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田倉百合子與松田青木的會面是怎樣的。但,我與宮崎純一郎的會面卻是非常不愉快並且充滿了火藥味,此次會面之後,我的左臉頰上多出了一道短短淺淺的,粉紫色印記。這是宮崎純一郎留給我終身無法磨滅的痕跡。
這一次,宮崎純一郎接待我的地方非常的特殊——地下審訊室。
一直到今天,我依舊清晰的記得那條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昏暗潮溼猙獰的階梯路,那條通向地獄的階梯路是我整個後半生最清晰的夢魘。
每向下走一步,我的身體就冰冷一度。每向下走一步,我的呼吸就短促一分。每向下走一步,我的臉色就蒼白一點。鼻端嗅到濃重寒冷的血腥氣,這樣的血腥味直接撞進了我的胃裡,引起我一陣一陣的噁心。我努力的剋制着,並且在心裡暗自慶幸,這一次沒有帶越女來。
宮崎純一郎已經在地下審訊室裡呆了一整天了,他早就習慣了這裡的冰冷陰暗潮溼,習慣了這裡令人作嘔的腐朽黴爛的血腥味。宮崎純一郎故意要在地下審訊室裡接見玉玲瓏,他就是要擊碎她高傲的神情,他就是要看她脆弱的樣子,他要她向自己低頭,他更加要向自己證明,玉玲瓏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比所有的普通女人還要普通的女人。在這裡,在這個到處都充斥着恐怖的嘶喊聲吼叫聲哀求聲的地下審訊室裡,宮崎純一郎變得很自信很邪惡,也很無情。
一束白光映射進他的眼球,宮崎純一郎很不習慣的眯起眼睛,他用一隻眼睛斜視着玉玲瓏。她的臉色泛白,神情還算淡定,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帶紫色暗花的絲綢高齡長袖長旗袍,外罩一件淡紫色長袖無領針織外套,腳下一雙紫色軟底無花繡花鞋。秀髮低低的一絲不亂的盤成圓形髮髻,一支長長的玉簪穿過髮髻,全身上下再無半點裝飾。
宮崎純一郎產生了一倏然的幻覺,彷彿立在他面前的不是玉玲瓏,而是父親生前無比摯愛的那尊白玉觀音。宮崎純一郎的心裡冷笑着,那尊白玉觀音應該是出自玉承智之手吧,這玉家的人還真是和玉石有緣呢!
我儘量的讓自己顯得平和淡定,我儘量的忽視自己所處的環境,忽視環境中給我帶來恐懼和不適的聲音和氣味。我看向宮崎純一郎,他穿着軍裝馬靴,散着領口,齊肩的頭髮紮在腦後,坐在審訊室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雙腿交叉的放在審訊室裡唯一的一張桌子上,眼睛斜視着我,但是,很明顯,他並沒有在看我,他的目光遊離而散淡。
“姑……奶……奶……救……我……救……我……救……。”
耳邊傳來了斷斷續續氣若游絲的聲音,我擡起頭尋聲望去,在我的身後不遠處立着一個木製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捆綁着一個渾身血污,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已經分辨不出模樣的人。但是,他的聲音我認識,他是玉家玉器行的樑大掌櫃。
我突然扭身踉蹌的走到牆角,彎下身體翻江倒海的嘔吐了起來。這些日子原本就沒有好好吃東西,嘔吐出來的全是清水,我無法抑制強烈的嘔吐着,直到最後吐無可吐的時候,我依然乾嘔着。臉上的汗水淚水鼻涕都擰在一起了。從我有記憶開始,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比現在更加不堪更加脆弱更加狼狽,更加恐慌更加真空更加束手無策。
宮崎純一郎讓手下把樑大掌櫃帶回牢房,並揮退了所有的士兵,諾大的地下審訊室裡只剩下他和她。宮崎純一郎看到了他要看到的,證明了他想證明的,他的心裡感受到興奮和快樂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疼痛。宮崎純一郎走到牆邊用一隻手架起玉玲瓏,他感覺手掌中的身體在不停的顫抖,他有些粗魯的把玉玲瓏扔到了椅子裡。
“張開嘴,喝下去。”
宮崎純一郎在我的耳邊低聲吼叫,我無法思想的聽從了他。一股辛辣直接竄進我的喉嚨,墜入我的胃裡,將我的身體“轟”的燃燒起來。燒走了不適燒走了恐懼燒走了脆弱,燒疼了我的五臟六腑,燒醒了我的神經。我緩緩的坐正身子挺直脊背,開始用帕子一點一點擦乾淨了臉,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宮崎純一郎有些驚訝有些欣賞,有些不甘心的望着慢慢恢復常態的玉玲瓏,雖然,她的臉色依然蒼白,神情裡也是強裝出來的鎮定,但是,她還是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回了玉家掌家姑奶奶的樣子。
“不知今日姑奶奶大駕光臨,有何指教啊?”
