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首領遞給趙忘塵幾封信:“這是他寫給那些卓凌雲蕭遠楓等人的。內容是說他察覺到了大家一直在瞞着他,暗中研究推他爲帝之事。他說他從無稱帝謀逆之心,也不願誤了大家,所以只得飄然離去,以示誠心。”
趙忘塵接過信去,神色木然。
“這封信可以解釋他的失蹤,因爲這動機是不可示人的至大隱密,所以各方勢力也不敢明目張膽去找他。最後公開宣佈的,只能是方侯功成身退,隱逸於世罷了。當然,你要不放心,可以每封都拆開看看。不過,爲了防止大家不死心,還是會去找他,所以,你最好多拖些日子再將信公開。反正他一向深居簡出,一時半會兒不露面,也不會有人太奇怪。等到實在瞞不過去時,你再把信拿出來。你是他的徒弟,只要說這是他的安排,別人就不能怪你。而時間過去得越久,大家會聯手去尋找他的可能就越低,你也就越安全。”
趙忘塵低聲慘笑:“他倒真的什麼都算計好了。”
黑衣首領深深望他一眼,方道:“其實方輕塵今日上山,已經是準備拿性命來償還你了。只是他怕他身死之後,你可能會把罪名推給楚若鴻,殺他嫁禍,所以讓我們暗中保護他。他也怕你愚蠢地公開他的死亡,那樣的話,你自己的前程就沒有了保障。這些年,你一路青雲直上,固然有你自己的努力,但仗他的庇廕也不少。人在人情在,如果天下人知道他死了,對你必不會再象以前那麼寬容。掩蓋死訊,讓世人都只以爲他飄然而去,隨時都會重新出現,那麼,就永遠不會有人敢於輕易成爲你的敵人。”
趙忘塵並不覺得欣慰,反而冷笑出來:“我該謝謝他嗎?”
黑衣首領淡淡道:“你謝他不謝他,他想必都不稀罕。”口裡說着,手上又遞過厚厚一本冊子來。
“你發動得太早,他被迫離去得也太早。現在朝局不穩,難說會不會有什麼動盪風波。這裡他記下了他覺得可能會發生的各種爭端變化,以及應對之法。這裡也有蕭遠楓卓凌雲等一干手握重權之人的性情喜好,以及以前與他軍中相處的瑣碎細事。本來這個冊子,他是打算放個並不很隱蔽的地方,等你以後自己去書房翻查的時候找出來的,現在當然是等不得,只好讓我直接給你。”
黑衣首領搖搖頭,又簡單交代了方輕塵所說的,讓他如何善用自己方輕塵弟子的中立身份,維持各方面的親近信任,然後如何以君權制衡諸侯,以諸侯淡弱君權的一系列平衡策略要點,聲音才終於開始有了些和緩的意思。
“方輕塵說過,你不算好人,不過官場政壇上,正好也不需要純粹的好人。你曾經挺身爲國家百姓對他下跪苦求,所以他相信你在家國大義上的節操。他要我提醒你,身在官場,當然要善用權謀,不過,也有很多時候,是要以真心待人,才能換回真心的。這些事,也許要等你慢慢年長,纔會自己體會得到。而在這之前,你要記得控制住自己的野心。如果你圖謀過高,而打破了朝局的平衡,最後不止會害了你自己,也會害了這個國家。”
黑衣首領心中微微一哂,對於方輕塵這樣異乎尋常的婆媽的交代,還有自己不得不轉述如此一篇長篇大論的現實,稍稍有那麼一分不滿。
“最後,他要我提醒你,以後一定要找個機會,製造幾個巧合,讓別人發現你真正的身世。一來,你可以光明正大,認祖歸宗,二來,他當年的舊部對你兄長都十分敬重,知道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必會對你更加關愛認同。”
看着趙忘塵那異常複雜的神色,黑衣首領又是語氣忽然一冷:“當然,這些都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安排,你完全可以不理會,不接受。就算你接受了他的安排,你也不必對他感什麼恩。這些是他欠給你哥哥的,所以你不欠他。你依然可以努力,去研究更好更出色的陰謀,去練習更上乘的武功,他隨時歡迎你繼續去找他報仇。”
趙忘塵慢慢翻開手上的冊子。
白紙黑字,頁頁行行,那樣狂涓肆意的筆跡,卻是細細密密,記下了那麼多點點滴滴。
這麼厚的一本,必不是一日兩日可以寫完,而是需要極漫長的時間,花費極大的精神,才能一點點這樣寫出來……
是否就是在他日日往他的酒裡下毒,夜夜在心中籌謀着如何暗算他的時候,他正在燈下,點點滴滴,爲他操心,爲他絞盡腦汁,思考後路。
呆呆地站了很久,趙忘塵才輕輕問:“爲什麼?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他說過,他欠你兄長一條性命,一份深情厚義。”
“可是,我從沒聽他說過關於大哥的一句話。”趙忘塵眼中隱隱有淚光浮現,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在人前,無法控制地想要落淚:“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說過一次,對不起!”
