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低,汴京的屋檐在最後一抹殘陽中投下交錯陰影,彷彿撕裂的羽翼。
遠處風聲嗚咽,捲起廢墟與塵土,讓原本就憂慮重重的街道顯得更加沉悶。
自外神降臨的傳聞愈演愈烈後,城中大小混亂不絕,官府與軍隊疲於應對,人人都在等待某個意志堅定的力量來撐起這搖搖欲墜的天。
李青雲踱步於荒涼的宮苑角落,神情有些疲憊。
他自晉升真神以來,雖坐擁無上法力,卻日漸體會到什麼叫做“欲扶大廈之將傾,而自身亦不免頹然”。
外神威脅在人間擴散,百姓惶恐,但那只是一重愁緒;最令他心神交錯的,乃是體內那座“寂滅神殿”的反噬,似乎積蓄了來自宇宙古老深處的無盡陰暗,正一點點向外涌來。
他輕撫胸口,感覺到渾身血液都有些滯重。
微一閉目,眼前就浮現灰霧繚繞的幻象,耳畔似有破碎的低語,斷斷續續,挾着尖利嘶鳴,讓人頭皮發麻。
自從最近幾次禦敵,他逐漸發覺神力運轉越發晦澀,尤其在關鍵時刻,有股灰暗氣息突然干擾自己的操控,彷彿在潛意識裡阻撓或反噬。
偏偏在外界看來,他依舊是那位威臨八方的真神,萬民寄望的唯一主心骨。
正在此時,遠處走來一道輕盈腳步。
穆桂英匆匆趕到,眉頭緊鎖,拱手一禮:
“大人,又有急報。西郊那邊深夜裡竟現異象,地底冒出一片黑霧,吞噬十餘名農夫。白將軍率隊前去,卻只帶回少量殘骸。聽說那黑霧裡,還有類似骨魔的影子。”
李青雲輕輕點頭,語含疲倦:
“外神之事,恐還要持續一段時日。穆大帥且和包大人盡力穩住軍心,若有什麼異動,及時通報。只要城內不陷絕境,我這裡……我這裡再另有打算。”
他原想收住話頭,以免讓穆桂英看出自己內力衰微之態。
可穆桂英自與他並肩作戰以來,最是熟悉他的氣息波動,見他眉目隱隱透着蒼白,頓生擔憂:
“青雲,你近來臉色不佳,莫非……有什麼困擾不成?”
李青雲嘴角扯了扯,露出苦笑。
像他這般抱有極高威能者,誰又能想到也會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但此刻不能示弱,便只道:
“一點小事,我能應付。你回去吧,守住城池要緊。”
穆桂英知勸也無用,只得應聲退下。
她身後走遠時,還悄悄回頭望了他一眼,眼神裡滿是複雜神情,似擔憂,又似無奈。
夜風吹來,帶着寒意,李青雲原地站了會兒,感覺胸悶漸重。
他擡頭望向城中宮殿的方向,低語一句:
“怕是再拖不得了。”
當下,他緩步離去,直往一處幽靜府邸而去。
那宅院是仁宗皇帝特意爲他備下的行轅,但今夜卻空無侍者。
李青雲令所有侍衛退到十丈之外,不得靠近半步。
他拂袖入內,在中庭點上一盞昏黃油燈。
微弱的光暈映照青石地面,竟顯得陰影格外猙獰。
李青雲於地面盤膝而坐,深吸一口氣,摒除雜念,慢慢閉上雙眼。
這一次,他要徹底與體內“寂滅神殿”之中的暗流正面較量,哪怕可能付出慘痛代價,也好過任其發酵,將自己徹底吞噬。
體內真元運轉,彷彿逆着一股渾濁的急流。
每一週天都讓他骨骼噼啪作響,好似關節要脫臼般生疼。
耳邊隱隱響起一陣低沉怪嘯,彷彿數不清的冤魂在夜色中哭訴。
李青雲咬牙穩住心神,運轉神念,直衝識海深處。
剎那間,他感到周遭場景急劇變幻。
原本的行轅庭院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座無比熟悉的宮殿迴廊——天穹漆黑,磚石破敗,牆壁上有蜘蛛網狀的裂痕,灰霧在地板上緩緩蠕動,像無數蛆蟲爬過屍體表面,令人頭皮發緊。
“還是這般陰森。”
李青雲自語,腳步輕跨入迴廊。
自晉級“混元太乙仙”以來,他曾不止一次潛入宮殿控制自己的神格力量,可如今的景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可怖。
前方那雄偉的宮門已崩塌半邊,柱頭似被腐蝕成黢黑破洞,液狀腥臭自縫隙滴下,響着嘀嗒的滴水聲。
李青雲屏住呼吸,順着長廊往更深處探去。
每走一步,都彷彿踏進污濁泥淖,腳底黏連,讓他寸步難行。
突然,他聽見低沉的笑聲從宮殿深處傳來,帶着無法名狀的古怪共鳴,似乎並非單一嗓音,而是無數窒息的靈魂在一起顫抖、嘲諷。
李青雲陡然停下,緊握刀柄。
自從與“寂”有過多次接觸,他知道這是那位隱秘神明意念的某種投影,欲借幻象影響他的心神。
然而這次笑聲比往常更逼真,更令他心神搖曳,甚至讓他生出一種無法反抗的無力感。
強行提氣,他猛地邁前幾步,刀光霍然綻放,劈向那充斥霧氣的黑暗角落。
刀光撕裂霧氣,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勁風在迴廊激盪,將牆壁上懸掛的碎布撕扯得飛舞亂竄。
可霧氣僅僅退縮少許,又迅速合攏,發出桀桀冷笑。
那笑聲宛如在李青雲耳邊咬齧:
“徒勞……徒勞……你又何必掙扎?”