宮崎純一郎手臂抱胸,岔開雙腿站在審訊室裡,玩世不恭的聲音在我聽來猶如從地獄而來的惡魔。
“求您放人。”我的聲音有些哽咽有些嘶啞,也有些飄忽。
“聲音太小了,我沒有聽清楚。”宮崎純一郎翹起一邊的嘴角,誇張的用右手的小拇指摳了摳耳朵。
“求您放人!”我的聲音漸漸的平穩而清晰。
“您在求我?是嗎?”宮崎純一郎快步走到我的面前,
身體微微彎下,眼睛在我的臉上來回巡視着。
“對,我求您,放人。”我挑起一邊的眉毛,斜視着他。
“好,沒問題。你難得求我一回,我怎麼捨得不答應呢?”他站直身體,背過身,向前走了幾步,停下。
“放了所有的人?”我霍然站起來,繞到他的正面,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對,所有的人。”他停頓了一下,我的心被生生的提了起來,“不過,要等到你嫁給我的那一天。”
“爲什麼?”我感到窒息一般的疼痛,我對着宮崎純一郎大吼起來。
“你說呢?”宮崎純一郎的嘴角向上翹着,他對着我笑,他美美的欣賞着我的驚慌和恐懼。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寬大空曠的地下審訊室如同一張碩大的地獄惡魔之口,將我活生生的一點一點的蠶食掉。
“你到底要什麼?”我絕望的慢慢的後退、後退、再後退。
“你。”
“如果我死了呢?”聲音裡充滿了冷傲與決絕。
“哈哈哈……你這麼聰明不會想不到吧!”
宮崎純一郎的臉孔在我的眼睛裡放大,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炸響,“如果你死了,玉家所有的人都要給你陪葬,雞犬不留!”
我目瞪口呆,我咬牙切齒的轉過身子,背對着宮崎純一郎茫然的站着,忽然想起和關起遠的談話,關起遠是對的,我唯一僅有的籌碼就是我自己。心底深處緩緩的涌起一絲悲涼一絲決絕一絲無謂,一絲坦然一絲勇氣一絲輕鬆,既然進退早已無路,也就不過如此了。
我輕輕的擡起右手,輕輕的撫摸左臉頰,在拂過臉頰的時候,用右手小拇指的長指甲狠狠的在左臉上劃出一道血痕。然後,我冷靜的將我的右手從臉頰上拿開,拔出髮髻上的玉簪,長髮如瀑,瞬間垂散下來。我將玉簪牢牢的握住左手裡,這支玉簪是笄禮那天,無痕姑母親手爲我戴在頭上的。我快速向前走了幾大步,轉過身子,滿臉燦爛如怒放玫瑰般的笑容對着宮崎純一郎,
“那麼,如此呢?”
宮崎純一郎立刻看見了我臉上的血痕,他的雙眼瞪得滾圓,憤怒的向我衝過來。
“站住,再向前一步,我保證你後悔!”
