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納坐在那慢悠悠的喝着瓶裝水,他腳下的這片土地位置十分特殊。
擡頭就可以看到沖天的顧特卜塔,某位古代侵略者征服德里之後,建起了這座勝利紀念碑。
巨大的塔身呈鋸齒狀,已經在這樣的夜晚佇立了八個世紀。
即使到了現在,也是這慵懶靜謐的天空中唯一的人造物。
這個經過造景設計的院子裡,所有的美化都是爲了遮住土地。
但在附近的叢林和荒地裡,在路的兩邊,華麗的陵墓、宮殿和寺廟仍隱隱可現。
數百年來,就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放牧、種糧、拜神、建屋、請願.
如今,這裡只是條寂靜的小道,平坦而完美,土地被封存在翠綠色的草坪下。
就在拉納發呆時,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了。
他們之前從沒見過面,但拉納立刻就感受到他的魅力。
這種魅力來自於他和你說話的方式,他毫無保留,說話時直視你的眼睛,頻繁的直呼你的名字。
“拉納,要來點紅酒嗎?”
“呃,蘇爾先生,我都行。”
“喜歡什麼紅酒,拉菲、羅曼尼康帝,還是蕩恩教堂?”
“噢,我聽說過這個名字,我以前去過唐寧街。”
“那就蕩恩教堂。”羅恩朝僕人打了個手勢。
拉納表情欣喜,蘇爾先生是個有風度的人。德里商界具備這種品質的企業家不多,但每一個都是說服別人的大師。
就比如拉納自己,他就非常受用,儘管他只是個國際掮客。
“坦白說,我本來準備自己出國考察的。”羅恩微笑着端起酒杯,“但有朋友跟我說沒必要,你會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
“我們做的事通常不爲外人所知,也不是爲了讓世界知道。但我們有最全面的關係網,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幫你找到最合適的那個人。”
“這正是我想要的。”羅恩滿意的點頭。
這時兩盤豐盛的開胃菜被端了上來,他們一人一盤。
“穆爾蒂說你挺好的,所以我決定把這門生意交給你。”
“我幫他搞定過一個潛在國外的競爭對手,牽線搭橋之後,他收購了對方的公司。”
穆爾蒂是Infosys的創始人之一,前不久羅恩剛見過他,拉納就是對方介紹過來的中間人。
在德里,人際關係就是這樣,正式和非正式之間只有一步之遙。
通常商界人士的大門安全地牢牢緊閉,但一旦打開,所有的一切都向你開放。
如果你獲得了一個朋友的認可而來,你就自動成了“哥們兒”。
這種氏族的做派有時候看起來很可愛,有時候也讓人很不爽,不過德里很多地方都是按照這種規律運作的。
“這次的生意無關軟件,你知道的,那是完全不同的東西,鐵礦和煤炭。”
“南非的威特班克煤田可以考慮,巴西的“鐵四角”地區和北部的卡拉加斯鐵礦也不錯。”拉納立刻做出迴應。
“很好,”羅恩滿意的點點頭,“至少我們方向是有了。”
“大概需要多少?如果超出一定的數額,我可能需要聯手幾個朋友一起做。”
“沒關係,我只要最後的結果。煤炭和鐵礦,至少能滿足年產300萬噸的鋼材,這是最低要求。”
蘭拉納飛快的在本子上記下,接着忍不住端起紅酒抿了一口。
這個生意規模,讓他口乾舌燥,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印度現在房地產市場很熱,東亞國家今年也增加了25%的鋼鐵進口,我需要提前準備。”
羅恩輕聲細語彷彿在說着微不足道的話,遠處,伊莎牽着小拉維在大理石步道上繞着院子散步。
拉納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種老德里人的特質,生意的意義遠不只是謀生:生意是一種氣質、一種生活方式和一種社會身份。
當然他又不像老錢們那般古板,拉納曾經和北印度的珠寶家族打過交道。
那些人的生意網絡不僅跨越印度次大陸,還沿貿易路線西至阿拉伯半島,東到天朝。
這些珠寶貿易網絡由單線構成,這樣設計的目的是爲了克服信任產生的障礙。
因爲整個網絡涉及許多不同的社區、宗教和語言,障礙也來自珠寶交易本身的性質。
由於貨物價值非常高,珠寶供應鏈的每一環都存在信用問題。
商人不可能在收到貨物前先付款,整個跨國交易系統由各個交易人交付價值連城的貨物,收到的只是將來會付款的承諾。
問題很明顯,大家怎麼確定一個被如此信任的人不會一走了之?
