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雨
孟買最值得稱道的季節就是雨季，經驗豐富的馬拉地人，能提前幾天就聞到山雨欲來的味道。
“要下雨啦！”樓下的孩子們邊跑邊嚷。
“這就下嗎？”過往的外地人吃驚的問。
是的，這就下，孟買人太熟悉這種味道了。
從兒時至今，向來如此。雷要連打四天，人們擡頭看灰白色的天，在火辣辣又溼漉漉的空氣裡和動物一塊兒大喘氣。
忽然就颳風了，風捲起沉睡的沙土，打着旋把它們吹走。
“今年夏天比以往更熱，也更長吶。”
儘管去年以及過去的每一年人們都這樣說，這是夏末秋初的老傳統了。
這樣的天氣更適合踢足球、跳房子、打彈珠。
漫長而炎熱的夏季不是打板球的好時候，孩子們無精打采地揮着球板，百無聊賴地等待天氣涼爽下來。
樓下的小電器店又開始上新，小黑板上寫着電飯煲和榨汁機的字樣，蘇爾牌。
有過往的路人駐足觀看，大家都知道這個牌子的電器以物美價廉著稱。
果然，1200盧比和600盧比的數字，讓人們眼裡興趣更濃。
經過幾年的開放發展，孟買的經濟已經極具活力，普通人也開始享受到時代紅利。
連帶上政府有意貶值盧比，刺激國際貿易，人們的收入有了顯著提高。
現在即使是製衣廠最最普通的工人，月收入也有兩千多盧比。
他們依舊住筒子樓一樣的貧民窟，不過卻在生活享樂上比以前更有追求。
電飯煲這種高端電器，他們只聽過卻沒見過，那都是有錢人家才用的東西。
據說只要接上電，香噴噴的印度香米飯就會自動做好。女人們不用再守在陶罐旁，時時注意火候。
屋子裡的牆角，被煤灰薰的不見本色，就連櫥櫃牀頭也難以倖免。
如果以後能有這東西做飯，那她們就不用再趴在地上，擦拭極難清洗的油灰。
人們聚在小店前嘰嘰喳喳討論，這玩意是否真的如傳說中那麼神奇。
店主人懶得和街坊一一解釋，他乾脆搬來一臺樣品，現場煮起了香米飯。
加米，添水，然後一根中指，看的人鬨堂大笑。
店主人紅着臉解釋這是蘇爾電飯煲的秘技，能讓做米飯簡單到不可思議。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彷彿都不忙，就像天上的烏雲，慢悠悠的彙集。
最近每一天陰雲都積得更厚，有時會變成濃黑的烏雲。鳥兒飛快地扇動翅膀，像要趕在暴風雨前儘快逃離。
孩子們穿着舊衣裳來到院子裡、街道上，等待着，期盼着，很快失去了耐心，互相追打嬉鬧，捉弄那些身材瘦小又不甚靈活的玩伴。
他們還惡作劇的戳破汽車輪胎，在女校的院牆上寫亂七八糟的打油詩，聽鄰家的老太太唸叨着：“要下雨啦，要下雨啦。”
可是雨沒有下下來，農民嚴陣以待，政府高度警戒，誰讓報紙上滿是揪心的天氣預報。
女校的綠草坪蔫了，不許人踩踏，孩子們卻偏要溜進校園，在校工精心維護的花圃裡打曲棍球，把嬌嫩的花苗碾在腳下。
大海也懶洋洋的，快要睡着了似的，急需一場大雨喚醒重新涌動的活力。
在大人們圍着電器店看熱鬧的時候，調皮的孩子來到淺灘一試身手，捕撈退潮時悄然留在巖縫間的小魚小蝦。
城市缺水嚴重，水管裡空空如也。
沒有水洗身體，也沒有水洗被身體穿髒了的衣服，就連喝水都成了問題。
運水車逐一從內陸抵達，傭人們提着水桶大排長龍，爲能打到這又鹹又澀的水支付高昂的費用。
可是她們難免冒失，水沒提回家便在中途灑了一半，讓乾渴的大地迅速吸收了，女主人見狀自然要訓斥她們一番。
孟買太需要雨季了，很多人做夢都想。
夜晚，疲憊的人們夢見河流與瀑布。他們在影院觀看克伸米爾的鵝毛大雪，還有女主角翩翩起舞時被大雨打溼的紗麗。
他們凝視銀幕上從天而降、源源不斷的水流，不論是雪水還是雨水，不論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的，他們的凝視如此貪婪，他們如此沉默。
他們買來錄有海浪奔騰和溪水潺潺聲的卡帶，聽着清澈山泉叮咚流淌，方纔漸漸入睡。
直到如今天這樣，你知道暴雨將至，你聞到它從海上登陸的味道。
風颳得越發緊了，沙塵暴顯出威力，彷彿全世界的塵土都升到了空中，自打開的窗戶傾瀉進來。
正在樓下玩耍的孩子們，停止遊戲，捂住嘴巴，閉上眼睛。
沙塵鑽進他們的頭髮、他們的眼睛，他們從未像此刻一樣討厭夏天，他們一整天都汗流浹背，再也忍受不了哪怕一秒鐘的悶熱。