黑衣首領神情古怪,看了他半晌,才嗤地笑出聲來:“他爲什麼要‘說’對不起?他該對誰‘說’對不起?他多‘說’一聲對不起,你覺得又有什麼意思?”
趙忘塵張了張口,竟是愣住了。
“他沒有開口說過對不起,可你難道就開口問過他,他對你大哥是否有一份歉疚。”
“我……”
“他那個人,是什麼脾氣,你會不知道?他那種人,會把那種話掛在嘴邊嗎?他就算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了人,又會肯對別人去講述去解釋嗎?說什麼?說自己當初有多爲難有多少苦衷,現在有多思念愧悔有多痛苦,去請求別人來原諒來救贖嗎?”
趙忘塵身子顫了幾顫,失魂落魄地退後幾步,直到後背抵着一棵大樹,方纔停步,年輕的臉上,忽得疲態盡現,他一手慢慢把那本冊子並着幾封信,緊緊攬在懷中,一手慢慢掩在自己的臉上,忽然間,聲音極低極低地啜泣起來。
“你……你都是假的嗎?那些敬重你,愛戴你的人,都是被你騙了嗎?你的英雄了得,你的忠君愛國……你……你對那些隨時肯爲你死的人,是不是也像對蕭小姐一樣,根本不在意,用完就拋棄,高興起來還要踩上兩腳!是不是!”
那一晚,他憤怒地質問,而他,伸出一隻手,極輕極柔地拍拍他的肩頭,說……是……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辯解?
數年以來,每時每刻,點點滴滴,他都記得如此清晰。
他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他初見方輕塵,那人站在溪邊,天上陽光,地下水光,所有的光華都在他的身上臉上凝聚生輝。
他記得,跟隨着那人,生平第一次策馬狂奔數日數夜“方侯”二字一出,十里連營,千軍共一呼,一方諸侯屈膝拜伏,偌大基業,雙手奉送。如許英雄,如許風華。
他記得,第一次上戰場,看着那人,白袍銀甲,馬前無一合之將,數千精騎,轉眼便大敗幾萬敵軍,萬馬千軍,大江兩岸,千萬雙眼,只見那一人風采……
他記得,他是如何教導他,他成就他,卻從來不肯與他親近。
那個在凌方,卓凌雲口裡說的,最關愛下屬,最喜歡與大家打成一團,最和善親切的方侯,從來不是他那個威嚴,懶散,漠然的師父。
原來,他不親近他,不過是想要讓他在動手殺他的時候,少一點痛苦,少一些矛盾。
這些年來,他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教導着他,看着他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變強,然後,看着那絕裂毀滅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卻懷着平淡甚至欣然的心意,悄然替他這個自以爲心思細密的莽撞傢伙,佈下所有後着與退路?
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讓我知道……
一個輕輕的聲音,冷冷地在他的心中響起來。
因爲那時候,你不是在詢問,而是在指控。因爲你已經定了他的罪……所以他……
他放不過自己,所以他也不肯給你一個藉口來放過他。
眼看着楚若鴻癡呆木然,眼看着趙忘塵崩潰痛楚,一衆黑衣人神情依舊淡漠無波。
黑衣首領淡淡道:“事情我們已經解說清楚了,我們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浪費,所以,趙忘塵,楚若鴻,你們選擇吧。”
他冷冷掃視二人,大聲道:“路就在你們面前,但命運,仍由你們自己掌握。所以,選擇吧!”
選擇吧。
楚若鴻,你要怎樣的人生?
