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關起遠一句緊跟一句的追問,程志武的方寸有些亂了,他不能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內心深處對於玉玲瓏的情感是他一直極力迴避的,他不想面對,更加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今時今日,程志武需要直視的不是關起遠,也不是玉玲瓏,而是他自己。
“或許,您覺得我的請求很唐突,但是,我只是希望她能夠幸福,她……一直想離開,卻總是陰差陽錯的未能如願。或許,我想……您可以給她一份希望。”
程志武的沉默讓關起遠看到了真相,他相信他會珍惜她、照顧她、給她一個全新的世界,爲她打開一扇通往自由的門。
關起遠不再追問,他站起身子,走到程志武的面前,深深的鞠躬,面帶着微笑、輕鬆以及一絲不捨,離開了。
程志武卻無法自拔的陷入了沉思,進退兩難的和自己的內心做着鬥爭。所有的情感都糾結到了一起,難捨難分,剪不斷理還亂。程志武的理智在對他說:“你要牢記組織的紀律。”而他的感情卻對他說:“去吧!去帶她離開這裡。”
缺了一邊的月亮掛在天邊,很遙遠很遙遠,懶懶的散發着昏黃的光,如同沁滿了茶漬的杯子一般,渾濁得不那麼清爽。
我的鞦韆架旁,銀杏樹下,站着欲言又止,神情緊繃的程志武。我有些奇怪,在我的印象裡,他一向都是儒雅從容的,今晚,他有了少許的不同。爲了不讓他繼續緊張下去,我舒緩的坐在鞦韆上,輕鬆的對他說,
“這兒,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晚上睡不着的時候,我就坐在這裡看月亮。”
程志武隨着我的目光擡起頭,看向天邊的月亮,口中輕聲的和着,
“是啊!今晚的月亮真、真……高啊!”
我低下頭,偷偷的笑了。今晚的月亮即不大也不亮更不圓,難爲他找得到這樣一個詞來形容。
程志武凝神靜氣的看着玉玲瓏的笑顏,如霧中花如水中月,美麗動人卻又飄渺得如在遙不可及的彼岸。他的心中漸漸的感受到了一種真實的悸動,這是他一直迴避着的心動。
“有一件事情,我覺得挺奇怪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問。”
“問吧!”
“您在那個時候,爲什麼那麼執着的要到月亮上去?”
我將頭輕輕的靠在鞦韆繩上,身體緩緩的晃動着鞦韆,目光呆呆的落在黑暗中,似囈語般的低吟,說出我從未與人說起過的秘密,
“月亮上有一個夢,溫暖而安靜。夢裡有一個世界,沒有苦惱沒有紛爭。那是屬於我的月亮我的夢。”
程志武能夠體會到玉玲瓏內心的多情和思念。他的腦海中倏然閃過這樣兩句詩,“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或許無論近在眼前,還是遠在天邊,他與她之間總還有一輪明月可以相共吧!
程志武擡眼遠望,顯得不那麼精神的月亮,已經躲進了雲朵裡,他在心裡偷偷嘆了一口氣,輕聲的說,
“或許,不用去月亮上,您的夢就能夠實現。”
“或許吧!不過,不是現在也不會是明天。”
我抖擻精神站起身子,微笑着看向程志武。昏黃的月光籠罩下,他顯得比平時更親切更溫和,只是,神秘的色彩更加的濃烈了。與程志武不多的相處中,我對他產生了一種若有若無的依賴感,也許是因爲,他在我的心裡如山一般堅實安全!
“程先生,今兒,您是有話要對我說吧?”
“我要離開了。”
我定定的站了好一會兒,纔開始正常思維。他要走了,我心裡的感受很複雜,驚訝不捨苦惱茫然,或許還有一點點留戀,情緒在身體裡千迴百轉,最終說出口的,卻是,
“希望您以後,一切順利、平安!”
“您不問?”
“不問!我不喜歡問‘爲什麼’,每個人的決定都有自己的道理,而能夠說出口的理由,大多數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不問!”
程志武擡起半遮的眼簾,月光下的玉玲瓏直直的映入眼睛裡。暗紫色的旗袍嵌在昏黃的光線裡,彷彿森林中出沒的精靈。晚風悠悠拂過,她脖頸後的散發隨風飛舞,在充滿迷惑的夜裡,飄散着一絲絲暗香。
“同我走,好嗎?”
程志武是在這一刻才下定決心的,或許,他給不了她相伴的幸福,但是,他能爲她打開通往一個新世界的門。程志武希望玉玲瓏走出封閉的家庭,投身到火熱的時代中,他願意她同自己有相同的信仰,走在同一支隊伍裡。
聽到這句話,我應該感到驚訝的,我卻沒有。我應該感到歡喜的,我卻沒有。我應該感到憧憬的,我卻沒有。那麼久的期待,那麼多的失敗,那麼刻骨銘心的傷痛,終於讓我等來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卻沒有激起一絲的漣漪。
我默默的站着,靜靜的傾聽自己的內心,我的心告訴我一個事實,甜蜜而苦澀的事實。
“起遠找過您,是嗎?”