李青雲心下一凜。
灰霧頃刻翻涌,化出無數糾纏如觸手般的陰影,鋪天蓋地撲來。
他只覺四周陰風驟起,溫度驟降到彷彿寒冰刺骨。
神識裡傳來一股強烈壓迫,好似自己的靈魂被塞進無垠黑水之中,時刻可能窒息溺亡。
“區區幻象,也想困我?”
他咬牙低吼,催動神力,刀芒大放,宛若雷霆萬道。
刀光尖銳處,將大蓬灰霧劈得四分五裂,空氣裡傳出淒厲怪嘯。
然而,一縷縷破碎的霧氣卻重新匯聚向長廊深處,凝成一道模糊的黑影。
“李青雲……”
黑影像是用萬人囈語合成一般,逐字逐句地發聲,“你欲守護蒼生,可笑……三界既爲囚籠,何苦執着?”
李青雲斂神冷眼相對,沒答話,只急速向前,一刀又一刀揮斬。
刀光縱橫交錯,似暴風驟雨般砸向那黑影。
可黑影如泡影般時隱時現,總在刀氣擊中前驟然潰散,然後再度在另一側凝結,彷彿是在故意戲耍。
他心頭冒出一陣火氣。
“寂”的神念較往日更狡猾了,在這灰霧幻境中佔盡地利。
若自己不施展更強大的力量,只怕難以將其徹底鎮壓。
但他也清楚,這裡是自己的神魂核心,若過度放出刀罡,萬一反噬嚴重,便會將自身靈魂重創。
恰在他猶豫之際,黑影似覺察到他的顧慮,笑聲中帶着嘲弄:
“看吧,你也不敢動真格。你所謂仁慈,只會爲我所用。若想掙脫這桎梏,你還需更強的混沌之力。來,吞噬吧……讓我陪你一同毀滅這囚籠,帶你去探尋更加廣闊的天地!”
最後一句話似利刃刺穿耳膜,讓李青雲胸腔猛然一窒。
他一時怒極,爆喝一聲催動神念,將神力灌注刀鋒,霎時刀勢化爲一道金白色長虹,弧光璀璨如日中天,橫貫整個長廊。
四周灰霧紛飛四散,宮殿磚牆被震碎無數塊,空間似有崩裂之感。
黑影亦不敢大意,瞬間收攏霧氣,一道渾濁血色火焰自它身體內部噴涌而出,與刀光猛烈撞擊。
巨響震耳欲聾,李青雲只覺識海像被刀剜一般劇痛,金色刀芒和血色霧焰交織成可怖的亂流,化作無數能量碎片在半空狂舞。
那瞬息間,幻象世界扭曲了時空,李青雲彷彿瞥見一幅幅扭曲畫面:遠古洪荒神戰,天柱崩毀,赤地千里;無數神祇與魔物屍橫遍野,血染江河。
接着畫面又轉到他自己:從初入修行,到斬妖封神,每一次生死搏殺,每一滴血與淚都被放大,反覆在眼前閃現。
最後,那灰霧間出現人間戰火的影子,百姓哭號,外神侵襲的黑泥遍地,似要把大宋連同萬民一併吞沒。
“無法阻止的結局,何必徒增苦痛?”
那黑影像洞穿他內心般冷嘲,“與其看着凡人凋零,不若擁抱混沌,歸一寂滅,這纔是真正的解脫。”
李青雲神魂在劇痛中搖晃,彷彿連靈魂都要被扯裂。
他竭力屏除雜念,大吼道:
“胡言亂語!人間苦難雖多,卻也有生機和希望,這片天地既然容我誕生,我便護它到底!”