頭頂的雲快速涌動，彷彿天庭正有兩軍交戰、諜報頻傳。天變成了青黑色，好像吞下毒藥的溼婆的青頸。
“香米飯好啦！香米飯好啦！”
啪嗒一聲響中，店主人用力吆喝。
大人們從頭頂的天空收回視線，紛紛湊到那胖嘟嘟的電飯煲前。 一團濃郁的水蒸氣升騰後，白白的、長長的、晶瑩剔透的香米飯顯現，格外刺眼。
“哇！好香！”人們忍不住抽動鼻子。
就連在街道上玩耍的孩子都被吸引過來，他們也聞到了飯香。
“來嚐嚐！”店主人用香蕉葉包裹了些米飯遞向人羣。
衆人吹氣，然後七手八腳的捏着米飯塞進嘴裡。
“好吃！”吧唧聲四起。
“1200盧比，便宜吧，進口貨要1800！這可是蘇爾廠出產的，響噹噹的牌子貨！”
店主人趁機推銷，很多女人心動，因爲這個價格真不貴。
有的人家裡電視機就是蘇爾牌的，一樣的皮實好用。
爲了做成生意，店主人還創新的推出了組合套。
“蘇爾牌電飯煲、榨汁機，兩件一起買額外送一套廚具！榨汁機喲，現在買正是時候。
馬上下雨，家裡吃不完的水果會爛掉、黴掉，有了榨汁機就可以做成果汁放在陶土窖裡。
榨乾的果肉還能做成小零食，給孩子們吃，便宜嘞！”
南印度的水果便宜的就跟不要錢一樣，家家戶戶都能買上多種熱帶水果。
不過存放是個大問題，尤其是孟買的夏天潮溼又悶熱。
女人想買榨汁機，不僅僅是可以榨果汁，很多印度美食也需要切碎的果肉當輔料。
一臺小小的榨汁機才600盧比，外國貨卻要1000盧比。便宜不說，還能做飲料、做美食，用途多多。
有人上前討價還價，還有人問買蘇爾牌電飯煲和電風扇能不能打折，他不需要榨汁機。
店主人同意給他電風扇打九折後，那人立馬喜滋滋的掏錢。
小店門前擠滿了人，突然，第一滴雨落了下來，細如牛毛，幾不可查。
人們不太在意，以爲是孩子們在戲水。
樹葉沙沙地響，樹枝在風中簌簌抖動。風壞脾氣地摔打門窗，不時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鳥兒急切地朝築在大樓檐下的巢飛去，它們清楚一切並非錯覺。
又有幾滴雨同時落下，這一回所有人都明白過來，傭人和太太們衝到窗邊麻利地收衣服。
“要下雨啦，工廠會停電。要買快買，後面就沒貨啦！”店主人趁機造謠。
心急的人經不住蠱惑，掏了錢，抱着包裝箱就往回跑。
一道巨大的閃電撕破天空，隨即是彷彿劈向地心的隆隆雷聲。
然而這並非雷聲，而是千萬孩童發出的歡呼，因爲終於、終於！傾盆大雨如約而至。
你出了那麼久的汗，你的身體太渴望它的澆灌，你和奶牛還有烏鴉一樣早早察覺了它的逼近，現在它總算來到了。
父母教育過你：不要在第一場雨落下來的時候站在外面，但你不會聽，他們訓斥你也不管用。
第一場雨是黑色的，帶着大氣中所有的塵土和污染物，如果淋到了會生病，但你纔不在乎。
滿世界的孩子都出門來了，他們在大雨的街頭、停車場、水渠邊手舞足蹈。
車流也向孩子們臣服，因爲無法無天的孩子有勢不可擋的雨季給他們撐腰。
豆大的雨點密密地砸下來，你被困在鋪天蓋地的雨幕中，遠處近處，除了水還是水。
這就是雨季的威力，它用雨水建起城牆，借雨水造就世界。
閃電照亮了天空，又轉瞬即逝，你仰頭承接雨水，洗去一身暑氣。
雨水落進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嘴，沖走一切罪孽、一切哀愁。
而今晚的你會睡得尤其香甜，因爲夏天的第一場雨來得早了，距離開學還有整整十五天呢。
小店的主人望着雨幕嘆氣，和孩子們的興高采烈不同，他只會覺得麻煩。
下雨影響生意，進貨也難，帶油氈布的卡車都不好找。
他轉身進店裡打電話，要向經銷商再訂一批貨。
因爲是第一次賣電飯煲和榨汁機這種電器，他只訂了二十臺，剛剛已經被一掃而空。
在孟買陷入雨水的世界時，羅恩已經踏上泰米爾邦的土地。
他很喜歡馬德拉斯的朝氣蓬勃，那是和高樓林立的孟買完全迥異的風格。也沒有新德里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洋味。
馬德拉斯既有城市的便利，卻又平易近人，是個有南方氣息、讓人自在的城市。
當然人種差別很大，羅恩這種高大白膚的雅利安人，在一羣身材矮小、膚色深的達羅毗荼人中很顯眼。
卡維婭一眼就認出了他，在機場大廳簡直鶴立雞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