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城三中這一屆的畢業生都很優秀, 頻頻在之後十年、二十年後的校慶活動中露面,無一不是衣冠楚楚、談吐得體。到了那時候,大家都把視野放得又高又遠, 只在乎重大的、影響深遠的變革, 呈現出來的都是無可挑剔的完美姿態。
但如果把時間撥回到當下, 不會有人關心宏大的命題, 大家在乎的只是渺小的東西。
譬如, 小陽臺掛着的毛巾不見了、教室後備用的新雨傘變多了,但戎城的深秋幾乎不會下雨,也沒有同學再莽撞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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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立冬了!”陳思侑忽然感慨道。
“是麼, ”許柏舟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小檯曆,看見第二天的日期被畫了個紅圈, “嗯, 立冬了。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冬天就要來了啊, 難道不值得鄭重一點嗎?”
“好吧。”許柏舟留下一個敷衍的微笑,看書去了。
“唉, 生活。”陳思侑日常哀嘆。
“生活對你已經很不錯了,”許柏舟沒有擡頭,只拿筆帽點了點檯曆,“你仔細看看,明天放假, 你可以盡情迎接冬天的到來。”
陳思侑湊近了一看, 這才驚覺, “今天已經週五了啊, 難怪我覺得這周這麼漫長。”
“真好, ”陳思侑忽然振奮了起來,看來在他心裡, 週末是比迎接冬天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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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也好,冬至也好,不都是平常的每一天嗎?爲什麼要賦予紀念意義呢?”午飯時間,食堂鬧騰騰地,許柏舟拔高了聲音對唐荔喊道。
唐荔拿好了兩雙筷子,艱難聽清了對方的問題,她想了想說:“其實這就是原因啊。正因爲每一天都很普通,我們才必須要設定特殊的節點來安慰自己,否則就……承認生活的平庸?”
說完又搖了搖頭,“我都是瞎說的啊。”
許柏舟笑道:“那你有打算去迎接冬天嗎?”
唐荔失笑,“我纔不會,我又不喜歡冬天,迎接夏天還差不多,等明年吧。”
戎城的秋天很短,短到不會在人們心裡留下什麼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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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轉涼,幾乎沒多少人願意待在室外,往常稍顯擁擠的走廊如今一個人也沒有。
許柏舟吃過午飯回來,被走廊的風吹得一哆嗦,飛快推開了教室的門,溜了進去。教室裡所有窗戶都關牢了,撲面而來的都是混沌而溫暖的氣流。她反手合上門,又用力按了按。
“舟舟!”鄭小捷忽然從一旁竄出來。
“嚇我一跳——”許柏舟緩了一口氣,然後問她:“怎麼啦?”
鄭小捷拉着她回到座位,“明天你有時間嗎?”
“現在還沒有具體安排,但不一定。”許柏舟認真想了一想。
“那……”鄭小捷滿含期待地看着她,“你能陪我們一起去遊樂園嗎?”
“遊樂園?我不是很有興趣。”許柏舟忽然重新看她一眼,又看身旁的陳思侑,她猶豫問道:“你們倆?”
“不不不,舟舟,我怎麼可能和他兩個人一起去遊樂園啊!”鄭小捷立刻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嫌棄表情。
陳思侑無語凝噎,沒有出聲,只是也掛上了同款嫌棄表情。
“是有什麼事嗎?需要人手幫忙?”許柏舟猜道。
“你看,我是不是早說過了,你直說不就好了。”陳思侑立刻嚷了起來。
“別吵,”許柏舟單方面屏蔽了他的聲音,看向鄭小捷,“你繼續說。”
鄭小捷看上去有些難爲情,兩隻手扭在一起,糾結了好一會兒纔開口,“我知道你平時都很忙,我也不該老是拉着你做這些無聊的事,但是我們確實是人手不夠,所以我想問問你……你……”
“啊!我受不了了!”陳思侑搭住許柏舟的肩膀一陣猛搖,“我來說吧,她的小偶像又來了,所以需要我們一起去幫忙應援。”
這個結果實在是出乎許柏舟的意料,以至於她都顧不上先教訓陳思侑。她忍不住追問道:“小偶像?還是之前那個?她竟然又來了?”
鄭小捷有點沮喪地低下了頭,“唉,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小活動,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
陳思侑偷偷戳了戳許柏舟的胳膊。
許柏舟又想了一想,說道:“是新區的那個遊樂場嗎?我可以去。”
鄭小捷“哇”地一聲摟住了許柏舟的脖子,“你真好!”
許柏舟艱難地掙扎了兩下,還是覺得應該先問清楚,“不過,我真能幫上忙嗎?我其實並不瞭解,這個應援,究竟是怎麼一種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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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援的形式嗎?別擔心,只是名目聽起來唬人,實際上都是很簡單的事。”
晚自習結束後,臨時成立的“應援小分隊”在孔子雕像前成功匯合。白宜秋一邊整理自己的書本,一邊向大家解釋。
她手裡拿着幾張寫滿的試卷,看上去已經等了有一段時間。
“不好意思啊小白,我都忘了,你們高一的晚自習比我們少一節。”鄭小捷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沒事,”白宜秋很快收拾完畢,“正好我把作業也寫好了。”
“總之呢,明天的場地佈置需要各位的幫助,請大家務必在上午九點之前到達新區遊樂園東門。不需要攜帶過多的個人物品,我們都有準備的。”
許柏舟默默點頭,推着自行車,和大家一起走出校門。
陳思侑悄悄講話,“小白學妹,很有領導者的氣質啊。”
鄭小捷略帶詫異地看過來,“我沒有和你們說過嗎,小白是咱們後援會的會長,官方的!”