話音落下,他猛吸一口靈氣,將刀罡再度激發到極致。
白金色火焰騰起,凝聚成一道奔雷一樣的力量,直朝黑影心臟處轟去。
這是他能在此刻催動的最強攻勢,再不計後果,也要給“寂”以重創。
黑影發出淒厲尖嘯,霧氣四散,隱約可見無數碎裂的陰影在刀光中倏然爆開,宛如燃燒的紙屑,被颶風捲成漆黑灰塵。
李青雲長舒口氣,似看到勝利曙光。
然而就在他鬆懈的一瞬,一道更濃重的漆黑在背後凝聚成爪,猛然揮落。
“休想離開——”
惡毒的嘶吼狠狠刺入他耳膜,李青雲只感後背寒風刺骨,連忙回刀格擋,然而他神力已近極限,還未能完全收回攻勢。
那黑色魔爪凌空拍下,重重砸在他肩上,幾乎將半邊軀體都打裂。
李青雲只覺識海深處轟鳴作響,張口噴出一口淡金色的神血,意識驟然模糊。
地面猛地崩碎,他在昏沉中看見無盡灰霧翻卷,將自己整個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剎那,或許有萬般光陰。
他隱約覺得有淅瀝的冰冷液體拍打臉頰,像雨,又像某種詭異黏液。
在他努力睜開眼睛時,望見空蕩蕩的蒼穹裂成幾道暗痕,碎裂宮殿七倒八歪,彷彿末日餘燼。
“不能……”
他想站起,卻渾身痠痛,差點再度跪倒。
忽然聽見耳邊傳來穆桂英焦急的呼喚,那聲音極輕極遠,卻像從遙遠世界傳入,喚起他一絲殘留的意識。
原來,在現實中,他的身體也正因神魂激戰而崩潰,穆桂英等人或許已經察覺到異狀,趕來試圖叫醒他。
但若他此刻還留在幻境,神魂將被“寂”徹底吞噬,再難迴歸。
他死死咬住舌尖,藉此痛苦提振心神,強行調動識海最後一絲光芒。
對那黑影,他已無力再戰,只能施展封印之法,先將之強行壓回宮殿深處。
刀罡無力,卻凝聚成一個繁複法陣的符文,在周圍地面火速描出半圓。
那些符文閃爍着青金與銀白的光,緩緩旋轉,將涌近的灰霧逼退數尺。黑影知道他要逃,厲聲咆哮,化作漫天血雨般衝擊這道符陣。
但符陣雖勉強,卻仍然不讓其跨越。
“下次……你將再無機會!”
黑影嘶啞怒吼,帶着無盡殺機與貪婪。
李青雲不再回應,只是默唸封印訣,用盡最後精力將陣法徹底激活。
符紋瘋狂燃燒,宛如一道光牆,將黑影與霧氣強行隔絕,重新壓制在神殿更深處。
然後他自己亦抵擋不住神魂創傷,意識天旋地轉,猛然退出識海幻境。
現實中,穆桂英正看見李青雲在室內盤膝打坐,滿臉慘白,嘴角溢出一絲血色,渾身顫抖。
她心急如焚,卻又不敢貿然叫醒他,生怕驚擾之下適得其反。
徐良和開封府的三俠五義等人也在側室嚴陣以待,誰都沒見過如此詭譎的場景:偌大的廳堂裡,空氣似結成一層看不見的冷霧,燭火跳動無常,讓人背脊發寒。
突然,李青雲長吐一口濁氣,猛地睜眼,然後咳出一大口鮮血,濺在青石地面,觸目驚心。
穆桂英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攙扶:
“青雲,你這是……”
李青雲勉強擡手示意無礙,但事實上整個人已經虛脫到無力開口。
他緩了一會兒,才深深吸氣,讓神力勉強護住心脈。
“我……我體內有些東西,需要不斷對抗封印,我暫時壓制住了祂,但祂的意志也更強了。”
穆桂英心疼不已,卻不知如何是好:
“可有治癒之法,是否需請御醫?”
李青雲搖搖頭,臉上浮現苦澀。
“御醫無用。這是靈魂創傷,唯有自身修養。且暫且隱瞞此事,免得人心大亂。”
他聲音低微,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穆桂英原本欲再勸,卻被他目光一阻,只能點頭應允。
她轉而輕聲問:
“外神之亂遲遲未息,朝堂還盼着你能繼續出面,安定民心。若……若你神力損傷過重,該如何應對?”
