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路上的公寓,阿希什現在其實是不太滿意的。
但他的家人很喜歡,尤其是母親。
幾年以前,還在喬格什瓦里的貧民窟時,阿希什的母親曾在一本古吉拉特雜誌上看到這樣一棟房子,它窗紗飄逸,燈盞璀璨。
她當即求問神明:我們何時才能實現這樣的夢想,何時才能走進這樣的未來?
現在阿希什可以笑着指給母親看,他們新家的客廳裡掛着窗紗,一盞燈正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
他當初剛搬進新居,每日門庭若市,來做客的主要是以前的老鄰居、七大姑八大姨、他們的同事、姐姐拉珠最開始的學生、阿希什自己的朋友等等。
他們用了兩代人的時間,才真正住進能稱得上是房子的地方,才向成爲中產階級邁出了一大步。
阿希什一家的故事便是孟買的變遷史,他們最早從要塞區搬到了喬格什瓦里的貧民窟,又遷往米拉路上的新公寓。
這一切都得益於阿希什找了份好工作,他還幫助幾個堂哥、表哥也在蘇爾電器謀個一差半職。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是貧民窟人鯉魚躍龍門的機會。
慢慢的這些親戚朋友手裡有了錢後,也紛紛搬到了米拉路上的公寓。
他們自覺地向阿希什靠齊,團結在他周圍,唯他馬首是瞻。
他是家族的紐帶,周圍的人發跡全靠他,大家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當然,米拉路上的房子確實不錯,那是無數貧民窟人魂牽夢繞的中產階級住房。
就說他堂哥一家吧,有生以來第一次,孩子們有了相對獨立的休息空間。
他們搬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安排了牀位。現在,堂哥(賺錢養家也出資買下公寓的大功臣)和最小的弟弟帕裡什睡臥室。另一個弟弟薩伊什在馬拉提郊區當推銷員,不常回家住。堂哥的母親睡客廳的貴妃椅,父親帶第四個兒子睡沙發牀,妹妹則在廚房邊上打地鋪。
在南孟買人看來依然侷促的兩居室,在堂哥一家眼中已大得不可思議。
“我甚至會不知所措。”堂哥和阿希什說,“房間太大,反而讓我睡不着了。”
所以一家人又重新擠在客廳,在令他們安心的電視節目的嘈雜聲中慢慢睡去。
哦對了,新買的蘇爾電視機有“睡眠定時”功能,會在開啓半小時後自動關閉。
從小隻有一間房的他們渴望獲得更多、更大的空間,而一旦得到了,又不知該如何利用。
阿希什新家的客廳裡放着手繪花瓶,從藤蔓環繞的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固然充足,蚊蟲的數量也同樣驚人,屋子裡的人卻彷彿渾然不覺。
玻璃櫥裡展示着阿希什閒暇時的三幅作品,一幅畫着埃菲爾鐵塔,另一幅畫着自由女神像,還有一幅畫着脫衣時連帶把皮膚也剝下來的男人。
他是正經的大學畢業,知識水平、愛好都有點小資的味道。
客廳的一面牆上貼滿深棕色的石磚,頂上的兩隻射燈努力想爲冷硬的牆面增添一點溫馨的氣氛,與另外三面粉刷成白色的牆殊不相稱。
人們以爲石磚只起到裝飾的作用,其實是因爲後面的牆壁漏水了,不得不遮遮醜。
阿希什有苦難言,這間公寓交房沒多久的新居已經四處滲水。但是當客人稱讚石磚多麼有設計感時,他從不道破背後真正的原因。
阿希什還記得當初買這間公寓時的宣傳冊,那是最初讓他、他的家人和所有昌德雷什查烏的居民動心的源頭。
宣傳冊以高飽和度的紅黃藍三色打底,散發着好似五十年代美國地產廣告的俗氣,雖然後者是爲招攬客戶在陽光燦爛的加州購房。
宣傳冊的文案有多處拼寫錯誤,以華麗的粗體字這樣寫道:
80年時,一羣充滿活力的年輕企業家有這樣一個夢想:他們渴望在荒蕪、單調的都市建築羣外營造一處美麗祥和的綠洲。
在集團創始人、已故的斯里.昌德雷什.羅哈總裁的帶領下,羅哈集團爲孟買疲憊的購房者帶來了鬱鬱蔥蔥的生機.如今,羅哈集團旗下的每一處房產,您的安身之所是溫馨、舒適、明亮、歡樂和繁榮的象徵。選擇羅哈,就是走向幸福美滿的大結局。
宣傳冊裡的插圖是孟買摩天大樓的剪影,又畫有被棕櫚樹環繞的中低層建築和建築物前悠閒散步的夫婦、整潔路面上開過的豪華轎車、孩子們的遊樂場和遠處浪花朵朵的蔚藍大海。
宣傳冊承諾會在小區建起解決“最後一公里”問題的公交車站、網球場、俱樂部和圖書館,這些承諾無一兌現。
但如果你正坐在喬格什瓦里的簡陋窩棚,屋外污水橫流,醉鬼荒腔走板的嚷嚷、混混尋釁滋事的叫囂,連同嗡嗡作響的蚊蠅一道從你家唯一的窗口飛進來,端詳着色彩鮮豔的宣傳冊,你會願意相信這些承諾是真的。