毫無疑問,違規者會受罰。整個交易團體會聯合起來,確保違規者支付損失款項。
再不濟,大家會不再和違規者交易。
商人們會大力打造自己的聲譽,而這種聲譽會直接轉化成生意機會。
他們生活奢侈,出手闊綽,這樣別人就會知道他們的財務狀況良好。
他們向寺廟、慈善機構捐款,僱詩人來頌揚自己的財富和正直。
在生意場上談判時,他們會誇張的表現出驕傲受到了傷害:“我?你這樣看我?你可把我看錯了。”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們用各種方法把純粹的商業關係發展成各種形式的相互依賴關係,以儘量杜絕欺騙。
爲了拴住合作伙伴,他們會送禮、幫忙、熱情招待,甚至聯姻。
他們相互之間會變得非常親密,平常說話像朋友甚至兄弟一般,除非他們的生意出了問題。他們的生活中沒有“生意”以外的東西,日常生活和家人都是用來支持和增進業務的,同時還能提供可信的夥伴和繼承人。
他們對於友誼和社會生活的追求,與建立生意人脈從來都不分開。
這就是北印度的老錢,或者說是德里的老錢。
蘇爾先生待人的風度和他們很像,讓你如沐春風,彷彿多年的老友。
但蘇爾先生把生意和家庭,甚至生活,都分的很開。
老錢們所有的一切都爲生意考慮,他不是這樣,還隱隱相反。
不過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聯結着各種裙帶關係。
院子裡兩人邊喝紅酒邊聊,很快就敲定了這次交易的佣金,2%。
按照行業慣例,中小型項目的佣金在3%-5%之間,大型項目就會降到1%-2%。
毫無疑問,羅恩要去海外收購礦產,交易額必定突破1億美元,屬於大生意。
拉納對2%的佣金率很滿意,儘管去南非活動需要承擔更多的風險和協調成本。
這時候夜幕開始降臨,透過房子的全景玻璃,可以看到裡面的燈光璀璨。
裡面有人影晃動,不一會兒有個男人步態悠閒的走過來。
“老弟,你的生意什麼時候談完,晚餐快要開始了。”
“馬上,這是我們的朋友,拉納。”羅恩介紹他們認識。
“你好,我是拉坦。聽說你混南非的?哇,看不出來,你很有種。”
“呃,你好。”拉納和他握手。
來人正是羅恩的堂兄拉坦,他穿着尖頭鞋、一件嶄新的T恤,戴着很多金首飾,非常有派頭。
他身上的香水味,甚至濃過周圍的花香。
透過窗子拉納能看見穿着制服的侍者們正在佈置晚餐餐桌,他們在白色的長桌上準備了十二份餐具。
有人已經在房間裡喝酒,感覺像是個夜間儀式,很多德里的富人,習慣這樣結束他們的一天。
今天來的不是客人,而是羅恩的親人。
北方邦那裡的家人,每隔段時間會過來德里一起舉行家族晚宴。
他們會順帶着在“農舍”住上幾天,羅恩很歡迎。
偌大的地方,要是沒有家人,那才顯得空蕩蕩的。
在印度,家人都是要住在一起的,因爲生意大家纔不得不分開。
拉坦招呼了兩句,就走進了玻璃房餐廳去喝酒。
“印度現在的經濟增長很強勁,唯一拖後腿的就是基礎設施和教育。”
“是。”拉納點頭贊同,他痛恨德里的交通。
“幾乎所有的項目都難逃腐敗,尤其是公共工程。要不是那些蠹蟲,孩子的教育不會有問題,路也不會還沒造好。”
“腐敗在所難免。”拉納嘆息的點點頭。
“你知道污染檢察員嗎?這簡直是新印度的許可證制度。他們會勒索你!”
“什麼?你可是蘇爾先生?”拉納大驚。
“不,不是我,是蘇爾電器的一家供應商。”羅恩搖搖頭,“他們每個部門都百分之百符合環境法規,但那些污染檢察員還是能把你搞死。這並不是開玩笑,他們能查封你的公司,然後你就完蛋了。”
“我理解制造型企業,一旦停工,損失無法估量。”
“蘇爾電器每天出產數十萬臺各種產品,如果供應商掉鏈子,我們同樣損失慘重。爲了把損失降低最低,我們會同時把三四家公司納進供應商體系。”
羅恩最近也是被各種奇葩問題搞得頭大,蘇爾電器沒有麻煩,不代表下游的供應商也一帆風順。
他一邊和新德里這邊打招呼,一邊開始引入供應商競爭體系。這些應對方法,都是被逼出來的。
拉納注意到屋裡的人越來越多,透過玻璃那簡直像個實景劇場,燈光下是被照亮的舞臺。
各種角色穿着各式各樣的戲服,有人靠在深深的沙發裡,穿着意大利皮鞋的腳伸出來抖動着。
另一頭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在往大理石噴泉裡放鮮花,讓它們在裡面漂浮,頭頂是亮藍色的穆拉若玻璃製造的巨大水晶燈。
拉納很有眼色的起身告辭,他知道宴會要開始了。
“我期待你的好消息,拉納,兩個月內能給我回復嗎?”
“當然,蘇爾先生,我下週就飛巴西。”
“好,下次我邀請你參加派對。”
羅恩把他送走,轉身,伊莎正牽着拉維在門口等他。
“親愛的,我們進去吧。”
“羅恩,我又懷孕了。”
“是嘛,那正好,拉維需要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身爲人父,他開始認爲,“多子多福”這個說法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