我高聲喊着,將手裡的玉簪對準了自己的眼睛,他急速的剎住了腳步。
“臉上的傷口是可以完好如初的,但是,如果眼珠破了,恐怕就好不了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完全恢復到了平時的樣子,淺淡從容。原來,人一旦豁出去了是可以無懼無畏的。
“你不敢,你在裝模作樣,哪有女人不愛惜容貌的。”宮崎純一郎用顫抖的右手指着我,努力鎮定着自己的情緒。
“是嗎?”
我用玉簪在左臉上又狠狠的劃了一下,一道更深的血痕立刻出現在我的臉頰上,“要不要我再證明幾次啊?”
我舉起玉簪準備再次劃下去,我心知肚明,宮崎純一郎比我更加愛惜我的容貌。
果然,他大聲喊叫着阻止我,“你冷靜,你一定要冷靜。你想怎樣?你說。”
“馬上放人,放了所有人!”
“好,我答應。把玉簪放下。”
“別動,我要看着所有的人離開。你要是耍花樣,我絕不會手軟。”
我將玉簪抵在左眼角,毫不妥協的瞪着宮崎純一郎,他也定定的瞪着我。我和他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交,頓時噴射出熾熱的烈焰,彷彿都要將對方毀滅。我握着玉簪的手悄悄的使勁,左眼角立刻出現了一點豆蔻般的血痕。
“來人,放人。”宮崎純一郎急切的怒吼着,急怒攻心怒火中燒,火冒三丈。
我知道此處是監獄裡的某一間牢房,雖然是一間單獨的比較乾淨,通風良好的牢房,但是,它依舊冰冷陰暗潮溼,空氣中充斥着腐敗腥臭的氣味和猙獰嘶啞的喊叫。我呆在此處已經三天了,每天都會有日本軍醫來治療我臉上的傷,他說得話我聽不懂,但是,他臉上的表情我看得懂。他對我的傷已經無計可施,我怕是要毀容了。
我真的是無所謂,即便是毀容,對於我來說也不見得就不是一件好事。我的心一點一點的找尋到了平靜,在暗無天日骯髒雜亂,猙獰恐怖的地獄裡,我的心漸漸的感受到了安靜安寧與安穩。
北平城德勝門大街東邊的散子衚衕,松田青木依舊住在老地方。
以松田青木今時今日的地位和權勢,他完全可以擁有更大更好,更有氣勢的府邸。但是,松田青木是個極度自律極度殘忍,極度信仰至上的人,他永遠不會像日本軍部某些蠢貨一樣,爲了剛剛到手且微不足道,不算勝利的勝利而沾沾自喜,自大自狂。
所以,當他面對已經喪失理智混沌不清的宮崎純一郎時,松田青木很頭疼。儘管,鬆
田青木很想狠狠的打醒宮崎純一郎,或者乾脆將他遣送回國,來個眼不見爲淨。但是,松田青木覺得不能愧對宮崎純一郎的父親宮崎風。宮崎風生前對他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並且待他如同兄弟一般。松田青木認爲自己有訓教和扶持宮崎純一郎,幫他重振和光大宮崎家聲望的責任。
“呯……嘡……轟……轟”
巨大的聲響將剛剛走到宮崎純一郎臥室門外的松田青木嚇了一跳,松田青木懷疑一會兒他推門進去的時候,會不會看到的是一片空地,原來的房間已經被拆除啦!
他聽到宮崎純一郎的怒吼,“治不好她的臉,我槍斃了你!滾!!”