只是,這一次,你必須爲你自己負責。
選擇吧。
趙忘塵,你要怎樣的未來?
只是,從此之後,前途全要靠你自己拼搏爭取。
選擇吧……方輕塵給出的路,你們要走哪一條?
……
方輕塵一路下山,在山腳下,解了自己系在大樹上的白馬,翻身上馬,策騎而去。
他身上有傷,奔馳不能太快。好在這本來就是宮裡給貴人騎的御馬,從來和神駿無緣,最大的特色,就是外表漂亮,外加溫順聽話。倒也並不曾顛着他的傷口。
他一路去到京城碼頭,找了一艘中等客船,大把的銀子一扔,船主並幾個船工,立刻不計較這是一樁要遠行千里,多日不回的活計,趕緊地給家裡報個信,準備了一下遠航的物資,就立時開了船。
方輕塵住進下層最大的那間客艙,進門前叮嚀說自己愛靜,不要來打擾,且自備了食物,不用他們送,大家只管開船,越早到地方賞錢越多,便徑自進去了。
此時他的心思蕭索落漠,只想儘快離京,且離京城越遠越好。因此他隨口報了一個水路最遠的目的地,便不管不顧,任自己的身子重重往牀上倒去。傷口忽然傳來的劇烈痛楚,讓他知道,傷處因爲這粗暴的動作而裂開了,然而,他卻懶得再動一根手指頭,只是安靜地閉上眼,身心俱疲,恍惚感受着船身在水面上的行馳搖晃。
就這樣吧,好好睡一覺,也許醒來時,已經遠離了京城,遠離了過去,遠離了曾經深深融進生命裡的人與事。
又或者……這一睡,再醒來時,已經是小樓了吧……
那一劍穿胸而過,到底是太重了。只要不好好處理,接下去應該就是感染髮炎。還有趙忘塵下的毒,長年累月,下在酒裡,自己又一向飲酒過多過濫,對了,用秦旭飛的話來說,這叫做借酒澆愁,真該死……
唉,不過,那毒藥並不影響酒的美味,所以自己自然也就懶得去理會。時間太久,毒早已入骨,他催動起內力,可以壓得下,卻哪裡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其真正驅除。
不過,現在,方輕塵才懶得爲這種小事傷神呢。
死就死,活就活,隨便。反正,這一番入世,他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楚國重歸太平,也許繁盛如昔還需要十年的努力,不過,這些事,楚國人已經應該可以自己做到,不需要他時刻看着了。
欠趙永烈的,也算是還給趙忘塵了吧。他今後的路要由他自己選,最終是何結局,自己也不必操心太過了。
若鴻……
他總算是醒了,這一次,就算再受些打擊,想必總不會再瘋過去的。
爲他安排了自由,爲他安排了自在的生活,但能不能安心去過,就已經不是自己所能干涉的事了。
他們能好,固然是好,若是不好……唉……其實……我也並不是神仙。
方輕塵這樣迷迷茫茫地想着,身體漸漸虛弱,意識也漸漸混沌起來。
是毒還在發作,還是血流得太多呢。其實也懶得去分辯。
只是覺得從眉梢到指尖,從肺腑到心頭,都是疲憊到了極點,心境也是出奇地蕭索。
到底還是有些傷心的吧。在楚若鴻的銀刀刺進胸膛時,在趙忘塵一劍揮出之時,到底,還是隱約痛了吧。
可以從容微笑,可以灑脫地向楚若鴻建議最好的剖心方式,可以平靜地指出趙忘塵的錯誤,然而,那些所有的絕情漠然背後,其實,他還是有心的。那顆心,也還是血肉做的吧。所以,才還是會痛吧。
還是會想着,那個少年,是他全心呵護照料的人,那個弟子,是他多年來苦心造就之人。
年年月月,時時刻刻,點點滴滴,又有什麼人,真的可以絕情絕義,不生一絲感情?
方輕塵閉着眼,有些恍惚地笑一笑。
就是阿漢……也一樣做不到。
真要做得到,那他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塊石頭。
好在,終於要結束了。回到人世,要做的一切,都已經做完了吧。現在生死不重要,是不是迴歸小樓也不重要了。
就這樣,閉目一覺睡去吧,醒來時,身在小樓,或許更好,更好。
就這樣一路隨水而去,其實,他自己也已經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去哪裡,還可以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