或許那一晚當你入睡後,你會夢見自己的孩子在綠草茵茵的遊樂場玩耍,你的妻子在鋪了大理石的料理臺邊做飯,而你正在週六的夜晚從公交車站走回嶄新的公寓樓,你腳下的道路那麼寬敞,鄉間的空氣那麼清新。
實際上小區的運作及維護極其糟糕。大樓的牆面凹凸不平,牆體中本應鋪設電線的管槽空空如也,挖開了,任由它們敞着。
電梯井裡自然也沒有電梯,就連樓梯都沒有完工。開發商承諾會在小區打造公共花園,併爲每家每戶安裝符合“印度國家標準”的熱水器。
但花園沒見着影子,倒是應該建花園的地皮上又造起了一棟房子,而熱水器的安裝則完全沒有了下文。
阿希什於是進行了投訴,結果上門安裝完畢的是一臺功率小得“連給耗子燒洗澡水都不夠”的東西。
但正如合同上寫的:這也算熱水器。
這可笑的機器不但小,對水量還異常敏感,如果餘量不足就不工作。
而管子裡的洗澡水是隔天供應的,他們一家迫於無奈,又在閣樓裝了水箱蓄水。
飲用水就更少得可憐了,一週才輸送一次。除非賄賂司機每車一百盧比,否則對方都不肯把水罐車開進小區。
但這點水又哪裡夠,所以業委會額外請私人公司每天運三車水到昌德雷什查烏,每車三百二十五盧比。
這些運水公司的負責人是米拉路上最有權有勢的人,他們壟斷這一地區的所有運輸路線,不許市政府額外鋪設任何送水管道。在昌德雷什查烏,排水和送水一樣艱難。下水道和排污管幾乎名存實亡,業委會不得不每月另付四百盧比,請人排空地上的積水。
若排水系統徹底癱瘓了,主婦和文員會坐到鐵軌上造反,直到政府出面,暫時替他們解決困難。
此外,居民還要自掏腰包請清潔工,至於清潔工會把生活垃圾運到哪裡,他們就無力關心了。
如果僅僅使用市政統一、每兩週才清空一次的垃圾箱,勢必造成小區臭氣熏天、污物遍地。
因爲米拉路地處市郊,公交車到不了,業委會一度花錢僱了一輛八人座的麪包車,請同爲小區居民的司機接送住戶往返火車站,每人兩盧比。
米拉路上的三輪車伕不樂意了(他們收每人二十盧比),車伕團團圍住麪包車司機,嚇得他再也不敢接生意。
居民報了警,警方和當地議員趕到後,卻統統站在了三輪車伕這邊。
因此米拉路上的人們每月花去大半工資,只爲獲得他們本應享有的、最基本的設施保障:供水、排污以及交通。
米拉路恰好位於孟買市政公司的外圍,這就是它之所以有吸引力,也之所以有致命缺陷的原因:它是三不管地帶,所謂的城鄉結合部。
好在蘇爾電器這兩年發展飛速,阿希什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小區的自來水、拉偏架的警察,他只打了個電話就全部搞定。
外面的那些三輪車伕,再也不敢爲難麪包車司機。
小區開發商昌德雷什查烏更是親自出面解決了供水問題,他還暗示阿希什如果需要,他手裡有更高檔的公寓。
阿希什拒絕了,就像前面說的,這裡有太多的親朋好友。
他搬去了高檔公寓,他們卻沒法跟着去。
家人只有團結在一起,才能相互照應。
但總的來說,阿希什一家比過去舒心多了。從前的時候,他們更早發跡的親戚會來喬格什瓦里看他們,打量着他們的小窩棚,問他們爲什麼還不搬走。
簡直到了讓人心煩的地步,阿希什當時暗暗嘀咕,難道他們不想搬嗎?
以前父母生病花了一大筆錢,家裡根本沒有存款罷了。
還住在喬格什瓦里時,他從不把家庭地址告訴大學同學。他也不去他們家做客,免得要回請。
但現在他不用遮遮掩掩了,親戚可以來過夜,朋友可以來串門,任何人隨時都能上門做客。
瞧,這滿屋子都是親朋,就住在他們周邊的幾棟。
阿希什招招手把堂哥達門德拉叫到一邊,賣片的事到底不好在大庭廣衆之下說。
“你老婆的弟弟不是在金布爾區擺書攤嗎?”
“對啊,怎麼了?”
“別賣那玩意兒了,掙不了幾個錢。”
“其實有些雜誌賣的還行,那種衣服穿的很少的雜誌。”達門德拉給了個“你懂的”眼神。
“解不了渴的圖片罷了,有電影攢勁嗎?”
“電影?”
“是,成人電影,各種類型的都有。”
“你是說賣錄像帶?那東西太貴了,買的人少。”
“不,瞧瞧這個。”阿希什掏出一張光碟。
“咦?”達門德拉接過來稀奇的翻來覆去。
“這叫VCD光盤,和錄像帶一樣,能放各種電影。不過價格卻便宜很多,一張十幾二十盧比。而且沒錄像帶那麼嬌貴,你放進水裡拿出來曬乾後都能繼續用。”
“真的?”達門德拉一亮。
“當然,你可能想象不到,這種光盤大可以自己製作。”
接下來阿希什就把VCD的事情說了一遍,重點是如何燒錄光盤、怎麼操作、該怎樣宣傳。
還別說,堂哥達門德拉立即就心動了。
這種能自己掌握貨源,甚至創造貨源的買賣,大有可爲啊。
身爲印度男人,他太清楚人們對這方面的渴求了。
那完全是永無止境,畢竟生活怎麼能少得了那種事呢。
兄弟倆商量之後,都覺得VCD會火,光碟生意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