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逃回了人間。”
蕭南嘉眉骨下壓,狹眸陰冷:“我從前和朝淵結盟時,常常聽見他自言自語,彷彿身體裡同時存在好幾個靈魂。我翻閱無數古籍,才知道分裂靈魂這種情況僅存在於上古大妖之中。直到我問了青燈大巫,才確信關在妖鬼長城以北的大妖逃了出來。”
蕭寶鏡不知道賣貨郎還有這些過往。
她道:“所以,你找我來是爲了?”
“我要你替我查清楚兩件事。”蕭南嘉的聲音是極致的冷靜,“第一,他在人間究竟有多少分身。第二,他接連吞噬龍脈、文運等等天靈地寶,最終目的爲何。”
蕭寶鏡揉着挎包上的柿子串。
光是她認識的分身,就有三個。
婪褸曾經讓她窺視過陰陽雙魚銅鏡上的畫面,廣袤的荒野裡,有無數狐狸臉的賣貨郎,他們圍着一棵掛滿綵綢的橘子樹,或坐或跳或叫或唱,像是一羣肆意搖曳尾巴的野狐,吵得她腦仁疼。
如果他們每個人都是賣貨郎的分身,從妖鬼長城以北逃到了南方,分散在諸國……
一個賣貨郎就已經夠令人頭疼的了,有那麼多賣貨郎搗亂,諸國不發動戰爭才叫奇怪!
蕭寶鏡心虛不已,囁嚅道:“我……我怎麼知道他有多少分身……你究竟想對他幹什麼呀?”
蕭南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冷冷睨着她:“你還要弄清楚,他究竟想對人族做什麼。”
蕭寶鏡咬了咬蒼白的嘴脣,想起從前問過朝淵的三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打算吞噬太陽?
——是。
——你果然要吞掉太陽!爲什麼呀,你爲什麼要吞掉太陽呀?!
——因爲仇恨。
所以,賣貨郎是因爲仇恨阿兄被人族和金烏害死,所以纔想吞噬太陽?
如果太陽沒了,人族自然也就沒了。
吞噬太陽,就是賣貨郎的復仇計劃。
只是因爲他還沒有成長到像他的阿兄那樣強大,所以才需要不停和人做交易,進食天靈地寶和人的靈魂,用以強大自己……
“瞧你這副表情,”蕭南嘉一錯不錯地盯着蕭寶鏡的眼瞳,“想是已經知道他的計劃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蕭寶鏡心底生出慌亂,“我只是個還沒修煉成人的戲偶,我能知道什麼?!再說了,你明知我是個精怪,我既是精怪,自然是站在妖族這邊的,又怎麼會幫你?!”
蕭南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朝她步步逼近:“你與別的精怪不一樣。直覺告訴我,你會選擇站在我這邊。小精怪,其實你也知道,我是對的,是不是?拋開我對精怪妖鬼的看法不談,其實你也知道他不該玩弄諸國挑起戰爭,你也知道他不該蠱惑人心放大欲望。其實你也很清楚,他是惡的那一方,是不是?”
少女的壓迫感太強。
蕭寶鏡一步步後退,直到站在山亭邊緣。
蕭南嘉彎起朱脣,這一笑美豔不可方物:“我一向認爲,精怪妖鬼都是壞的。小精怪,你能否令我改變從前的看法?能否令我……放棄屠殺境內所有精怪的打算?”
蕭寶鏡與蕭南嘉四目相對。
少女的眼瞳又圓又大,烏潤清澈,寫滿了無法掩飾的心慌。
“你……”她嚥了咽口水,“你想用境內所有精怪的性命,換取那兩個問題的答案?”
蕭南嘉:“還不算太笨。”
寒風撩起蕭寶鏡的裙裾。
令她想起,她的每一件襦裙都是賣貨郎親手縫製。
爲她梳妝打扮的賣貨郎……
爲她縫補身體的賣貨郎……
與她吵吵鬧鬧,卻總是笑眯眯注視她的賣貨郎……
蕭寶鏡閉了閉眼。
縱使肩負着千千萬萬條性命,可是要她出賣賣貨郎,她真的做不到!
“你別問我了!”她猛然掙開蕭南嘉的手,“我什麼也不知道!”
她幾乎是大喊出這句話,才心亂如麻地匆匆跑出山亭。
她來到這個世界,原是爲了阻止國師吞噬太陽,避免世界崩壞陷入黑暗。
明明蕭南嘉和她目的一致,可是不知爲何,她卻不敢把賣貨郎的計劃告訴她。
如果蕭南嘉知道了賣貨郎的計劃……
會殺了他嗎?
她那樣心狠手辣,那樣殺伐果決,她是幹得出這種事的。
儘管蕭寶鏡對賣貨郎又怕又煩,但她還是不願意他被蕭南嘉傷害。
她跑出很遠,直到周圍景緻蕭條。
她捧着臉蹲在水邊,幾枚枯葉從枝頭墜進池塘,在水面漾開一圈圈漣漪,漸漸模糊了她的面容,令她的心也泛起了波瀾。
她以爲她是人。
於是她竭盡全力修煉成人,希望天空上永遠都有一輪太陽,大家都能過上溫暖的日子。
可是賣貨郎他們卻告訴她,她是妖。
她是一棵橘子樹妖。
然而蕭南嘉又找到她,要她站在人族的立場上,要她破壞賣貨郎的計劃。
漣漪逐漸平靜,水面上倒映出的少女容顏精緻,隨着她拉下半截衣領,脖頸上的紅絲線清晰可見,清楚地昭示着她只是一個戲偶精怪。
可是……
蕭寶鏡摸了摸自己的心臟位置。
她好像同時擁有一顆人的心。
“我究竟是妖,還是人?”
她喃喃。
長風過境,對岸的一樹梅花結了厚厚一層花苞,深紅淺粉,冬日裡美得驚人。
少女使勁兒揉着腦袋,纖細雙手深深插進了頭髮裡:“我也不知道我是妖還是人,我也不知道我應該站在哪一邊……好難啊,天底下爲什麼會有這麼難的選擇題,簡直比高考英語聽力還要難!”
高考前,老師說如果有實在不會的選擇題,就全部選C。
可是現在擺在她面前的只有A和B,沒有C。
蕭寶鏡頂着雞窩頭,渾渾噩噩地離開御花園,卻在宮巷裡撞見了陸予安。
他身後跟着幾名將軍,俱都行色匆匆面容凝重,想是要去見蕭南嘉。
“蕭姑娘。”陸予安作了個揖,視線驚詫地掠過蕭寶鏡的雞窩頭,“蕭姑娘從何處做了這個髮型?還真是……別出心裁。”
蕭寶鏡捋了捋頭髮:“陸公子是要去見蕭南嘉嗎?”
“陛下傳召幾位將軍。”陸予安解釋,“想是要對顧宋動手了。”
蕭寶鏡一點兒也不意外。
蕭南嘉是什麼人啊,比母老虎還要兇,她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眠?
顧宋存在一日,南唐就不是完整的王朝。
只怕她一想到顧宋,就連覺都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