李青雲扶着膝蓋勉力站起,動作間似有骨節噼啪作響。
他眉間閃過一抹狠厲和不甘:
“還能如何?先穩住再說。我雖損耗頗大,但也絕不會輕易任外神肆虐。只是……哎,也不知接下來,還會有什麼變故。”
說到此處,他心中煩亂。
外神威脅外,他更隱隱感覺,“寂”與外神之間似乎存在某種隱秘共鳴,或是兩者在暗處相互利用。
若真如此,人間危機將倍增。
他強壓焦躁,讓自己略作調息,然後讓穆桂英等人先行離去。
夜已深,廳外只有幾簇微弱燈火搖晃。
李青雲端坐靜默,腦子裡卻迴盪着剛纔宮殿幻境中的可怖畫面:崩毀的神像、熊熊血火、萬鬼哀號……那是“寂”故意給他看的遠古遺蹟,還是說,真是某段歷史?
這位隱秘的神明,不曾出現在任何史書的記載當中,究竟是何來路?
一想到此,心頭更覺沉重。
他暗暗發誓,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寂”甦醒於人間,那後果比外神的入侵更可怖。
窗外風驟起,吹動簾幕獵獵作響。
昏暗燈影投射在牆壁,形如扭曲的人臉。
李青雲見之並不驚懼,只在心裡警覺:眼下他雖保住一線神格,仍未真正掙脫“寂”的魔爪。
若再碰上強敵來犯,自己還能否及時運足真神威能?
更糟的是,若“寂”趁機再度躁動,他隨時可能陷入失控。
那時,別說拯救蒼生,恐怕先一步就要被反噬靈魂。
念及此處,他苦笑一聲,回想起剛剛穿越之時藉助“寂”的神力修煉,不由得感慨這條成神之路當真如履薄冰。
片刻後,他緩緩起身,走到院子裡仰望夜空。
繁星似掛,但有幾處暗雲沉積,閃爍着淡紫色雷光,那是外神可能的侵蝕痕跡。
更遠些,宮城方向偶爾傳來急促馬蹄聲,想必是各處緊急軍情彙報此起彼伏。
大宋的士卒疲於奔命,而他,卻只能先行靜養一二,盼在關鍵時刻再挺身而出。
思及無數陌生面孔與自己攜手的昔日戰友,他輕輕摩挲刀柄,自言自語:
“撐住……必須撐下去。”
半空裡,風聲再起。
那風裡似有一絲嘲笑,彷彿有人在無形處冷眼旁觀。
李青雲神色微變,背脊頓時繃直,刀意擡起,似要戒備。
可四望無人,只有一抹灰暗雲影一閃而逝,宛如夜中鬼魅。
他沒有追擊,只是深吸一口氣,壓住胸口翻滾的悶痛,然後收刀回廳。
再多顧慮,也暫且只好先行封鎖心緒,天明之後,還需佈局如何迎擊外神與道門餘孽。
只要身未倒,便要維護這亂世殘秩。
這一夜,院落內外皆無燈火,唯有走廊盡頭螢螢火燭,在青瓦上投出高低不平的陰影,如同一頭巨獸伏踞。
李青雲盤腿調息至天際微明,靈力多少恢復些許,可仍無法回到鼎盛層次。
體內偶爾涌現的那點灰霧不時挑釁般蠢動,像隨時打算掀起更可怕的風暴。
他能做的,只是繼續死死壓住。
當第一縷陽光穿破灰暗的雲層灑向汴京城,外頭又開始有人聲喧囂,某個方向傳來急促軍號。
李青雲站起身,抖落滿身疲憊,推門而出,穆桂英便在門外等候已久。
她見他步履雖穩卻難掩臉色蒼白,張口欲勸,終究只道:
“陛下召見,急報說外神之兆再現。青雲……您能行動?”
李青雲輕嘆:
“無妨,再難,我也不能袖手。”
兩人對視一眼,心意早已明瞭,隨即朝着皇城趕去。
一路上,李青雲雖身形仍似風中勁竹,堅毅挺拔,可心底卻明白自己已是強弩之末。
宮殿裡那巨大黑影,尚在虎視眈眈,而外神軍團的惡勢亦在擴張。
看似風平浪靜的人間之上,實則暗流已至洶涌巔峰。
他握拳輕咳一聲,腦海裡迴響着“寂”臨走前的恫嚇:
“下次……你再無機會……”
那自深淵滾來的冷笑,似乎呼應着白日光輝,也阻擋着希望的升起。
然而李青雲仍不打算退卻。
危機如針尖頂腦,他亦要硬生生擋下。
哪怕宮殿再度失控,他也要拼死護住這江山萬民。
是夜明,還是更深的黑暗?
無人能斷言。
只有一點,是他心中不變的執念:人間未滅,便有一息奮戰之力。
縱使灰霧吞噬神魂,縱使外神來襲,他亦不許這片大地再陷劫火。
於是他大步踏出,金戈鐵馬聲中隱有一股悲壯的堅定。
這是新的交鋒前最短暫的靜息,亦是鋪陳更浩大風暴的前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