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7章 破立之困(四)

第1087章 破立之困(四)

這種捧殺式的政治隱喻之外,劉鈺對於這場儒學爭論的態度,則是完全的置身事外。

一來他水平有限,根本沒資格摻和這件事。

二來就算他有,他也不敢。

大順皇權,不允許有個位極人臣的人,有“道統”。

因爲大順皇權怕三樣東西。

造反的李自成。

解經的王莽。

軍權的趙匡胤。

而劉鈺本身對儒學的理解就遠遠不足,水平極低。

他把希望寄託在經濟基礎的改變之下,有大儒站出來解經。

至於他自己,則是用很標準的解構法。

拆掉儒學的體系,或者說他本來不懂儒學的體系。

尋章摘句。

斷章取義。

拿出來一句話,來做政策的合法性解讀。

至於說儒學道統、學派、孔孟、宋儒這些東西,他是“他們的話對我有利的,我就拿來用”。

屬於是把一個完整的、成體系的儒學,搞成了“名人名言”了。

故而關於孟子的爭論,他基本上是站在認爲孔孟一家的角度去解讀的。

比如,土地稅改革問題。

反對他改革的人,認爲劉鈺搞的稅率過高了,一點不仁義。算下來,其實平均稅率接近10%了。相對於前朝的三十稅一,這簡直是暴政啊。

而劉鈺就引用了孟子的名人名言。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爲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劉鈺就直接搬出來孟子說事。

說三十稅一,是標準的夷狄做派,是夷狄那種幾乎不會行政管理、沒有完整管制、中央政府幾乎不管民生官僚的夷狄風氣。

夷狄,五穀不生,沒有城郭要營造、沒有宮室要維護、沒有宗廟要祭祀。也沒有百官、有司。

對地方几乎是不管不問的狀態,有了災荒也不救濟、出了問題也不管理,所以才能取二十稅一。

所以,孟子說,稅率過低的,就可以算作夷狄了。只是夷狄的程度是深還是淺的區別。

顧炎武說:元入中國,定天下田稅,上田每畝稅三升,中田二升半,下田二升,水田五升。

難道,蒙元不是夷狄嗎?所以,低稅率,就是夷狄的陋習。

因爲夷狄根本不懂得如何有效地管理一個國家,不知道政府要管理基層,不知道要撫卹民衆,不知道要修繕黃河,不知道要賑濟百姓,不知道要有一整套的行政體系來保證國家的正常運轉。

值此大爭之世,西洋人若英圭黎人,已經跳出了夷狄的範疇,稅率基本在國民生產總值的14%,甚至於在土地稅上,更是收入一磅而稅四先令,行五一稅;法蘭西國只能把稅收到國民生產總值的7%,所以法蘭西國人口數倍土地數倍卻不能佔據全面的上風。

本朝如果不想做夷狄,就要加稅。

朝廷有錢,才能夠修繕水利、賑濟災荒、保養軍隊、平衡財富、開辦學校、保護小民。

只有把稅收上來,才能擺脫蒙元以來,所殘留的夷狄惡習。

難道孟子的話,是沒有道理的嗎?

按照十億畝土地來算,按照每畝土地的收穫在200斤算,朝廷如果想要擺脫夷狄的惡習,土地上的財政收入要達到200億斤,也就是大約1億兩白銀,才能算作真正擺脫了夷狄的惡習。

現在只能收入這麼點錢,既不能管控基層,又不能撫育百姓,更不能廣建學校發展教育,還不能給予鰥寡孤獨一些財政補貼,這不是夷狄風氣的殘餘又是什麼呢?

劉鈺也沒從什麼朝廷收不上稅、基層只能搞攤派、士紳避稅之類的角度去論證。

而是直接擡出來了孟子的話,就說三十稅一就是夷狄習氣,低稅率放棄基層管控讓基層半自治的做法,就是蒙元殘餘。

他這種“對我有利我就引用之,而不論其體系”的做法,也使得這場“如皋之會”十分難搞。

要不要收稅、收多少稅、怎麼維繫一個朝廷運轉、怎麼搞地區平衡,本來是一個科學問題。

結果弄成什麼了?

弄成了讀經。

經說,要十一稅,不能二十稅一,於是十一稅是好的。

但也不能說這種做法完全不好,針對稅率問題引發的爭論,也確實引導了一些大儒去思考,收稅、治國、基層管控、朝廷的責任和義務等問題。

偏偏,這裡面又確實繞不開孟子。

政府行善政,就是仁政。

而在絕對皇權的基礎下,行善政的基礎又是什麼?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

所以要修心。

而修心之後。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

由上位者的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這就算是仁政的基礎了。

這也就是心性派壯大的緣故,不然,怎麼約束讓朝廷行善政呢?