衆人紛紛驚歎不已,白宜秋無奈道:“其實一共也沒多少人。”
陳思侑偷偷戳了戳鄭小捷的胳膊,問道:“那你呢,你是個什麼職位?”
“我?”鄭小捷得意非凡,“我是會長最好的朋友啊。”
“好吧,好吧。”
臨近校門,幾顆榕樹出現在眼前,樹根處放置着巨大的照射燈,把茂密的樹冠映得發亮,光線穿過樹枝,又泛到了夜空之中。
四人順着放學的人潮,從榕樹旁的光暈中走過,這也是很尋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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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柏舟踏上自行車的踏板,和身邊的小夥伴們揮了揮手,飛快通過了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的轉角有一個人在等着她,一連串的車鈴聲傳了過來。
“誒?”許柏舟手忙腳亂地按下剎車,“我以爲你一放學就走了。”
“沒有,我只是先去物理辦公室拿了一些資料。辦公室的窗戶正對着孔子雕像,我看見你們聚在一起,在商量事情?”江沚的書包看上去很輕,掛在他的半邊肩膀上。
“噢,說起這個,你明天有安排嗎?”要講的內容並不算少,許柏舟乾脆下了車,離他更近了點。
“我上午要去兩個補習班,其餘時間都很充裕。”江沚說道。
“這樣啊。”許柏舟的臉上難免有了點失望。
這樣一來,接下來的話似乎也不用說了,許柏舟腳步動了動,考慮着是不是該重新踩上腳踏板,江沚卻在此時推動了車,“走一走吧,既然今天不着急回家。”
的確,週五的夜晚適合匹配舒緩的節奏,許柏舟也握着車把,慢慢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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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水坑。”許柏舟感覺自己的帽子被拽了一下,她低頭去看,並沒看到什麼水坑。
“啊,原來是看錯了。”江沚面色平穩地解釋道。
夜晚很安靜,一旦沒人開口說話,就更加顯得街道空闊。
爲了緩解預想中相對無言的尷尬,許柏舟最終還是把第二天的計劃詳細說了一遍。
“新區的遊樂場是嗎?那兒離我上午要去的地方很近,我下課之後就過來,如果還需要幫忙的話。”
許柏舟想起她們那個人數寥寥的後援會,欣慰道:“鄭小捷一定會很開心。”
江沚笑了笑,“我倒是沒考慮到她。”
許柏舟又問:“你去的是什麼補習班?”
“物理和生物,只是一些拓展練習。”
這倒是出乎意料,他這兩門課的成績一直都非常優秀,“那……成效怎麼樣?”
“都還好,”江沚無奈道:“其實是父母替我報的,他們希望我不要花費太多時間在齊祁的劇社。”
許柏舟難免睜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可是,齊祁不也是你的親人嗎?爲什麼你的家人會是這種態度?”
“姑父他們一家……都不太支持齊祁,連帶着其他親戚一起施壓,希望他能……及時醒悟、迷途知返?”江沚自己說着,又覺得話題稍顯沉重,不合時宜,“沒想到吧,聰明的齊祁編劇也有這樣的煩惱。”
許柏舟並不想輕易做出評價,只是說:“但你還在支持他。”
江沚點點頭,“如果是同樣的處境,我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在學校裡,許柏舟很少主動和別人交流,最近卻說了很多的話。主動了解別人、探詢信息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無趣。
“對了,明天怎麼聯繫你啊?”胡思亂想着,許柏舟想起了這個問題。
“我給你撥個電話過去吧。”江沚忽然從校服兜裡掏出了手機,“回家記得存一下,尾號是70。”
許柏舟看着他的一系列動作,神情有些呆,江沚失笑道:“怎麼了,難道只許你戴着耳機聽歌,別人就不能帶作案工具了?”
“可是,爲什麼你會知道我的電話號碼?”這一點纔是她深感驚訝的原因。
江沚按在屏幕上拇指頓了頓,說道:“班級通訊錄,上面有所有同學的聯繫方式。”
“這樣啊。”許柏舟恍然,看來自己還是對許多事物都缺乏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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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和往常一樣,許柏舟第一時間把雙肩包放下來。書包的帶子扯住了帽子,她使勁一拽,一個東西啪嗒一聲掉到了腳邊。按照軌跡來看,十有八九是從帽子裡飛出來的。
玄關的燈只開了第一檔,並不算明亮,而是帶着點曖昧不清的昏黃。
許柏舟把地毯上的東西撿起來——那是一條糖果,依舊是熟悉的“海鹽牛奶味”。
家裡沒有其他人,父母依舊在外出差,許柏舟獨自坐在玄關的矮凳子上,攥着一條糖果,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她其實不太愛吃糖,這種奇異的口味更是壓根沒有嘗過,但她拆了一顆放在嘴裡,怎麼說呢……像海風、也像海岸,總而言之還不錯。
她把剩下的部分仔細收好,心裡決定,不再把它拿給其他人分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