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暑假一天天過去,眼看就要開學了。
因爲跌斷手臂的緣故,周文差不多有兩個月沒洗他的左手了,胳膊被繃帶纏得嚴嚴實實,手心上積了厚厚一層蠟黃色的污垢,都能隱隱約約聞到異味了。他決定不徵求父母的意見,先斬後奏,悄悄地把繃帶拆掉,好好清洗一下手臂。總不能吊着繃帶進大學吧!
這一天是禮拜六,周子佟要加班,陸萍頂着大太陽去看望周文的外婆了,她老人家昨晚貪嘴吃了半隻西瓜,結果今天一大早腹瀉了好幾趟,連站都站不直。俗話說老小老小,年紀大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樣,不懂得照顧自己。
周文一個人留在家裡,他把大門的保險鎖上,翻箱倒櫃找出一把張小泉剪刀,三下五除二把繃帶剪了個粉碎,剝掉馬糞紙和爛棉花,掀開紗布,露出瘦骨嶙峋的一條手臂,上面的老垢都結成一層硬殼了。
真是可憐!周文差點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才兩個月不見,就瘦成這樣了!他打開水龍頭,小心翼翼把胳膊衝溼了,塗上上海牌藥皂,搓了三五下,一點效果都沒有。也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積了兩個多月的老垢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洗乾淨的。
周文不敢用力搓,生怕把皮都搓下來。他耐着性子花了一個多鐘頭,四四方方一塊肥皂洗到只剩個肥皂頭,纔算把手臂上的硬殼洗掉了。陸萍回來後大驚小怪,把兒子狠狠埋怨了一通,嘮叨了整整半個鐘頭,周文不勝其煩,忍不住頂了幾句嘴,母子倆你一句我一句,火藥味越來越濃,終於大吵了一場。
這是周文最後一次跟母親吵架。
一個禮拜以後,9月12日上午,周文懷裡揣着一萬元,獨自一人乘公交去S大學報到。S大學的正門開在城西四景街的盡頭,這一天人山人海,到處都是報到的新生。周文先到化學系的接待處諮詢了一下,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笑着說:“你就是周文吧,我是你的班主任李先詠。你先去對面的大禮堂交費,拿了憑證到總務處領臉盆和被褥,我們這裡有板車幫你拉到宿舍去!”
周文朝這位未來的班主任笑了一下,跟着人羣擠進大禮堂,只見一條長龍曲曲折折,連插根針的地方都沒有,室內的溫度更是高得驚人,足夠把人給烤熟了。幾乎所有的新生都有家長陪同,只有周文孤家寡人一個,他不禁有些後悔,沒有要父親請半天假,陪他一起來。
S大學給周文留下的第一印象糟透了。人一坨一坨擠在一起,汗流浹背,火氣也特別大,收費的青年教師不耐煩,學生和家長也像吃了嗆藥一樣,嗓門一個比一個響。再加上南北方言不通,七嘴八舌糾纏不清,大禮堂就像開了農貿集市,沒有半點象牙塔應有的氣氛。
周文在人羣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只是一個冷眼旁觀者,耐心地插在隊伍裡,看着一幕幕沒有情節的肥皂劇上演和落幕。人類的生活有的時候是很無聊的,心急也無濟於事,不妨定下心來慢慢等待,壞時光終究會過去——好時光也一樣。
周文在悶熱的大禮堂裡排了整整三個小時的隊,好不容易纔挪到收費處,交了錄取通知書、戶籍遷移證明、4500元學費和1500元雜費,領到兩張收據和一張蓋了章的憑證,收費的青年教師沙啞着嗓子讓他去總務處領臉盆被褥之類的生活用品。
總務處設在S大學西南角的鐘樓裡。西歐哥特式的尖塔上嵌着一面鏽跡斑斑的大鐘,時針和分針永遠地定格在三點四十分,據說那是幾十年前青天白日旗降下來的時刻——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刻,標誌着一箇舊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總務處的門口攔了兩張課桌,幾個阿姨模樣的後勤人員手忙腳亂地分發着臉盆和被褥。這裡甚至比大禮堂裡更亂,新生和家長擠得滿頭大汗,一個個沙啞着喉嚨亂喊亂叫,無數條手臂從人縫中擠進去,揮舞着一張張薄薄的憑證,要求儘快領到生活用品。
周文覺得很無聊,他循着空調的冷氣在鐘樓裡兜了一個大圈子。這裡原來是S大學的行政中心,校長室、政教處、總務處、教務處、教研室……林林總總的大小機構都集中在這座陰森潮溼的舊式樓房裡。
“這位同學,你領到生活用品了嗎?”一個戴着深度近視眼鏡的中年男子叫住了周文,皺着眉頭打量着這個到處亂逛的學生仔。周文很自然地揚揚手裡的憑證,說:“總務處實在太亂了,根本不排隊,我實在擠不過他們,想找校領導反映一下情況。”
那中年男子“哦”了一聲,嘴裡嘀咕着:“今年報到的新生實在太多了,安排的人手不夠,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問周文要了憑證,敲開總務處的邊門走進去,不一會兒捧了臉盆和被褥出來,氣喘吁吁地放在周文腳下,說:“東西比較多,你是那個系的?有沒有板車送到宿舍?”
周文向他點點頭致謝:“化學系的,板車就在外面等着。謝謝您了!”那中年男子揮揮手說:“沒事,快去吧,放了東西趕緊去吃飯吧。”好幾個外地的新生羨慕地看着周文,心裡有些憤憤不平:“這傢伙肯定有門路,領東西根本不用排隊,還有人巴結着送出來!”其實周文跟那中年男子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直到進校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報到那天幫他領東西的人就是S大學總務處的主任王炳生。
幾個化學系的學長拉着滿滿一車臉盆和被褥,幫一年級的新生送到宿舍裡去。周文他們的宿舍在校區最北面的9號樓裡,從總務處到宿舍一直要走二十分鐘,太陽當空照,地上騰起一陣陣熱氣,學長們拉得汗流浹背,連話都顧不上寒暄。
周文慢吞吞地跟在板車後面,好奇地打量着這所G城最大的高等學府。失望!破舊的教學樓,嘈雜的食堂,土裡土氣的水泥路,打着赤膊的民工,亂堆亂放的黃沙和磚塊……S大學也不過如此,還不如他就讀的中學來得整潔漂亮。
一直到了下午兩點鐘,周文纔算勉強安頓下來。他的宿舍在9號樓403室,正對着樓梯。他的牀鋪靠西,同宿舍的還有三個外地人,都是來自北邊的三T地區,程文遠和劉子楓是T州的,葛輝是T縣的。他們見了面很是親切,嘰哩咕嚕說着家鄉話,周文聽得一團霧水,就像在聽日本話。
天氣實在太熱了,周文排了一上午的隊,實在是累狠了。他沒什麼胃口,但飯不能不吃,於是他從北門溜躂出去找了家小餐館,吃了一盤酸菜蓋澆飯。真酸!不過人倒舒服了很多。周文回到宿舍裡,三個室友結伴出去聚餐了,他鋪開席子,支起蚊帳,跌在牀鋪上倒頭就睡,心裡迷迷糊糊地想:“S大學的美女們,我來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四點半,周文被程文遠幾個的說話聲吵醒了。葛輝衝他笑笑,操着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差不多該起來了,咱們到外面去逛逛,熟悉一下環境。”周文答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