“是的。”
“唉……這個傻子!”
“
您……不想離開?”
“不!我很想離開。就在這兒,我曾經分別請求過兩個男人,請求他們帶我離開。我也曾經爲了能夠離開,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玉玲瓏的平靜無波,使程志武心裡的緊張一點一點的在加深,他把背在身後的雙手拿到胸前,互相(揉)搓着,然後,又重新將雙手背到了身後,互相緊握着。他的語氣裡不知不覺的多了一份小心和不確定,
“現在呢?不想啦?”
“是的,現在,我已經無法離開啦!”
程志武無法理解,一個如此陳腐如此沒落的家庭,爲何還要如此眷戀?一個如此聰慧如此堅強的女子,爲何非要爲它殉葬?不,他不會讓她留下來,他要將她扯進陽光裡。
“玲瓏,時代已經開始變遷,你爲什麼不投身其中呢?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你還要守着這四面牆,你還能守多久?”
“我守着的不是這四面牆,而是一個家,一個無論他們需不需要,都必須存在的家。”
程志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卻顯得親切自然,彷彿從過去到現在,他一直都是這般稱呼我的。程志武並沒有意識到,他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玲瓏”,因爲,他在心裡已經如此稱呼她很久很久啦!
“那麼你呢?你會被時代拋棄的。”
“創造歷史,改變歷史的只是少數人。大多數人是從歷史的夾縫中走來,被時代的浪潮裹挾着前行。遲早有一天,玉家將會被改變,事實上,玉家已經開始改變了。”
“玲瓏,你不要太固執,你聽我說……”
程志武的話突然中斷了,原因是我。我輕輕的將身體靠在他的懷裡,靜靜的將頭放在他的肩上,默默的站着。他猶豫了片刻,伸出手臂,
“不,別動!就這樣陪我站一會兒吧!”
程志武遲疑的垂下手臂,同我一起相依卻不相親的站着。我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爲,我只是依從了心的嚮往。我想從他的身上汲取一些力量,使我能夠坦然的面對以後。
男人在危難的時候,會排除一切牽絆,赤條條奮力的去闖過難關。而女人在危難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俯下身子保護身邊的所有。
“我知道,你會給我一個新世界,那裡一定充滿了希望和陽光。可是,我無法丟棄現在的一切,特別是那個爲了我,幾乎失去了一切的男人。請,不要怪我。”
程志武很安靜很安靜的站着,身外的世界已經不見了,心是疼的,彷彿是被脹滿了很疼很疼,又彷彿是被掏空了很疼很疼。他終於知道,他和她永遠只能屬於兩個不相交的世界。
天邊,慵懶的缺了一邊的月亮,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奇蹟般變得又大又圓又亮,高傲的俯視着腳下。
民國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舊曆乙酉年。
秋風冷冰冰的掃過庭院,落紅還沒有來得及腐爛成泥土,便被風帶到了不知名的遠方,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彷彿從來不曾來過一般。
局勢並沒有如想象般好起來,而是越發的混沌一片,讓人更加無所適從啦!先是玉家玉器行被化爲“敵產”,遭到了查封。後又將玉家主宅徵爲官用,玉家人都住進了後院的東西小樓和跨院裡,出入後花園的側門。
唯一的好消息是,於芸香有喜了。玉家在風雨飄搖中,即將迎來一個全新的生命和希望。
“莫言,你去看看起遠回來了沒有,讓他來一趟。”
“小姐,您心裡着急我知道,可是,我、不是剛回來嗎?”
莫言站在書桌邊上,遲疑的偷偷的看向我。由於我的議事廳被徵用,我將議事廳改在了西小樓的堂屋裡。此時,我和莫言正一個坐着一個站着,面對面怔忡的看着對方。
“你剛回來?”
“是啊!”
“哦,我是有些着急了。”
今天,承智二哥去軍事管理處就玉家玉器行是否“敵產”一事接受質詢,我讓關起遠同他一道去了。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分,兩個人都去了一天啦!我的心裡漸漸的涌起不好的感覺,心神不寧,六神無主起來。
一陣兒急速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關起遠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從小到大,從來不曾見過他這個樣子,我吃驚的張着嘴巴,一時之間,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二爺被扣啦!”
關起遠劈頭蓋臉的說出這麼一句,之後,他“呼呼”的大力的吸氣呼氣,口裡噴出的熱氣,似乎要將秋日黃昏溼冷的空氣,攪成炎熱的夏季。
我沒有反應過來,腦子裡是木的。我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嘴裡重複着他的話,
“二爺?被扣啦?”
關起遠衝着我拼命的點頭,用力的嚥着吐沫。好不容易纔把這口氣兒順過來啦!
“不過,您也別太着急了,我已經讓玉明去打聽消息啦!”
我微低着頭,站起身子,向門外走去。莫言趕緊將一件披風交給關起遠,關起遠跟了出去,而莫言留
了下來。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我喜歡的那個金黃色的秋,到哪裡去了?怎麼滿眼只剩下一個枯黃而無力的秋?蕭索得讓人想流淚。關起遠從後面爲我披上披風,我停下腳步,
“二哥爲什麼被扣,他們扣人總要有個理由吧!”