這個,倒不是說孟子學說在這次變革中真正繞不開的地方,這玩意兒用處不能說沒有,但實際上就現實來看,頗爲有限。

一堆學了一輩子儒學、修了一輩子心的士紳,也沒見得真就自發行善了。

真正說繞不開的地方,在於孟子說的一些具體的實例。

比如這番話: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

這番話的本源,是反對農家的絕對平均主義,反對農家的小生產者公平交換理論的。

但因爲時代變遷,後世的重點,都放在了後面的“人與禽獸”的區別。

不過,如果想要解歪經,也不是不可以,甚至非常簡單。

即,孟子說的從大禹、到后稷,再到契的過程,是否可以理解爲是有“先後順序”的?

或者說,是有主次順序的?

治水,也就是人民的生命權、安全保障、生存保障是最優先的。

然後,纔去搞生產。

然後再去搞人倫教化?

如果有主次順序,或者先後順序,那麼是否可以說,現在劉鈺搞的工商業發展、鹽政改革、土地政策,發展生產力,在儒學概念中,也是有巨大意義的。

或者換另一個角度,孟子這番話,是否可以理解爲,政府必須要承擔諸如治水、保護人民、發展生產、教化百姓等等義務?

如果要承擔的話,錢從哪來?是不是要收稅?是不是要改革?是不是要加強朝廷的財政收入?

總之,把這些話都拆開的話,是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的。

當然,要想融合成一個完整的體系,解決孔孟爭端、儒學流派等等問題,並且再從新角度解讀這些聖人之言,那就是大儒要做的事了。

劉鈺肯定是沒這個本事的。

但他這種解經的角度,還真就確實得到了一些大儒的支持,也真的是順着劉鈺預想的角度,來理解劉鈺所進行的諸多改革。

甚至,人還不少。

但是……

但是,從惟新元年持續到惟新五年的江蘇改革中,最開始支持劉鈺的做法、甚至接近劉鈺解經角度的一些大儒,終於還是和劉鈺發生了分歧。

惟新元年改革之初,解決了廢鹽墾荒的基本規則之後,劉鈺邀請了一些大儒前往海州曬鹽工廠進行參觀。

這些本來就傾向於劉鈺改革的大儒們,很是支持,也很高興。

覺得這樣的好處確實很多。

朝廷可以控制鹽稅,這就可以有更多的錢賑災、治水等等。

而且,成本降低,商人得利、朝廷亦得利的同時,還能把成本降下來,這確實是有利於百姓。最起碼,百姓吃鹽比以前便宜了。

然而,伴隨着改革的深入,問題終於還是爆發了。

惟新三年初,淮安、揚州的大約兩萬鹽工,爆發了反抗朝廷更改鹽產區的集會,或者叫起義。

伴隨着鹽產區的改變、鹽業物流中心的改變,以及過於劇烈的改革速度,那邊也確實無法安置容納這麼多的原本以鹽爲業的鹽工。

這次起義,得到了普遍的同情,尤其是揚州、淮安本地人的同情和支持。

因爲不只是他們,其實變革過程中,整個淮安、揚州的日子,都不好過。

而且因爲變革的過於劇烈,揚州和淮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衰落。

運河加淮南鹽,就是揚州和淮安的根。

劉鈺把根直接刨了。

這麼說吧,連揚州城的妓,都反對劉鈺。甚至出了至少不下於四十部羞辱劉鈺的戲劇。

鹽工爲主體的起事,得到了揚州的普遍同情和支持,還給予了大量的資助。一些儒生甚至也投身到起事之中。

這些人起義的口號,也不是造反,而是反奸臣。直奔海州,要毀滅海州的曬鹽廠,給揚州、淮安的百萬百姓,留一條活路。

然後……被劉鈺這個劊子手,殘酷地鎮壓了。

打死了七百餘人,四千人被判處流放到南洋種植園、鯨海、錫蘭等地。剩下的人,給了點活路,讓他們去松江府那邊做工,但房子什麼的全都沒了,去那邊即便還做一樣的工作,生活水平也是比起在揚州時候直線下降。

真正噁心的地方倒不是鎮壓本身,而是劉鈺在擊潰了起事隊伍後,故意縱容一部分人做匪。

原本還算是有訴求、有儒生帶領的起事者,被打散之後,配合江蘇改革留下的不能全部覆蓋的極端貧困化的鹽戶、鹽丁等,迅速土匪化。

劉鈺故意縱容,混亂造成了幾年間,大量的富戶、商賈,或者說,資本,向長江以南的松江府、蘇州府等地遷徙。

短短數年,淮安、揚州的大量資本南遷。

之後的繼續衰敗,一次又一次的底層無法生存而導致的反抗,一次又一次的混亂。

然後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資本南遷。

唐朝時候,無數文人幻想的騎鶴下揚州的揚州;明朝時候,繁華之盛幾近京城的淮安。

一千年的繁華,幾年之內,被劉鈺折騰的,半死不活。

一切都在從大順廢運河、興海運、改鹽政的數年之內,巨大的反差,而很多人是見證過大順廢運河之前揚州、淮安的繁華的。

樓臺傾頹、花木凋零、蝸涎蛛網、衰草頹垣,舊城風景嘆凋零。

荒城圍敗瓦,窮賈坐空桐。

昔日繁華今日衰,觀之不墮淚者,非人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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