一個日本軍官打扮的胖子,真的如同球一般的滾了出來,滿臉的汗水一臉的驚慌,對着門口的松田青木尷尬的笑着點了點頭,轉身逃命一般的離開。
在外人眼裡,松田青木僅僅是宮崎純一郎的管家而已,甚至連宮崎純一郎也不完全清楚他這位師父的真實身份。
松田青木揹着雙手閒散的走進屋內,眼前一片狼藉,房間裡原本站立的所有的傢俱裝飾,現在全部趴在地上,並且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一郎,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松田青木的語氣裡充滿了怒其不爭的無奈。
“師父,我……。”宮崎純一郎盤腿坐在地板上,苦惱的抱着腦袋。
“一郎,我們之所以留下玉家留下玉玲瓏,是因爲玉家對我們還有利用的價值。我們要通過玉玲瓏找到玉如意,我們更要把玉家作爲典型樹立起來,給其他的商人們能夠順從並投靠我們,做個榜樣。如此便可以進一步控制北平的經濟,這些纔是大事,纔是能夠幫助你重振宮崎家聲望的大事。一郎,你明白嗎?”
松田青木半跪在宮崎純一郎的面前,聲音低沉而平穩,他希望宮崎純一郎能夠明白自己的苦心。
“師父,現在該怎麼辦?”
宮崎純一郎擡起頭,眼睛直直的盯着松田青木,習慣性的等待着他爲他拿主意。松田青木站直了身體,隨意的在房間裡踱步,他站在窗前,低沉而清晰的說,
“放了她,讓她回家療傷。並且,派兵全天把守玉府,玉家所有的人有任何的事情,都必須向你報備,否則,任何人不得出入。如此,我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控制玉府了。”
松田青木堅定的目光落在宮崎純一郎的臉上,宮崎純一郎苦惱而呆滯的臉上一片茫然。
玉府東小樓正堂,越女在不停的大呼小叫,緊張的嘮叨,“於大夫,您慢點啊!您輕點啊!小姐,您疼不疼啊!呀!輕點啊!”
原因是,於逢春認爲如果要治好我的臉,必須把已經結疤的傷口重新挑開,再內服外敷方有治癒的可能。也幸虧傷口沒有感染化膿,所以還有得救,至於能救成什麼樣子,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越女,我餓了。”我找了個藉口想支開越女。
“小姐,您等一會兒吧?”可是,越女卻沒有被我支開的打算。
“越女,你在這兒,於大夫都不會治了。”我只好實話實說。
“哦,奴婢給小姐端吃的去。”越女極不情願的嘟着嘴退了出去。
耳根總算清靜了,我溫和的對於逢春說,“於大夫,您別介意哦。”
“不會的,姑奶奶,咱們開始吧!”
於逢春對着我憨笑,然後,開始用消過毒的銀針一點一點的挑破我傷口上的疤,重新清理傷口,圖上藥膏。
“姑奶奶,我每天都會來給您換藥,另有內服的藥方,我已經交給越女了,您最好儘量不要出門,如果必須出門,要帶上面紗,防止傷口沾上灰塵。”於逢春一邊收拾藥箱一邊輕聲的囑咐着。
“出門?呵呵呵,您進來的時候,沒有發現現在的玉府已經不能夠自由進出了嗎?”我站起來,緩步走到門口。
“您是說門口的日本兵吧?”身後響起於逢春擔憂的聲音。
“嗯,美其名曰保護,其實是監視。”
“他們、他們到底要怎樣?”
我回身面對於逢春,平靜的笑了,“不知道,反正不是爲財就是爲人唄。”
“姑奶奶,您要小心啊!”於逢春的神情焦慮而無措,他能夠做的實在有限。
“您放心,一時半會兒的,我還死不了。”
送走了於逢春,我獨自呆在東小樓正堂,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發過誓,永遠不再踏入此地半步。但是,今天,我還是來了,因爲要將臉上的傷瞞住無痕姑母。我將最近家裡外頭髮生的一切事情千方百計的瞞着無痕姑母,我怕她會經受不住,我更怕我會失去她。好在,無痕姑母專心禮佛,幾乎整天都呆在佛堂裡,自從,我的臉上帶傷以來,我總是會挑掌燈後就寢前去給無痕姑母請安,她似乎沒有看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