“說是,抗戰期間玉家玉器行與日本人做過生意,最重要的證據,是玉家玉器行有日本憲兵司令部開具的特別通行證。”
可不是嘛!理由,只要願意找,又怎麼會找不到呢?更何況,這也是事實,他們那羣人是不會管事情背後的真相的。理由有了,那麼目的呢?
“起遠,你覺得他們想達到什麼目的?”
“玉家,整個玉家的產業以及所有的家產。”
“什麼?胃口如此之大?他們吃得下?”
關起遠的回答讓我吃驚不小,我相信他的判斷,或者說,在某些時刻,我依賴於他的判斷。看來,平靜的日子又過不成了。關起遠爲我緊了緊披風的領口,擔憂的看着我,
“北平城裡,已經有因此而傾家蕩產的人家啦!”
“打日本人的時候,也沒見他們如此用心過,如今,對付起自己國家的百姓來,倒是用心得很吶!”
我冷笑着,心裡急起而上一份憤怒和反感。我不由自主的蹙緊眉頭,臉上的冷笑更深了。關起遠鬆開爲我整理披風的手,微微的低着頭,聲音悶悶的,似有數不清的心疼藏在裡面。
“玲瓏,我們該怎麼辦?”
“不辦,靜觀其變。”
“可是,二爺還在人家手裡呢!”
我沉默着,繼續向前走。我的銀杏樹已經到了最美麗的時候,滿樹金黃滿樹光,滿眼秋色滿眼輝。彷彿眼前的秋天裡,玉府的雕樑畫棟亭臺樓閣中,只餘下了這麼一點點的美麗。
我的心緒不寧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去處,慢慢變得順從服帖了。我閉上眼睛,輕揚起頭,聽到風與樹葉在輕輕的交談。我睜開眼睛,看到一直默默守護着的關起遠。我相信,和從前一樣他會爲我守住這個家的。
“起遠,我們越是安靜,他們就會越着急。玉家的財產沒有到手之前,他們是不會難爲二哥的。扣住二哥是給我們一個下馬威,也是要逼我們就範。無論我們作何反應,都會先輸一局。所以,我們不反應,等着他們上門。”
“我怕他們會,狗急跳牆。”
“不怕,有我在!”
“我最擔心的,就是他們會拿你開刀啊!”
“起遠,如果我們被逐出玉府,你要想方設法帶走這塊鞦韆的坐板,切記切記啊!”
關起遠的擔心很快就成了現實,三天後的午後,一隊士兵大搖大擺的闖進了西小樓的堂屋裡。領頭的軍官囂張得鼻孔朝天,根本沒看我和莫言,用從鼻腔裡哼出來的聲音,問,
“誰是玉玲瓏啊?”
莫言很自然的攔在我的前面,傲慢而不失客氣的問道,
“您、何事?”
領頭的軍官對着莫言,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繞在眼前惱人的蒼蠅,
“到底誰是玉玲瓏啊?”
看他的樣子,如果再找不到我,他怕是要大吼起來了。我輕輕的繞過桌子,坐到書桌後的椅子裡,拿起毛筆,一邊寫着小楷一邊說,
“您,何事?”
“你是玉玲瓏?”
“正是。”
“來人,帶走。”
我一直沒有擡頭看他,直到聽到一聲殺豬般的慘叫聲,我擡眼看去,一個小兵的胳膊被莫言輕易的拆了下來,脫臼了。因爲,他要伸手來抓我。此時,莫言身後的另一個兵,舉起槍托要砸向莫言的後腦。我猛然站起身子,手掌重重的拍在書桌上,高聲的喊道,
“放肆!!”
舉着槍托的兵愣了一下,莫言急忙移動身體,躲開了。我扔掉手裡的毛筆,繞過書桌,走到領頭的軍官面前,輕蔑的垂下眼皮,也用鼻腔裡哼出來的聲音說,
“走。”
一個兵走過來,要抓住我的胳膊,將我帶出去。在他還沒有碰到我的時候,我猛地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然後,正手、反手、正手、反手……十幾個耳光打完,他已經面紅耳赤,雙腮紅腫起來。
領頭的軍官和屋裡的其他士兵,齊刷刷的將槍口對準了我,莫言和剛剛趕到的關起遠都衝過來,護在我的身前,我輕輕的拍了拍他倆的肩膀,示意他倆讓開。我再次對領頭的軍官說,
“走。”
於是,一整隊的士兵舉着槍,跟着手無寸鐵的我,而我卻如同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站在一旁看着這樣的情境,我無法分清楚是我比較可憐,還是這些舉着槍的士兵比較可笑。我回頭對着關起遠和莫言溫柔的笑了,關起遠和莫言同時對我說,
“姑奶奶,您放心!”
“小姐,您放心!”
我被關押了之後,玉家人被趕出了玉府主宅,住進了鄉下的醉夢齋。
(本章完)