我輩修士夢寐以求的機緣。”
果然,羽陵光聞言,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幾分,看王希的眼神愈發喜愛。
這孩子真懂事。
得好好疼愛。
不料王希話鋒一轉,語氣暗含惋惜與歉意:“只是……晚輩三人尚有要事羈身。”
張復雲和梅言溪二人立刻會意,也連忙躬身施禮,附和兩句。
羽陵光眼神在他們三人臉上掃過,最終輕嘆了口氣。
“也罷。”羽陵光很快恢復了朱雀峰之主的灑脫。“既是有事在身,本座也不便強留。緣聚緣散,皆有時節。”
話音未落,她纖纖玉指凌空一點。
剎那間,天邊絢爛的晚霞彷彿受到牽引,化作無數縷流光溢彩的絲線匯聚而來。
羽陵光十指翻飛,快得只能看到道道殘影,指尖流淌着精純的法力。
李清客看明白了什麼,臉上閃過一絲訝異,又適時低聲解釋:“羽殿主修的‘衣道’與‘針道’,你們有福了。”
“嗯?”張復雲和梅言溪有些不解。
只見那匯聚而來的霞光在羽陵光手中如同最溫順的絲綢,被編織、裁剪、縫紉……
不過片刻,三套流光溢彩的法衣便懸浮於空。
一套墨色深沉的錦袍呈現給王希,袍面上霞光暗涌,彷彿有墨色的龍魚在其中游弋流轉,隱隱散發出強大的防護與內蘊靈機的波動,品質非凡。
另外兩套則分別是一襲白衣和一襲青衫,遞給張復雲和梅言溪。雖不如王希那件墨袍華麗內蘊,但同樣霞光繚繞,輕柔堅韌,亦是難得的上乘法衣。
“初次見面,本座總不好讓你們空手而回。”羽陵光笑道,袍袖輕拂,三套雲霞法衣便穩穩落入三人手中。“此乃‘流霞衣’,防禦尚可,穿着也還舒服,趕路時遮塵蔽體也算合用。”
“盼你三人一路順遂,早達所願。記住,他日有暇,定要再來我朱雀峰坐坐。”
王希三人連忙躬身行禮,齊聲謝道:“謝羽殿主厚賜!”
光芒一閃,三人感覺意識微微恍惚,再睜開眼時,已回到了聽雨樓的雅間之內。
窗外夜色已深。
唯有對面端坐的李清客笑容溫和地看着他們。剛纔在朱雀峰頂的經歷如同南柯一夢,卻又無比真實,手中那溫軟輕柔的流霞衣觸感尤在。
三人相視一笑。
“哈哈。”張復雲忍不住先笑了起來,又目露憧憬之色:“這位前輩威儀凜凜卻又率真,當真風華絕代。”
梅言溪頷首同意,撫摸着手中的青衣,很是喜愛。
王希將墨色流霞袍收好,看向李清客,道:“能拜見朱雀殿主,得一寶衣,多謝李公子引薦。”
李清客莞爾搖頭:“機緣使然,三位福緣深厚,不必客氣。不知三位接下來有何打算?”
王希轉頭看向窗外:“此番朱雀峰一行,更覺修行路漫長,我亦打算北上。”
“據說北國妖氛未靖,百姓多艱,我輩修士當行腳下路,證胸中道。”
“王公子這是準備一邊遊歷,一邊斬妖除魔?”
李清客很是驚訝。
王希微笑點頭。
“了不起!”李清客讚歎。
張復雲也附和一句:“師兄去哪,我便去哪!”
梅言溪想了想,最後道:“反正我驚鴻班走到哪唱到哪,乾脆就與王希兄弟一塊上路。”
三人打算同行。
夜色深濃,茶香嫋嫋。
雅間內笑語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